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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救与杀


翌日黎明,郢都城外五十里,秦军大营内。

        夜袭的一千兵士并未归来,甚至未曾传回一条战报,归营的只有主将的一颗头,在咽喉处断得相当整齐,甚至完美。

        它被端正地放在秦王长剑一旁。

        无人知晓这头颅是如何被割下的,也无人知晓它如何突破重兵进入这军营正中的大帐,不为任何人察觉。只是秦王等待军情直至半夜,不慎伏案入睡,再醒时刚一睁眼,便与手下爱将直直对视。

        不过,爱将的血已经浸入案台的木纹,正滴答滴答地下渗,两颗浑浊眼珠几乎撑破眼眶,仿佛死前遭遇了匪夷所思的恐惧。秦王大惊,推案而起,将手边长剑碰落在地,侍卫闻声冲入帐中,十余个铁甲男儿,愣是有一半被吓得扑通跪倒——

        只因这头颅背面的情形还要可怖得多。头发被剃空了一片,一个黝黑血洞在脑后正中大开,隐约有个锋锐物件悬在那圆中,冒出一个小小的尖来。秦王示意手下不可轻举妄动,捡起长剑,用剑尖把头颅挑至面前。

        脑髓已经空了,这头却不轻,秦王的手伸入那黑洞,经过皮层、骨层,被一种古怪的湿冷所包裹,再次伸出时,手中多了截树枝。

        这树枝两指宽,有一掌长,遍布细密铸纹,枝头饰有一只鸟首,尾端则被削得锋利,淋漓鲜血竟已冻出冰碴,还带出了一小块粘连其上的碎肉。

        这是一柄楚国的青铜枝,从一棵楚国的青铜树上砍落。秦王的面色已然铁青。他的王妃便是楚人,他固然清楚,整个楚境之内,有权铸造如此繁复的符文并以三足金乌作为点缀的,最多不过两人。

        按照他打探多日、万无一失的密报,这两人均已不在人世。至于郢都城中,稍有些本事的早已弃城而逃,留下的都是些无财无力的老幼妇孺,手无缚鸡之力,纵是有人指挥也奈何不了秦军的坚甲利兵。

        除非……

        太子辛杀人,总会取人首级。

        这是万不可能发生的事。

        “寅时派去的斥候可有消息?”秦王将铜枝掩于案下,沉着声音问道。

        “报——”斥候已被拦截多时,此刻终于得以冲入营帐中,“回禀大王,郢都城门紧闭,城内城外皆一片死寂,属下逡巡方圆十里,山峡、林地、河谷,均无我军踪迹,把守四面的楚军大营依旧空无一人,的确荒废已久。”

        秦王遣散众人,盯者那人头跟铜枝沉吟许久,最终出帐下令。

        他又派出了一千人。这次是一千精锐,由他最为看好的一名小将率领,配上千匹快马。

        那日黄昏秦王自军中回帐,头颅又多了一颗。存放上一位将领的木函被挪到桌案正中,雕纹注满黑血的函面之上,那小将与秦王四目相对。

        秦王再度以剑尖挑之,从一样的血洞中拔出一样的青铜树枝。

        当夜三千死士自大营奔出,由追随秦王征战多年的老将带领,一路高歌地冲向郢都。秦王端坐军帐,也是彻夜不眠,等待至黎明。

        然而,等来的却是侍卫音色带颤的通报:“禀报大王,右将军的头颅**在了营旗之上!”

        而接连派去的十余斥候都是一去不归。

        亲眼看见多年老友自脑后被旗柱洞穿,仰面朝天,口中吐出一只向日的金乌,白发已被染成斑红,以这样一副毫无尊严可言的姿态悬于全营可见的大旗尖端,秦王大恸咯血。同时又恨得怒发冲冠,好像蛰伏五十里外的弃城实则是一张血腥巨口,悄无声息地吞噬他的军队,只还回三颗头颅。

        于是秦王匆匆点将,整合全营三万大军,亲自策马为帅,一声令下之后,浩浩荡荡东去。

        天色晴寂,郢都静得像一座空城。

        护城河上的吊桥竟未升起,磨盘大小的铜制门钉映着烈日,留有楚王字迹的几片帛书也依然在这城门之上。

        而在城楼屋脊的末端,还立着一个人影。背对日光,他的面容却格外清楚,红衣与长发迎风,独成一面旗帜。

        秦王率先过桥,又抬臂勒马,并无冒进之意,三万秦军便停步于门前,齐刷刷沿大路向后铺开,望都望不到尽头。

        “寡人见过阁下。”秦王说。

        “我也见过秦王。”红衣人说,音色清寒沙哑,仿佛烈日也融不化的坚冰,高高立于山巅。

        “的确,”秦王回忆着说,以一种长辈般的语气,“太子辛与你同行咸阳宫的林苑之中,与寡人打过一个照面,寡人听闻,辛唤你为‘阿钏’。”

        那人却自报家门:“而我叫涂山涉。”

        “那几日阁下总是身着青衣。”秦王问道,“今日为何改了颜色?”

        涂山涉毫无反应,似乎不准备回答。

        秦王又道:“见阁下独身守城,我大秦三万铁甲心生敬佩,只想知道阁下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也不知我是什么人,”涂山涉闲闲说道,“但我知道,只要这城门被打开,你这三万铁甲都会变成死人。”

        凛冽寒风席卷瓦顶,又将日头埋入流云,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军中却是一片哗然,每一位兵士的刀剑弓弩都已经握在了手中。

        秦王却还是仰面而望,无骄无躁:“城中又有什么?”

        “黎民百姓。”

        “所以我大秦五千兵士皆死于你的手中。”

        “哈哈,”涂山涉微笑,“秦王与我枉费口舌半晌,竟只问出一句废话。”

        军中鸦雀无声,只有秦王严穆的声音刺破这死寂:“那寡人便再问涂山公子一句废话,为何要这样做?”

        “为秦楚之谊。”

        “非也,非也,”秦王笑了,“依寡人所见,公子因太子辛早逝悲痛欲绝,便依挚友之令将寡人五千兵士斩杀殆尽,谈何秦楚之谊?”

        涂山涉放声大笑,肩膀带着一身薄衫洋洋洒洒地颤,与脚下长檐融为一片纯艳如血的红。

        待他笑够了,便自城楼檐角一跃而下,定立城匾正上方,任那日光穿空阁而过,依旧将他笼罩其中。

        靠近来看,他的五官越发清晰如画。

        “依我所见,太子辛秋日亲自领兵救秦,三万人出,五千人不返,而今入冬不久,秦王便亲率大军而来,意图举国侵吞,”他悠悠说道,背过两手,倾身直视门下金甲覆身的魁梧男子,“我不过是尽数奉还罢了。太子辛既死,又如何给我下令?我这‘秦楚之谊’,全都是从大王这里学来的呀!”

        “哦……我看到了,”他又盯入秦王眼中,如梦初醒地说,“大王原来是这样想的。楚国连丧两君,衰微之日已近,便来接管王妃的故国,替楚人做他们的国君,当真是心怀天下!”

        秦王终于放下了那副沉着谦和,挥手下令,列于长队前部的弓兵便在鼓声之中齐齐拉开长弓。一枚枚箭簇对准骄阳下的红影,只待再一声令下,把那狂徒钉入他背后的红柱。

        涂山涉躲都不躲,只是问道:“这就是六国闻名的秦弓秦箭?”

        秦王高声道:“正是!”

        三万秦军高喊:“杀!杀!杀!”

        涂山涉却是一脸痛快神情,坦坦荡荡地等死。

        鼓声再起,箭雨如巨浪向他扑来,在他周身收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再一寸便是万箭穿心。

        然而也就差这一寸。

        风还在吹,心也在跳,箭却停止。涂山涉在锐铁环绕中轻轻拍了拍手。

        只听“呼呼”声划破长风,没有人看清那些羽箭如何后退又调转,逆着风向生生遮住日光,这一切只在刹那。人眼能够察觉时,无数惨叫已然响起,弓还握在手里,那些弓兵不是倒地,便是滚落水中。

        每一支箭都正中眉心。

        只剩下秦王独立尸海之前,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城楼。

        楼上的青年已绽开九尾,大片雪白在红衣之后渲染开来,透出晨日的金光。

        “护驾——杀!杀!杀!”后方兵士前赴后继,踩着同伴尸体将秦王簇拥,把盾牌向上高举。

        涂山涉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似凶咒般令人胆寒:“秦王,你下令几人杀我,就有几人因你而死。”

        秦王推开挡脸的盾,仰面与涂山涉对视:“若寡人不下令呢?”

        涂山涉干脆坐上城匾,左脚踩着“郢”字上方的那段匾沿,右腿就自然垂下。他想了想,说:“那我就只能留在这里,等你下令。”

        “你可以下令攻城,也可以下令撤军拔营,带着你的铁甲退出楚境,从此再不进犯,”他又道,“我能活上千年,足够把你的子孙后代一点一点杀光,而我是否动手,全都在你。”

        “妖孽,除!妖孽,除!妖孽,除!”兵士们又开始就着鼓声高呼了。

        而秦王一言不发,一瞬不瞬,似在深思熟虑。

        最终他扬起手中虎符,高声下令:“撤退!”

        再没有一声敢提起除妖的事。

        铁光灿灿的大军就此离开,与他们来时一样气势汹汹,把走过的路都踏平几分。涂山涉眯眼远眺,直到队伍消失扬尘之中,直到扬尘也息止,又直到隆隆步声已远至二十里外,再不可闻。

        他终于垂下眼。

        只见满地死尸已被踩得残破不堪,人与人分不出彼此,堆在入城的桥上、路上,染脏护城河水。

        涂山涉忽然想起某日射猎归来,太子忽然在桥上勒住缰绳,他环在太子肩上,看见河水中倒映一轮明月,水太清了,那月影都像是径直投入湖底。

        他以为太子会说些让他耳朵发热的话,可那人只是揉着他的颈毛对他呢喃,清点着今日得来的猎物。

        那他今日的猎物又有多少?真是好笑,他数不清。他竟然也有数不清的一天,这事倘若在妖界传开,一定会让他身价暴涨。

        涂山涉把目光从水面弹开,甚至还捂住眼睛,他起身跃回城楼,抱着膝盖缩在背阴的墙角。越喘越急,他开始气喘吁吁。

        他有些累了。

        若是未能以气势将秦王吓退,凭他现在的残存妖力,根本杀不尽那三万人。不过这不是要紧事,缓兵之计成功了,他再休息休息便好,他不认为秦王会即刻卷土重来,但需要追去检查他们是否已全部撤出楚地。他暂时也还不能休息,郢都城里的情形不比这城门外好上多少,先前几拨破城的秦军被他杀得躺了满城,烈日一照就散出腥臭,百姓都被吓得半死,此时全部瑟缩房中,连屋门都不敢打开一下。

        涂山涉已经听到婴儿的嚎哭,以及妇人的哀啼,他们是人,不比青丘那群没心没肺的狐狸崽子,他们需要吃饭,需要喝水,还需要远离惨死的同类,才能觉得安全。

        涂山涉终于平复呼吸。他的衣裳又变回青色,他跃下城楼,疾步奔入密林。

        这般狂奔当然是为了回家。涂山涉踏过冬日寒风也吹不凉的戈壁,冲回自己的洞口,抖一抖尾巴,那些太子喜欢的东西就全都落到他的财宝堆上。他先是给太子渡了灵气,又帮他擦拭身体,梳理长发,磨平心口处的凌霜断面,替他换上红衣黑甲,佩上储君玉冠。光滑柔顺的红布铺上了石台,竹简堆在石台一侧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还有那副画帛,涂山涉舍不得放下,又藏回自己衣襟后的内袋。

        他心中快活得很,先前还忧心自己不敢入洞,方才什么都没有多想,这不就顺顺利利地进来了嘛!

        他垂下手,还敢触碰太子的脸呢。

        他想轻轻对太子说,我刚刚保护了你的城池与子民。

        不敢多留,触碰了三下,涂山涉望回满地财宝,不久便离开了被自己布置一新的山洞。

        郢都周边还有不少秦军还没来得及踏足的村镇与小城,那日这些城镇接连发生了怪事,卖食卖酒卖布匹卖草药的铺子挨个被洗劫个遍,老板的床下却全都放满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涂山涉从不白拿东西,就算他从杀掉的蛇妖身上拿蛇丹,也会挖一个深坑,把那蛇好好埋葬。养活一人已经很复杂,更何况是一城的人,商路被切断,外仓的粮食送不到城里,那些楚人又不敢出门,所以涂山涉需要的实在太多。

        他拿出了一半多的积蓄,是他那条尾巴所能承受的最多,在城镇间一趟一趟地往返,把换来的东西藏在郢都外的樨林。他也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拿走,让那些城镇里的楚人挨饿受冻,精打细算着,每个城镇都逛遍了,天色已晚,黑沉云幕中无月无星。

        冬日的楚地竟然又下起了细雨。

        是你在爱我吗?爱。这也是爱。涂山涉抹掉睫毛上的雨珠,自嘲地揉了揉脸。爱这种东西,他只要多想就会觉得困惑,不想时又像身体发肤那般自然。

        都怪太子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风、雨、云,它们在楚地如此常见,杜绝他遗忘的可能。

        涂山涉深吸口气,摒弃遐思,携部分食物飞身入城。他一户不落地分,连着趟把吃食分完了,又开始分御寒的布匹,最后分的是药材,他都尽可能多地给,足够那些人类用上半个月。

        再回到樨林,剩在地上的只有他没用完的财宝。涂山涉思索一番,又把它们带入了城中。对人而言,乱世之中多些钱财就能多些活命的机会吧?反正他这妖怪把这些金银拿了一百多年,也没觉得它们有什么用。

        静夜只有雨声,在这黑暗中,涂山涉也感到安全,按照老路线,他穿行于交错屋檐,把财宝丢入每一户的院门内,好让他们一想出门就能捡到。

        半个郢都很快就绕过了,涂山涉口中隐约泛开腥甜,他怀疑自己再不休息就会吐血,心情也有些放松了,今晚要做的事他已经完成了九成,于是在街边找了个竹棚,坐在一架废弃马车上,想要休息一会儿。

        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涂山涉想,睡睡也好,神游天外之时,却忽有火光闯入瞳孔,撑开他打架的眼皮。

        “就是他!我看到他躲进去了!”

        “他就是这两日杀光秦军的妖怪?”

        “就是这张脸,他把冲进我家的秦兵提出去了……我把看到的都说了,你们别赶走他,他是好人,呜呜……”

        “可他若是妖性大发,把我们也杀干净怎么办?”

        “他昨日穿的是红衣,今日却变成青色,是不是要掩人耳目?”

        “一介妖物又怎么敢穿红衣?”

        “而且,要是那些吃食都是好的,他何必鬼鬼祟祟!妖怪会用石头泥巴变出佳肴,他这样大发慈悲,必然有诈——”

        “还把我们满城弄得都是尸体……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在城外杀?”

        “对了,你们没听说过么?太子身边多了个青衣男子日日陪伴,之后不久太子就英年早逝,连尸体都找不到……”

        “嗯?”

        “什么?”

        “就是他害死了太子?”

        “就是他杀了太子!”

        涂山涉被这突如其来的控告冲懵了,他甚至忘了逃开,或是把自己藏起来。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嗡嗡作响,任由那群火光冒着细雨靠近。

        他被楚人包围住了。

        他的脸被火炬照亮,他也看清那一张张脸上的厌恶、斥责、憎恨。他被裹挟着走上大路,向着城外的方向。楚人们见他温顺平和,毫无还手之意,只是失魂落魄地任人推搡,便纷纷放下最后一丝畏缩,一路越聚越多,力气大的全都往内圈挤,甚至有人拿棍棒打他的腿,用马鞭抽他的背。

        涂山涉剩下的力量或许可以帮他站稳,步伐不被那些抽打与声讨冲乱半分,但他就是忽然觉得自己没了力气。有几次他险些跌倒,还是被楚人架着胳膊站直。他们要他抬起头来,好让所有人都看清这残暴妖物的嘴脸。

        渐渐地,涂山涉的双眼被雨水迷住。他被推出了城门,几个壮汉劈下几掌,他就倒上门外血水横流的土地。

        咚的一声,楚人齐心合力将城门紧闭。

        而涂山涉花了很久才看清那道狭窄门缝中的火光,它们已十分遥远。他大概倒在一个或几个秦兵身上,铁甲的尖角硌得他小腹生疼,倒也让他头脑清醒了不少,能够再次思考。

        他想不通。

        那些楚人,他是真心想让他们活下去的,为什么不相信他?难道因为他是妖怪?

        他这种妖怪,又如何能对手无寸铁的楚人下手?

        可是为什么,他背来那么多财粮,背下那么多条命,最终却被丢弃在自己杀出的残破尸骸之间?

        涂山涉问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周围人味很重,雨水都冲不淡,让他止不住想要呕吐,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他就这样趴在原地,奄奄一息地淋着雨,以他最不能容忍的狼狈姿态,身上所有伤都麻木。他恍惚觉得天快亮了,用力抬眼一看,却见夜幕更暗了几分,是幽黑浓雾滚滚而来。

        从这雾中落下一个人影,收起一双巨大的翅膀,站在涂山涉身侧。

        “这是怎么了?”是符牙的声音。

        涂山涉不出声。

        好在符牙也没有再问,他蹲下来,拍拍涂山涉的肩膀,说起自己来意:“狐王老弟,你给我内丹时可没说这玩意有这么难缠,它大概是想你了,自你离开后就开始横冲直撞,都快要把我的魔宫弄个稀巴烂,还是还给你算了!”

        说罢,他从袖中一掏,撕开被烫得滋滋作响的厚重魔气,将那呼应一般刺出耀目金光的小丹塞入涂山涉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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