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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灯


南也卿躲开褚白的视线,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把褚白那副懒散却惑人心魄的样子从眼前驱除。

        南也卿盯着桌子上的一点,开口道:“我梦到过有人在我被子里放了一麻袋的蛇。”

        那几乎不能算是梦,太过逼真的细节和已经印证的事实,让南也卿清楚地知道,那些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褚白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语气紧张道:“竟然是真的,你有没有伤到?”

        南也卿摇了摇头,“我没有,我早有准备,躲开了。”

        褚白后怕极了,联想到南也卿进府那日差点被从后门抬进去的遭遇,又想起梁金袖口的白粥,眼神顿时变得狠厉,“你的梦里,知道是谁害你吗?”

        说这话的时候,褚白褪去了惯有的从容与良善,那双甚少流露关注的眼睛里,充满了戾气与恨意。

        南也卿点点头,迎上褚白压抑着暴怒的视线,顿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我想自己解决。”

        褚白久久无言,眼中的戾气收敛,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显然是对南也卿的决定并不认同。

        南也卿咬了咬下唇,“褚老师,我……”

        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带着点讨好,也带着点愧疚。

        褚白最终也只是别开视线,轻声道:“我明白了。”

        南也卿长大了,不是她护在怀里的幼崽,有一天说出“我想自己解决”的话,她除了担忧,也必须欣慰。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阵沉默过后,褚白看向院子的方向,“你知道麻袋里的人是谁吗?”

        南也卿说:“大概知道。”

        褚白伸出手指,往茶杯里沾了沾,又在桌面上画了个水渍。

        南也卿看出那是个人名,字体是褚白惯用的狂草,却带了点锋利的转角。

        能看出下笔的人,心情并不美妙。

        褚白点了点桌面,“这个人,你要注意。”

        南也卿不想再惹褚白不愉快,用力点头:“嗯,我听老师的。”

        褚白轻轻皱着眉,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闹剧上:“昨天中午,我回家的时候,杨观生已经把你接走了。”

        “你走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强迫你。”褚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刚才在院外,她听见了梁金的话,带着傲慢与悖逆,根本没有把南也卿放在眼里。

        他的这种态度,让褚白再次想起了那块白粥污渍。

        这两天,那块白粥污渍就像毛玻璃中的杂质,就蒙在她眼前,晃荡着,张扬着,时不时就跳出来,打断她的思绪,扯乱她的心绪。

        南也卿把胳膊放平在桌面上,想了想道:“没有,我给你留了字条,就放在客厅桌子上,老师没看见吗。”

        褚白疑惑地想了想:“没有。”

        她的记忆力不是一般好,如果桌子上有字条,放在如此显眼的位子,她没道理看不见。

        “可能被风吹走了吧。”南也卿喃喃道。

        褚白却暗自思忖起来,从杨府的人员构成,到梁金的性格过往、人际关系,甚至延伸到了杨府从事的买卖、与政府的交道。

        “褚白?”南也卿喊了一声。

        褚白回过神,黛眉轻扫了她一眼,不清不重地斥道:“没大没小。”

        南也卿罕见地迟疑起来,像是想伸爪子又不敢动弹的小猫,盯着褚白一动不动。

        褚白被她的样子惹笑了,胸腔里泄出几丝压抑不住的笑意,“你想做什么?”

        南也卿伸出手,拽住褚白荷叶边的旗袍衣袖,“下周九镇有游灯会,老师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这句话一下子把褚白的思绪打回七年前。

        南石一心扑在钱财上,虽然从未苛待南也卿,但也从未把她抱在膝头上、给予父亲的温暖。

        南也卿出生便没了娘,府中奶妈打宫里出来,一身的规矩,对南也卿恭恭敬敬,丝毫不敢生出“怜爱、呵护”等下人做起来便是僭越的想法。

        褚白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悠远,她进南家的那一天,是一个冬日,厚厚的雪压住了所有颜色,南也卿裹着一个薄荷蓝的大衣站在栏杆边,便成为雪地唯一的冷色,比铺天盖地的雪还要冷。

        大衣的下摆垂到脚踝,她仰着脸去接飘落的雪花,眼角鼻尖冻得通红,显得格外精致清冷,但她睁开眼看向褚白的时候,那双懵懂若小鹿的眸子就像一块清澈干净的黑曜石,怯生生的,随后便好奇地歪了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褚白。

        那种视线的交汇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两相打量,更不是带着好奇的窥探。

        褚白清楚地记得那天南也卿的所有表情,孤零零的小白团子仰脸去接雪花,与褚白对视的眼神非常单纯,只是因为你看着我,所以我也看着你。

        不怯,不进,隔着半个院子,只是看着她。

        她就突然觉得那个小团子很寂寞。

        寂寞。

        沉默。

        迟钝。

        却温顺。

        褚白就这样留在了南家。

        她带着南也卿去游灯会、龙舟会、河神会,给她买粘豆包、青团、烤鸡、糖果、花饼,然后半蹲在地上,一手拉着她,一手把河里颜色形状各异的花灯指给她看。

        “这是兔子灯,乞求兔爷保佑,得觅良人,携老一生。”

        “这是鹿灯,盼望鹿神垂怜,赐下麟儿,得以儿女双全、承欢膝下。”

        南也卿的嘴巴上粘着一层糖的亮光,她惊讶地睁大眼,连手中的糖果都忘了吃,小手指着最大的那个花灯,“那是什么!”

        褚白看见花灯后,舒展了眉眼,“那是桃灯。”

        南也卿说:“桃,桃子,桃花饼,桃胶羹……”

        褚白拿出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糖渍,笑得温柔又宠溺,“这不是吃的桃子,是供奉王母,望她降仙子于人间,落地成神,护佑一方。”

        南也卿听完没说话,之后褚白发现,小团子从游灯会回来后就忙了起来,还躲着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直到褚白看见南也卿手掌侧面多了道划痕,才半逼问半诱哄,让南也卿带她走到偏房,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盏桃灯。

        南也卿的眼神带着点小骄傲,把灯举到褚白面前,想说什么,却又红了脸。

        褚白垂了视线,看着眼前的桃灯,没有说话。

        “我想谢谢王母娘娘,”南也卿摸了摸桃灯,语气珍重而诚挚,“谢谢她把老师送给我。”

        乞求王母娘娘降仙子于人间,落地成神,护佑一方。

        褚白就是她的仙子,后来成了她的神,护佑着她走过每一个孤寂的寒灯冷夜。

        那盏灯之后被褚白上了蜡,在一个地方好好地保存着,直到今日。

        “没关系,如果老师忙,”南也卿见褚白迟迟不肯答应陪自己去游灯会,有些失落道,“我自己去也可以。”

        褚白回过神,思绪还没完全回归,嘴巴却率先说出了答案:“去。”

        南也卿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连表情都鲜活了许多。

        褚白说:“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先回去。”

        褚白说完就往外走,南也卿送她到院门口,褚白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最后也只是侧了侧头,轻声却温柔道:“有事,记得托人找我,老师一直都在。”

        这句话里的温柔让南也卿怔愣了好一会儿,除了自己大病的那天晚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褚白这样温柔地同自己说话了。

        那句话的内容,也让南也卿没办法保持平静。

        目送褚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南也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眼睛里的湿气压回眼眶。

        褚白很少说这样直白的话,老师一直都在。褚白言必信、行必果,说出的话必定会做到。

        而南也卿比任何人都清楚,褚白的“一直都在”,有多么沉重多么永恒,跨越了时间与生死,至死靡它。

        南也卿一边走一边强撑着不去回忆梦里的场景。

        却徒劳无功。

        前世的场景就像过电影一样,在南也卿脑海里不断重播。

        民国五年,她死于二十岁的深秋。

        她的灵魂漂浮在九镇上空,徘徊在褚白居住的长栏街。

        她看见,死后第三日,停灵还不足三天,王环就让人把她的尸首扔去野外。

        死后第七日,褚白从远方赶回,一身风霜、跌跌撞撞跑到野外,四处寻觅她已被秃鹫啃噬殆尽的尸首。

        南也卿知道自己的头骨沉在泥塘,一直在默念不要去那边不要去那边,褚白却突然划破手掌,卜卦起式,随后,目光呆滞地看向泥塘。

        往日里向来从容有度、干净整洁的褚白,就这样崩溃大哭,徒手扒开泥塘经年的沉泥,然后无助地颤抖着双手,触碰了数次,才轻之又轻地,捧出她的头骨。

        之后,她死了十年,褚白也记了她十年。

        回忆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上面裹满蜜糖,却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向你横颈一刀。

        南也卿回屋点了一盏灯,望着仍旧阴沉的天空,心情却从未这样清朗。

        她这一世,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让褚白再也不露出那种栖惶无助的表情。

        让她的褚老师,得偿所愿,无忧无愁,活得轻快又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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