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烙仙解凌遇熊辛 > 61 无处不是你

61 无处不是你


这内丹的确是涂山涉的。

        毕竟任何一只狐狸倘若未曾在九尾狐神山歃血祭拜,也未曾征得全族同意,而是强行把同族的内丹吃进肚里,只会落得神形俱损的下场。这是当年狐神娘娘在女娲与伏羲面前立下的誓约,千万年不改,以保族内少些自相残杀,更能长久地兴旺于世,尽好瑞兽守护人间的本分。

        时至今日,狐神娘娘早已化为巨山默立青丘,放下如今的狐狸是否还能叫做瑞兽一事暂且不提,单说涂山涉的这颗内丹,又的确与从前有些区别。原本的清透颜色完全被金光掩盖,应当凝聚丹内的妖寒竟也冰解冻释,涂山涉完全捉不住,只感觉到一种极凶戾的炽热,如它迸射出的金光那般炙人,从口舌一直冲入丹田,惶然吞下它,就像吞下一团雷火。

        出人意料的是,涂山涉并没有被烫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熨帖充斥经脉,贯通他全身的支离破碎,强硬地逼下喉头刚刚还在上涌的腥甜。这的确是他的内丹,当它回归原位,涂山涉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仿佛瞬间被摆正,让他陡然之间精神倍增,错觉自己滚热的五指间已握有通天之力。

        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地立起身子,把自己从这一地乱尸中拔出来,一股更大的力量便击中了他——横冲直撞,涂山涉大概能猜到符牙魔宫里的情形了,这内丹在他体内也不老实,好似已经不适应他这副躯壳,只想把他融成血水,回炉再造!

        涂山涉凝神并起两指,狠狠点过胸前紫宫、玉堂、膻中三穴,试图以青丘秘法强行压制,哪知这顽劣内丹竟如明镜一般,把他的法力尽数弹回他自己身上,自三穴涌入,紧而密地缠绕那颗心脏。涂山涉猛地一个战栗,此丹似乎终于找到了对手,开始与心脏争夺这副躯体,也把一场豪战强加到涂山涉已经贫弱的筋骨之中。

        不对,很不对劲……那颗几乎崭新却又疼痛不已的心确实没能占到上风。涂山涉眉头紧皱,胸口阵阵绞痛,却避开符牙的搀扶,艰难走了几步,向一片稍稍干净一点的土地。

        他走到了,每一步都拼尽全力,最终他坐下来,刚刚把眼睛合上,就陷入潮汐一般的眩晕。

        他要做什么?他只是想歇息一会儿,找个能闻见雨水味道的地方,体面地歇息一会儿。他暂时还无法对符牙说明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为何狼狈至此,也无法道谢。好像也不需要他去说了。透过眼缝,涂山涉依稀看到符牙撩开大氅单膝跪地,把长埋地下的新旧魔气引出地表,纳于掌中翻阅,像在读一卷书简。而太子辛的面容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蓦地结成一个阴沉表情。

        随后符牙便站起身子,打量过来的眼神十分模糊,因为他的眼眶已被黑气填满。他说:“真替你不值。”

        力竭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涂山涉看见他振翅越过城墙的背影。

        醒时,雨已停。

        空气清凉,涂山涉的肺腑也清凉。他保持着昏倒前的姿势,心还在跳着,与内丹的鏖战却平息了。战后的疲乏像一张网罩在他身上,却还是比先前好受得多。涂山涉发觉自己手中捏着胸前几寸衣襟,衣襟里正是那张帛画,似乎在他方才混沌无知时,也能朦胧感受到它。他又隔着帛画把心跳摸了个仔细,手掌缓缓离开心口,滑至丹田,谨慎地以法术探触,自内丹沁入指尖的纯厚妖寒让他松了口气。

        他又是那个冰凉平静的他了。

        涂山涉这才睁开双眼。他看到天色未明——天色竟然未明。方才透入眼皮的光线,竟然全部来自于窜上城墙的火舌。

        符牙盘腿坐在他旁边,叼着根野草,支着半边下巴,正得意扬扬地瞧着他。

        涂山涉的心已沉下一半。

        “你做了什么?”

        “放心吧,”符牙道,“我不对屁事不懂的人类崽子下手。现在他们全都活蹦乱跳,本座准备带回魔宫养一养,教些修炼的本事,以后为我所用。”

        “城里其他人呢?”

        “嗯?”符牙挑眉,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都死了呀!”

        “把口齿放清楚再和我说话!”

        符牙瞪着眼睛吐了那根野草,人也腾地站了起来:“狐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座给你报仇,特意让业火只烧人,不烧太子辛的城池,你怎么还不乐意?”

        涂山涉缄口不答,飞身冲入火海,半晌他又自城墙跃回,满面焦黑,两手空空。

        确实死了。这城确实被屠了。就在他昏沉的那短短几刻之间。

        涂山涉记得自己把财粮送给了多少户人,也记得他们各自有多少男人、女人、老人。他刚刚就是数出了这么多焦尸,一个也不差。来自幽冥之地的业火全然听从魔君之令,烧不坏郢都的一梁一瓦,也烧不坏他送的财宝粮醴,却把郢都烧成了一座死城。

        “别这么哭丧着脸。若无你出手相救,他们也是一样的下场,”符牙立于吊桥中央,看着涂山涉踏过遍地尸骨,如罗刹一般走来,“秦王在边境屠了几座楚城,你不知道?”

        涂山涉妖瞳熠熠,依旧不语。

        “你善待他们,他们却把你弃若敝履,”符牙满眼的不可置信,“这种人不该死?”

        涂山涉踏上吊桥,冷冷道:“死也该是我杀!”

        符牙却笑了:“总之都是该死。有人这样对待本座的友人,本座也没有饶他一命的道理,搭把手算什么。况且你如今灵力太微弱,我找来此处都大费周章,好在内丹把你救了回来。若你因此等小事出了差池,我更无颜再见小允。”

        涂山涉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道:“魔王,你非我友人。”

        符牙笑意一僵,显得有些费解。

        涂山涉却又道:“把那些孩子给我。”

        符牙不应声,只开始冷笑,笑够了说:“然后如何?你准备时刻带在身边,还是送给小允养,或者你带着他们回到青丘,好好当你的狐王?”

        观察着涂山涉的面色,他又确定地说:“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那又何必勉强?无论你白费多少力气,在那些凡人眼中永远都是比秦军可恨百倍的妖魔。其实你也厌恶他们,无法理解他们,更不愿与他们为伍,涂山涉,这才是你,这才是我们!愚蠢、怯弱、自以为是、道貌岸然,这才是人!”

        涂山涉丝毫不见反应,就像完全没把这话听到耳中。

        符牙越则是说越痛快,继续道:“你沦落至此全是受心魔驱使,本座看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却还在迷途。不该醒醒了么狐王?他们只是无力逃跑的懦夫,并非替你的心魔守城的忠民,太子辛倘若仍在人世,也会说他们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两人眼前忽有火星落下,火光之上天空的赤色也漫延至城外,涂山涉似乎有话要说,未曾抬眼去看,符牙却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只满身通明的巨鸟,翼展与他自己相近,一根羽毛便是一簇火焰,是与他业火不同的至阳之火,随振翅不停地抖落滚烫碎屑,收于腹下的利爪刺目耀眼,宛如金钩。

        它急急飞出城墙,在涂山涉头顶盘旋,低飞着,哀鸣着,越降越低,把尸骸点燃了一片又一片,这桥俨然成了座火桥,弥漫一股腥腻的焦臭。

        “金乌?”符牙眯起眼睛。

        那金乌忽然化成一只比寒鸦还小的三足黑鸟,停落在涂山涉肩头。

        涂山涉却不去管肩头如何,四周大火又如何,他死死盯入符牙的瞳孔,目中只有一种执著到慑人的光彩。

        他说起刚刚被打断的话:“如果太子辛活着,他会杀了你。”

        符牙放声大笑:“可惜他没有这个本事!”

        涂山涉道:“我替他杀!”

        那个“杀”字还没落下,他已冲至符牙面前,抵在符牙颈前的不止是匕首,更有凝聚锋刃的凛凛青光。妖气放肆地散,与符牙口中呼出的魔气相撞。

        他不怒不悲,只低声说:“你顶着这张脸说话,让我很不舒服。”

        符牙却像是被他挑起了肝火,狂溢的魔气几乎把两人包围,他冷笑道:“那你干脆动手破开我的魔障,好好给自己求一个清净!”

        哪知涂山涉一愣,竟然收刀退身,直接往桥南走去。这是要离开了。

        符牙固然要追,他用魔气阻挡涂山涉的视线,用业火将他席卷,却总有股怪风与他作对。平素沉得浮不出水面的魔气一吹就散,业火占领涂山涉的衣摆,把那一角青纱烧断,却迟迟烧不上涂山涉本人——那阵风驱赶着火舌,竟让那抓着涂山涉肩膀不动的黑鸟都变得难以触碰。符牙干脆挥开双翅超去前方堵截,涂山涉则一心远走,只守不攻,匕首刀背扫过符牙翅腕前部矛刺般的森白骨尖,迸出贯耳振骨的铮鸣。

        两人就这样边行边战,愈战愈烈,直到大江北岸的津渡。

        “这不是你的风,这里面没有妖气,”符牙咬着牙道,“你我比试一场,为何作弊!”

        涂山涉不愿辩解,同时无话可辩。他也不知这风从何处来,又如何做到追逐他穿行数十里。它是要保护他么?涂山涉不敢再多想,当务之急是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拼杀。他还是出手了,趁符牙掠过头顶再次尝试包抄的那一瞬,就抓住那一须臾,涂山涉化回原形,以巨狐之身将符牙一把扑落,狠狠按在渡口驮碑的赑屃头顶。

        “你输了。”涂山涉身后九尾遮蔽月色,江雾弥漫中,他俯**,用聚满妖力的指尖在符牙眉心轻轻一点。

        狐爪太利,还是划破了脸颊上一块皮肤。

        不过魔障被打破了,太子辛在那张脸上流沙似的消失,符牙显露真容,那一道伤口嘶嘶逸出比夜色更浓的黑气。

        “你对我有恩,”涂山涉松开他,跃回赑屃头下正被江浪冲涌的石阶,已然青衣款款,“我欠你两次搭救。”

        符牙啐了一口,愤然道:“本座不需要你搭救!”

        “嗯,”涂山涉拱手道,“就此别过吧。”

        之后就后退三步,落入江流。

        江水也洗不清这一身血腥。就算逆流而上,就算涂山涉回到赤红的戈壁,晒干身体每一处。他怎么也变成了想把血腥洗清的那种人?他怎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只觉得全身隐痛,而这次跑去郢都救人,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又一次错得离谱。

        而符牙好像没错。那些楚人憎恶他的怜悯,他也未能挡住他们的灾厄。

        如若挡住了呢?如若他击退了秦军,被楚人夹道欢迎,谁都想把他请回家里吃宴饮酒,他心里的隐痛就会淡上一分么?身体上的疼永远不可怕,关键就在这一颗心。

        可是不会。

        涂山涉远远看到自己的洞口。除非他忘掉那里面躺的是谁,他将永远无法从那痛海中解脱。

        逃不掉的。

        他缓步走入洞口的阴影,竟分不清自己是否甘之如饴。

        内丹回来了,其中的灵气足够他给太子辛喂上百年,于是他放走邻洞那群战战兢兢的大妖小妖,加固洞口的结界,心里想着的是:我将寸步不离。他想守在太子辛身旁,想变回一只小狐,放空心思打一个盹。他跟太子有数不清的时间了。那他就必须挪开石台上占着他位置的琴。

        手指接触琴面时,涂山涉目光一顿,接着便在石台边沿木怔怔地盘坐下来。

        膝上是琴,身后是太子。

        涂山涉奏起那支全靠死记硬背的《青鬼》。

        他没有忘。无论是一次拨弦、一节曲调,还是太子拢音时手指的收放,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一丝不苟地弹完一遍,又一遍,到不知道第多少遍。弦都被他拨烫了。可他忽然感觉手下湿湿的,滑滑的,琴音也有点走样,抬起两只手,他先摸自己的手指,再摸琴,再摸自己的脸。

        指尖搭在下眼睑上,涂山涉惊讶地望着那乌木上的水痕。

        这是从他眼眶中滴落的吗?

        这是……泪吗?

        白白杀了那么多人,又白白害死那么多人后,他流泪了。漫漫百年里的第一滴。又咸又苦,这就是泪。

        流过这一次泪,他终于听懂那曲《青鬼》。

        对不起。

        久久地沉默,涂山涉把琴推到一边,瑟缩成一只小狐。

        对不起。

        这颗心可真是笨啊。

        对不起。

        太子依然躺得那么静,那么安宁,就像永远不会改变模样。

        涂山涉跃上石台,卧在太子身边。他用鼻尖顶起太子的手,又往前钻了钻,让那冰凉的五指轻轻搭在额头上,就像在抚摸他似的。他轻轻地颤抖,九条尾巴耷拉着,也一同颤,就这么无声坐了许久,忽然低低地啜泣起来。

        也不知这场昏沉又持续了多久。

        涂山涉一动不动,看着洞外朝阳暮色来回更迭,有时他长久地注视一朵云,有时他觉得自己可以就此化成一块石头。

        直到某天,洞外响起稚嫩的唤声。

        “哥……二哥!”

        没有听错。

        涂山涉猛地支起上身:“小枝,是你吗?”

        “是我,是我!”一个小小的影子冲入视线,在外面蹦蹦跳跳,“你让我进来呀!”

        涂山涉打开结界,走出洞口时已化作人形。清风和暖,戈壁滩上冒出几株蔓草,已是早春天气了。涂山枝这半年多来并未长高多少,她得踮脚才能拍到兄长的肩膀,看这气喘吁吁,功力也没有多大的长进。

        “嘘……我是背着姐姐偷偷跑出来的,我四处寻你的踪迹,找了两个多月,还真让我找对了!”她把涂山涉往洞里推,“现在大哥躲去羽山,狐王信物被姐姐拿了回去,可是姐姐终日沉着个脸,我一问你的事,她就把我赶走,但有件事,二哥,我想偷偷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涂山涉半蹲下来,好让她凑近自己的耳朵。

        “哇——这是什么?”涂山枝却小声惊叫。

        那只在章华宫墙上常见的三足乌鸟勾住她的袖子,抓着她不放。涂山涉也有些诧异,它非但追着自己从楚地飞来,只靠这对薄薄的翅膀,还被关在洞外这么些时日。竟仍没走。

        “一只小鸟罢了,”他把妹妹往洞里揽,“别分心,告诉我什么事。”

        那黑鸟刚一跟进山洞便飞向石台,停在太子肩侧轻啼,鸣声好比铜钟振响。涂山涉一边盯它的一举一动,一边听涂山允语气夸张地说:“两个多月之前,就在空虚门南边,我经常玩的那个樱桃谷里,凭空冒出来一眼泉水,不到半天流成了一条小溪。”

        “嗯。”涂山涉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表示自己在听。

        “奇怪的是,那泉水是金色的,但不是炉子里融化的金……它就是透明的!就像天上的太阳光,被贬到地下来,直接变成了水一样,”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塞进兄长手里,“我本想用它装来一些给二哥看看,可是根本装不进。那水就像是活的,倔得很,任凭我怎么舀都不肯进来,用手掬,用裙子兜,它都会马上滑下去,连我的鞋袜都打不湿!”

        “打不湿?”

        “嗯!全族都来看过了,但是全族都拿不走一瓢,也找不到它流向哪里……但是我的风车,就是二哥你替姐姐去楚国之前给我的那只小木头风车,一日我跟穿山甲玩那金水时,它从我腰间滑了下去,”涂山枝吞了吞口水又清了清嗓子,随后瞪大眼睛说,“它可以被打湿!而且它立刻沉了下去,压在上面的溪水就像有千斤重,族里的大力士都挪不动分毫。”

        “我又去你洞里拿了你用过的铜镜、石盘、骨梳,凡是有你身上气息的,都能被打湿,”她怔怔道,“也都被那金泉扣留,谁也抢不回。”

        不知何时,涂山涉全身绷紧,连呼吸都放得很静。

        涂山枝懵懂问道:“是不是因为……它们都是二哥的东西?”

        对此,涂山涉不置一词,他只是转过头,静静看了一眼石台上红衣黑甲的人。

        金乌仍守在他身边。

        涂山涉却上前拎起鸟翅,不由分说地行至洞口,把它丢出结界之外。

        “走。”随后他说。

        “我?哥哥也要我走吗?”涂山枝指了指自己。

        涂山涉半蹲**子,像从前那样抱起妹妹,让她坐上自己的手臂:“跟我回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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