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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重逢


“冬,王与随女君盟于随,寻瑕之盟也。”——《丹阳行记·庄王十四年》

        祭过天地,以血为誓,重申两国亲好之盟约后,便是宴飨。

        宗庙就在内城西北侧,行至核心宫城的路途并不遥远,但为向国人们彰显两邦友好,随国的女君刻意邀请了楚王旅与她一同乘车。六匹马在车前缓慢行走,实为僭越,但周王室的尊严在如日中天的楚王面前都犹如萤火,更何况早已实为楚国附属的随国。

        马车内本是一片沉寂,楚王旅却突然开口:“此处宫城虽不如楚地广阔,但却精巧许多。”

        “确是如此。”女君应道,“王上应是从未到过随都,如今恰是冬日,国内无事,倒可以多留些许时日。”

        她脸庞微微倾向另一侧,阴影覆盖之下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既无面对强国君主的畏惧,也没有身为附庸的谦卑。女君手中则把玩着腰间的玉玦。此物本是男子所用之饰,象征君子遇事能作决断,但如今挂在她身上也无半分不宜。

        楚王的威势随着目光袭来,女君只是挑眉看他一眼。她的眼尾出现几道细细的纹路,流露出笑意又随即阖下眼帘,喟叹道:“离开故地似已有十五年之久。”

        “哈——”楚王喉咙里滚动着似笑非笑的声音,“那君上可愿归楚?”

        女君终于正面与他相对,眉目弯弯,口中却坚定地拒绝了他:“不愿,多谢王上好意。”

        马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不断响起,让车里转瞬即逝的交谈和长久无言的安静都不显得异样,车队已行至宫城,逐渐缓慢下来。楚王站起身即将离开,宽大的袖摆扬起,玄底丹纹的颜色占满了女君的视线。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他下车的动作顿了一下,再次问道:“加,与吾同归?”

        女君,也就是芈加再次摇了摇头,“不可,兄长。”她看着楚王旅的目光满是温情,那是对少女时光的追忆与旧日情人的怀恋,缠绵悱恻、绵延不绝,却在转过身的刹那间消失。她踩着奴隶,在楚王之前先行下了车。

        随国虽是周王室的正统后裔,却早在四十年前就已沦为楚国属国——当然,名为盟国。十五年前,楚穆王将夫人所生的次女嫁与随国国君以示盟好,可惜这位年轻的随侯缠绵病榻,不过两年便过世了。随国此后便由他的夫人执政,也是事实上的新任随君。

        国内的姬姓宗族当然不愿,可惜强楚在侧便也身不由己,只得从了;甚至连远在洛邑的天子,也只当是不知楚人作派,在惯例的朝觐文书中承认了芈夫人的地位。可见得当今之世,彼消我涨,不过如是。

        女君与如今的楚王旅虽非一母同胞,却都是由女君的母亲唐姬夫人抚养长大,兄妹之间感情深厚,这是各国都有所耳闻的。自楚王旅亲政,伐陈、征陆浑之戎,都少不了女君提供的物质支持。

        随国地处要害,交通便利,物资丰饶,它曾是楚国心腹大患,如今也是楚国对外征伐的重要基石。

        除了随国外,楚国以北亦有如唐姬夫人的母国唐国,楚王旅之母蔡姬出身的蔡国等小国,均为周王室的叔伯之国。

        这些地处南北之间,遍布江淮之际的姬姓诸侯曾经是周王室控制南土的重要据点,如今却一个两个都和楚国这群南蛮结了婚姻。哪怕谁都知道姻亲这门关系不够安稳,也足够代表风向了。

        冬日是闲时,素无战事,但也不足以让楚王大张旗鼓来见她这个旧情人。女君心中清明,楚人一至她便仗着王女的身份从记国事的外史那里得到了正式记载,“寻瑕之盟”。

        瑕之盟,应当便是随国最后一次叛楚为斗谷于菟所败后签订的盟约。然而对女君而言,瑕地唯一能令她记忆深刻之事,发生在十五年前。

        贵族之间的婚嫁自有一系列礼节仪式,男子必须亲至女子之国迎娶便是其中一条。除天子外,哪怕是诸侯国君之尊也需亲身迎接,尽管这些年诸侯多只是亲临边境;与此相对,送嫁者亦有规矩,嫁国君姊妹与公子便有所不同。但是从无国君或嗣子亲送之理。

        然而十五年前,王子旅却亲送自己的妹妹到了随国境内的瑕地,这不由让人想起昔日鲁桓公夫人文姜之事。

        世人皆知随国女君是楚王旅之妹,但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也多有流传,为各国贵族所耻笑,以为南蛮无礼之事。事实却是,比起那位文姜夫人不但与其兄齐襄公私通、还任由情人害死自己的丈夫,芈加与楚王旅实非亲生兄妹。她是唐姬与楚国令尹子扬之女。但这是一个秘密。

        步入殿中,女君请楚王旅坐西——这是最尊贵的位置,又自行落于正北席上,众卿大夫也各入其位,宴会便正式开始。宗庙里早已完成了一系列仪式,此处自是只行欢乐之事。

        几名小臣抱来漆鼓置于大堂之中,朱黄衣物的女子成列袅袅步入。随着乐曲声起,女子们轻灵地跳跃于不同的鼓间、上下,衣袂翩然好似流云,令人目眩。

        这是楚地的乐舞。

        “王上可还满意?”一曲暂歇,女君问道。她向领舞的女子略微点头,女子便转向楚王旅案侧,挽起衣袖露出莹白的手腕,为他斟满了刚饮下的酒。

        众人看着楚王旅的视线从爵中酒液上离开,他之前似乎并未欣赏这场难得的乐舞。又看他目光逐渐向上,在与女君双目相对之前顿住,接着回到案前的女子身上,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女子小声惊呼,楚王竟是以绝佳的臂力使女子的身躯越过了案上酒食,径直落于他怀中。

        这着实是有些无礼了,随国众人都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楚王旅面上满是漫不经心,他低头在女子如云的乌发上闻了闻,最后才望向女君笑道:“夫人所赠,自是满意的。”

        自女君在随国地位稳固之后,便不再有人称她为夫人了。连奉于天子的文书,她都使用“小子”这一男性自称,自认与其他诸侯平起平坐,而非是国君的“夫人”。心中不虞,女君便不再开口,借饮酒掩去不该出现的神情。

        宫殿东侧为随国诸大夫的位席,与为首的年长男性对视一眼后,一年轻男子站起身施了一礼,不疾不徐地开口:“大工尹季怡见过楚王”。

        见楚王旅对他视如无物,季怡又离开自己的位置来到堂下,随意从不知所措的舞伎中拉过一名,“此为君上怜爱之物,某当谢君上所赐”。再行一礼后自行退下。

        女君摆摆手示意舞伎们离开,扫视一周,又转向楚王旅道:“不过几个卑贱的妾罢了,教她们学些故地乐舞聊慰思乡之情,王上瞧上了与公孙怡一般便是,不必挂齿。”她瞧了季怡一眼又道,“险些忘了与王上介绍,公孙怡为季梁后人。”

        怀中美人此时也失去了吸引力,楚王旅推开她,闻言大笑道:“原是大贤之后!”他有一双上挑的凤目,此时微微眯起,透出危险的光芒,“倒与夫人十分相配。若夫人归宁,先生可愿同往?”

        “熊旅!”女君喝道。她再次扫视四周,见堂上诸人神色各异,暗自咽了口气,又温声言道,“得年纪尚小,归宁之事暂且便不提了。何况,父亲母亲已逝,吾又归往何方呢?”她眼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哀切,用恳求般的目光望向她的兄长。

        楚王旅此时却面带玩味之色:“随、楚合为一家,阿妹便可携幼子归郢,而不必独在异乡,岂非乐事?何况……”他似是随口道出诛心之论,“公子得亦如寡人之子,寡人岂会薄待于他?还是说,阿妹是以己度人?公子得如今也已……十四?十三?谈何幼子?不过是阿妹不愿与寡人归楚。”

        “罢了。”他走上前去,逼近女君,而女君自持身份,端坐如山。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楚王旅凑近她耳边,故意如情人一般缠绵地轻呼一口气,又轻声道,“芈加,我狼子野心,你欲壑难填。何必装得那般清高,让我险些忘了你当年是如何背叛于我。”

        他声音愈发沉了,却高高在上仿佛胜利者凯旋,带着清晰的笑意却不由令人胆寒:“寡人图霸中原,随国自不可置身事外,胜则君上安然无恙,败则让位于公子得,如何?”

        “夫人可愿许我?”

        若是忽略他的闲语,楚王旅所言其实称不上是与女君的交易,而只是陈述和警告。如若助他图霸中原却最终受阻,随国受损必不比以往,楚国大败则随国的亲楚势力亦会受到打击,女君的地位自然不稳,不若交给自己的亲子,以保安宁。

        女君避开楚王旅的靠近,冷冷看向他道:“王上醉了,有所失仪。醉话不必当真。叔妫,给王上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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