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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野,梦也


驰骋青草之间,涂山涉对太子说起燕赵以北的莽原。他曾为了刺杀一个逃亡的落魄贵族去过那里,也曾在草原的河流边处死过一只叛逃的红狐,更有与狐族雇主有旧仇的狼妖、偷过青丘宝物的鼠群……他在草原完成的追杀数不胜数。

        可他却对这些经历只字不提,只是化成小狐在太子耳边讲述草原翻滚的草浪,以及浪涌尽头的落日,“草原的草很锋利!”他说着跳下太子肩头,跳上湖边湿润的青草地,“干掉的草叶挂在我的毛上,抖都抖不下去。”

        太子拉紧缰绳,背对一颗太阳,他笑着看那只落地就打了个滚的白狐:“看来现在你不怕弄脏自己。”

        涂山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可是楚地的草很柔软。”

        太子闻言翻下马鞍,撩开白袍下摆又把宝剑放在一边,坐到了他身旁。

        一只手抬起来,他还看着涂山涉那条甩来甩去的大尾巴。

        涂山涉立刻叼住了尾尖。

        太子把那只手放回膝头,仍是笑着,目光却看向湖泊的另一边,看得很远。

        “草原,”他轻轻地说,“那应当是相当广阔的原野。”

        “无边无际。”涂山涉道。

        “原野,梦也,”太子垂眸看他,“这是楚人的叫法。”

        “称原野为‘梦’?”涂山涉有些意外。

        都说楚人极度爱美,不同于中原的朴实刚建,是南方红土之上飘渺神秘的民族,在语言音律等等方面都很有自己的一套,不迎合他人,也不求其他民族理解,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也就在他忘记把尾巴叼回嘴里的这一刹那,太子保持着那副飘渺神秘的微笑,说着“对啊”,在他雪白的尾尖上摸了一把。

        这一摸实在是很轻。

        也没停留,也没揉擦,只是蜻蜓点水。

        涂山涉其实也没感觉到什么,但他知道,太子摸了自己的尾巴。

        他从尾巴尖炸到尾巴根,又顺着脊骨炸到两只耳朵,炸到胡子的末梢……

        几乎听到“嘭”的一声,他变回了人的模样。

        这一变倒把太子惊得瞪大了眼睛。

        涂山涉干脆就地一躺,不用对视也就少了那种古怪感觉,他用宽袖盖住下半张脸,掀起眼皮注视天空,几片流云在瓦蓝之中迅速飘过。

        “阿钏,”太子拽拽他的衣角,“你怎么了?”

        “灵玉,”涂山涉回敬他,“在我是狐狸的时候,不要不打招呼就摸我。”

        太子不应声。

        “……在我是人的时候也不能摸。”涂山涉又补充。

        太子笑出“扑哧”一声,松开他的衣角,竟像他那样随随便便席地而躺,就在他旁边,和他枕着同一片正在盛放的茜草,同样也面朝天空,与他看的是同一片云。

        涂山涉侧目去看,太子也转过脸来,看着他。

        “草原也有这种花么?”折来星星点点的一枝白色小花,凑到涂山涉眼前。

        “野花遍地。”涂山涉如实道。

        弄得人鼻尖发痒,和现在一样——他对此印象深刻。

        “这是茜草,”太子却说,“楚人把它的根晒干磨粉,染红绫罗绸缎。”

        涂山涉坐起身子,直接连根拔起一株,把那细细的根茎捻在指腹之间。

        确实有红色汁水渗出,把他原本毫无血色的指尖染成浅浅的红色。

        涂山涉惊喜望向太子:“有趣!我知道楚人爱红,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穿在身上。”

        “你们呢?”太子也坐了起来,抱着一边膝盖,他偏着脑袋打量涂山涉,打量他那只越染越红的手,“狐狸偏爱什么颜色?都像你这样一身浅淡靛青,如同身处云雾?”

        涂山涉想:哪有这种文绉绉的纯美,只是我比较讲究仪容仪表。

        他说:“没什么偏爱,化成人形还要给自己化出衣冠行头,其实很费力气,大多数狐狸喜欢保持原型,到处乱跑。”

        太子若有所思,仍望着他的指节,好像很喜欢看这种茜红把他沾染似的:“有朝一日我终能将诸国统一,要修一条沟通南北的运河,以连各地商政。也可以行船去草原,无树湖阻隔,我们纵情策马。”

        涂山涉又想:纵情策马,换句话说也就是到处乱跑咯?

        在“梦”中乱跑。

        他拉着太子起身,奔到湖边又突然自己跳了进去,“草原也有湖,湖比草要好玩得多,”露出一个脑袋,他又紧接着稳稳上浮,一身干燥地端坐于水面,“不想下来玩玩?”

        太子摇了摇头。

        涂山涉念及他手臂上十二道刀痕恐怕不愿示人,又笑道:“不必宽衣,往下走便是。”

        太子抬步,脚尖迟疑落上水面:“这样?”

        涂山涉两指一提,他面前的湖水便自动排开,澹澹排成阶梯形状。

        “大胆走吧,有解钏在,就没有水能弄湿你。”

        狐狸就这样笑眯眯地说着类似于盟誓的话,上前牵他的衣袖,与他一同登上清水垒成的高台。

        太子大概从未这样痛快地玩过水——不怕被湖底淤泥水藻缠上,也不怕自己的衣袍湿溻溻地拧不干净,先前跪地沾的红泥倒是洗掉了,等他被一股无名之力托着浮出湖面,全身却还是干燥如初。

        涂山涉告诉他,自己在他身上施的叫做“避水诀”。

        太子显然很喜欢避水诀,一直笑着,闹着,后来甚至开始撩水打仗,全然不顾平时那点储君的威严,陪涂山涉在湖中玩到夕照初降。

        上岸时发觉白马在湖边啃秃了一块嫩草。

        秋日转凉,天色也晚,涂山涉看见太子高束散发时呵出的白气,也在帮他给发带打结时摸到,他的手指没什么温度。妖怪当然是不怕这点寒凉的,妖怪自己体内的妖寒若是不加控制都能滴水成冰,但妖怪可以用些功法耗些修为把自己弄得很暖和,很柔软,让人类感觉温暖。

        涂山涉喜欢温暖,他想人类应该也喜欢,太喜欢了,就会爱上自己。

        五十里外城门已闭,秋雨稀落,城卫给太子开门时,火把照亮太子肩头的一只白狐。

        它趴在少年肩头,狐尾松松绕上少年脖颈,为他遮挡风雨。

        太子并未下马,扬鞭就奔向章华宫,像是对这狐毛襟领早已习惯。城卫面面相觑,再度合紧那扇千斤重的铜门,都把白狐当作这个猎场老手最新的战利品。

        然而涂山涉并未随太子一同回宫。

        他在宫门外化回了人形,以免招至宫内诸多好事者议论,才入宫门就有人匆匆迎上,两人撑伞,另一人捧到太子面前的是一卷军报。太子下马入伞,冷着脸边走边看,涂山涉悄然目送他走上渚明宫前的石道,随后便悄然折返,行至外宫左侧林苑。

        林苑一旁有座长亭。

        先前回路还没走上一半,涂山涉就察觉,又有妖气闯入了他这方圆一百里。

        却不是别人,是涂山允。

        此时涂山允就在长亭中等他,身着黑衣,披着黑发,隐在这无人问津的黑暗之中。

        “你的香囊我还留着。”涂山涉把它从腰带上摘下,交给她看。

        涂山允又把它别回他腰间:“哥哥也确实平安了。”

        涂山涉笑笑:“怎么可能不平安?”

        涂山允显然憋着口气:“是啊,哥,你都闲成这个样子,把这方圆百里都铺上自己的味道,生怕别的妖怪不知道你涂山涉守在这里!”

        涂山涉不吃她这一套:“有急事的话,开门见山比阴阳怪气好用得多。”

        “……”涂山允别过脑袋。

        最终还是拗不过他那打哈欠的哥哥,闷闷开口道:“青丘又少了几只狐狸。”

        涂山涉收起哈欠,问:“几只?”

        涂山允道:“二十四。”

        涂山涉道:“这就是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

        涂山允点点头:“是被绣着三足乌的队伍捉去的,他们用写了咒符的麻片编成捕网,把符水洒上箭簇,他们在刚刚生产的母亲家中放火,他们还带了十九个方士!”

        涂山涉想:初来乍到时,我巡遍了全郢都城也没有数出十九个方士。

        但他没有说话。

        涂山允轻蹙起眉头:“二哥可不要把我这些当作道听途说。”

        涂山涉笑:“是你亲眼所见?”

        涂山允眉头蹙得更深,甚至举起右手起誓:“同胞鲜血溅上我的尾巴,我至今仍未清洗。”

        说着她就要化回狐形给涂山涉看。

        涂山涉立刻点住她颈侧穴位,随后按住她的肩膀:“不必了,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是看得出来的。”

        涂山允闻言一愣,一身的倔强都被他按散了,眼眶忽然泛了红:“哥……我和小枝也险些被捉去。她跑去海里找那些虾兵蟹将玩,她说她再也不想回青丘了。”

        涂山涉在长妹的眼角处揉了揉,道:“狐王呢?”

        涂山允垂下脸,恨恨道:“大哥只知道听那红巫的谗言日日闭关修炼心法,我们狐狸被人欺负,家园被人践踏,他却把我们挡在长生门外,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雨声散漫,涂山涉大笑起来:“果然是个窝囊废。”

        涂山允愠怒道:“哥你还笑!”

        “青丘就算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只有你和小枝,害怕了就来此地找我,”涂山涉帮长妹把长发高束起来,不知不觉就束成太子那样,他又轻声说,“太子会给你们华池,宫苑,任何你们想要的东西。”

        “所以太子是存是亡才是哥哥在乎的,”涂山允却不领情,泛泪的眼中挂起冰霜,“他拿狐狸炼丹,坐在狐狸尸首堆成的高座上,他以后还要领着大军侵占狐狸的土地,也无妨。”

        涂山涉无奈:“我定然是要杀他,但不是现在。”

        涂山允瞪着他:“只怕二哥先一步把那太子爱上了,到时候凡心大动于心不忍,就像一把养钝的刀!若是如此还不如就此打住,你将凌霜交还于我,由我来做这本该就由我做的事。”

        涂山涉道:“你做不成。”

        他一改平日那股懒散不恭,直直接住长妹的瞪视,甚至显出些许年长者的冷峻与严厉:“心?爱?这是你我都没有的东西,我却有比你更快的身法,比你更大的勇气。”

        见涂山允仍未服气,他又说:“你还在乎同族死活,还会为他们下泪,可我不同,我生来无泪,亦不会为任何人的死动容。”

        涂山允埋头抹净双眼的湿润,默不作声半晌,这才肯扬起脸来,继续与兄长对视。

        她说:“你说得不错,我还会哭,因我把青丘当作故土。”

        涂山涉说:“我答应你,也托你回去广而告之,在我杀死太子辛之前,他和他的大军不会攻进你的故土。”

        涂山允笑了:“哥,我相信你。”

        涂山涉也再次对她微笑起来。

        只听她继续说:“我的哥哥是青丘最厉害的杀手,答应全族要杀的人,他绝不容忍他活着。”

        涂山涉表示这话顺耳,把长妹送下长亭。

        返回渚明宫的路上,涂山涉如常地看到衣袍背面锈有三足金乌的一列禁军在宫城内巡夜,也如常闻到他们身上的铜锈味儿。就是这种人冲入青丘捕狐?用麻做的网,铜做的箭?狐狸遭世人捕捉无非是因为身上那二两毛皮,只有青丘的狐狸不同,涂山家的狐狸尤甚,他们以灵气闻名,哪怕是那些学不会化人的小狐也有内丹,凡人把那东西炼出来,再用某种邪门功法纳入体内,便是能修长生道的大补。

        但涂山涉并不相信这与太子有任何关联。

        在那孩子身上他从未嗅出过一丝自己之外的妖气,而凡人若是纳了那么多内丹,还要把蛛丝马迹全都藏入体内,全不浮于体表,需要至少五十年的修为。

        太子才刚过二十岁啊。

        九岁时的可怜样,涂山涉也才见过。

        要说唯一可能出现的纰漏,也只是他还没找到机会检查太子体内。

        事实上检查体内也并非必要,不值得急于求成,贸然去做。单看那太子日日忙于军务,心里惦念的全都是统七国修水利之类的难事,彻夜难眠也只会抚琴自适,不过是个孤单好战的小孩而已,又哪来的闲工夫去修道练功,求个长生?

        太子恐怕还起过战死沙场的念头,若不是有一个楚国拖在身后,他就真去做了。

        涂山涉基本上已经可以判断,太子辛是被冤枉的,被整个青丘冤枉。

        看涂山准那副撒手闭关的样子,他对此未必不知。

        他仍要太子辛死。

        可这又有什么所谓?

        涂山涉心中本就清楚,而今又被长妹提醒——管这小太子是不是杀狐无数,又是不是把攻占青丘列入他收复楚地的抱负之中,接了杀令的涂山涉看他,也只是看着一个雇主指定的猎物。

        杀手接了活,是不会再去犹豫猎物该不该死的。

        更不会去好奇猎物与雇主有什么恩怨。

        要如何让这格外难杀的猎物爱上自己,死得心甘情愿,死得神魂俱灭,这才是这笔账最难算的一点。

        所以,就算掺了这么多麻烦,就算与“爱”字扯上关联,无心的涂山涉出现在此地,也是因为要杀了那颗传说中不死不灭的金石之心。

        仅此而已。

        本就不是什么难以想通的道理。

        回到渚明宫门前,涂山涉才发觉自己避水诀使得心不在焉,肩袖和发梢都被这愈加密实的大雨淋湿了不少,淋得有些狼狈,他往自己的偏殿客房快步地走,半路却见空庭对面太子房前跪了三个身着战甲的人,像是正在领命受旨的姿势。太子的猎袍也尚未换下,立于门前,脸庞被身侧婢女提的宫灯照亮。

        是那种处理要务时才有的眼神,锋利而冷静,掺了些戾气,语速不快不慢,仿佛随时能做出决定去灭一个国,或去杀了眼前跪着的人。

        雨声太重,纵使是涂山涉的耳力也辨不出他说了什么。

        只见他最后点了点头,那几人便起身告退。

        太子却不回房,抬起脸来,直直望向涂山涉所站之处。

        涂山涉慢吞吞向他走去。

        现在这种乱糟糟的模样,他其实不想被太子看去,不想被任何人看去。

        太子却遣散了婢女,独身在门前拎着宫灯,偏要等他站在跟前看得不能再清楚时才开口道:“解兄方才去了何处?”

        “长亭,”涂山涉又说起他的实话,“长妹突然到访,毕竟是狐妖,不便进宫叨扰。”

        太子静了静。

        “我在找你。”他说。

        “你找到了。”涂山涉摊开双手。

        太子提灯走入正殿,一室的灯烛似乎比平时更密了些,把这偌大屋室照得通明,读简的桌台仍然摆在那块早已修缮完毕的瓦顶之下,而在桌台之后,太子平时立甲的木架一侧,立了一个类似高度的物件,绸缎严严实实地搭在上面,却也能看出些形状。

        太子掀开红绸,一副崭新战甲映入涂山涉眼帘,打磨精细,雕纹凶蛮,铁灰色邃密均匀,静静映着点点微火,着实是一副良甲。

        红绸落地,引风吹得满室灯烛又是一晃,太子回头看着涂山涉。

        “解钏,”他说,“我明日便要出征,你可愿与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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