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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枣花巷


这时罗疏跪在地上,被打手按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奋力仰起头望着老鸨道:“妈妈何必这样动气?”

        “你闭嘴!老娘能不动气吗?把姑娘点出去一天不到,就告诉我人回不来了,光天化日,想败坏老娘的营生,也得过问我肯不肯!”老鸨对罗疏怒目相向,两眼瞪得像乌眼鸡,“流水的县令三年一换,也敢在临汾县城里找我的麻烦?我倒要找陈县丞问个明白!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良心给狗吃了,成心躲在县衙里不回去,你以为换这一身衣裳,我就找不到你了?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就算你翅膀再硬,也飞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罗疏听着老鸨连珠炮似的责骂,却是面不改色地还口道:“妈妈若只想拿我撒气,随你如何打骂,又何必为了我和官府闹?我不过贱命一条,不值得。”

        “老娘就是要闹,不闹得他怕了,今天走一个,明天跑一个,我鸣珂坊还要不要开张?”老鸨冷笑一声,有恃无恐道,“老娘我黑白二道行走多年,好歹是个把势,我怕什么?”

        “哎哟,妈妈怎么一早上这儿来?是不是想我想得等不及了?”这时衙门里突然飘出一道吊儿郎当的调笑声,老鸨抬头一看,就见陈梅卿笑嘻嘻踱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六神无主的金描翠。

        老鸨正在气头上,本不想给陈梅卿好脸色,只是这一行里讨生活,谁不爱年少风流的郎君?于是紧皱的面皮终于松了一松,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少跟老娘耍嘴皮子,平日里掏心挖肺地对待你,不念老娘一点好,倒背着我耍阴谋诡计。”

        “哎,谁敢班门弄斧,暗算妈妈来?”陈梅卿嘴里故意打趣,搂着老鸨胖胖的肩膊哄劝道,“我知道妈妈肚里有气,只是这样闹起来,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您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大家寻个僻静处坐下说话,好不好?”

        老鸨经不住他撒娇的本事,被甜言蜜语哄得又气又笑,终于心回意转点了点头:“老娘卖你一个面子,咱们另寻地方说话,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两个丫头,我是一定要领回去的!”

        当下四个人并一干打手呼啦啦全都离开了衙门口,面色各异的一群人沿着街寻找可以说话的地方。往日最爱挑三拣四的陈梅卿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火烧火燎地找到一家川饭馆子,为打手们叫了一桌插肉面和杂煎事件,自己则领着老鸨和两个姑娘,往二楼寻了个雅间坐定。

        此刻四个人守着一张桌子,各据一边、面面相觑。趁着行菜者上饭的空当,陈梅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主动做起和事老来,开口劝解道:“这事儿不怪妈妈生气,您是靠姑娘吃饭的人,一下子要您放两个姑娘,这不是……那啥嘛……”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住,硬生生把“虎口夺食”四个字咽进肚子里。

        这时一旁的罗疏却突然开口道:“妈妈,求您高抬贵手放掉我们,就当积德吧。”

        老鸨斜睨她一眼,冷笑道:“我操这行营生,已经不指望下辈子投胎做人了,积什么德。”

        罗疏见老鸨不为所动,也不气怒,径自决然道:“今天妈妈放过我们,我们一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山高水长,不定何日,只怕还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您不放我,今日我竖着回去,明天我便横着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老鸨听罗疏说出狠话,倏然变色道,“你想寻死?我就知道这事蹊跷,只怕没你背后捣鬼,县令也犯不上找鸣珂坊的麻烦!”

        “是又如何?”罗疏冷冷望着老鸨,沉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我若想寻死,整个鸣珂坊的人都拦不住我。您愿意费这番功夫,拿个竹篮去打水,就尽管试。”

        “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讲话?”那老鸨一向横行惯了,从没见过罗疏露出这般态度,一时傻了眼,想放点狠话却又没词,于是转头对着陈梅卿惺惺作态道,“陈县丞,您倒是来评评理。亏我这些年细米甜浆,把一个姑娘调养得这么水灵,一路费了多少钱钞?这眼看着就能挂牌接客了,却要我放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理!”

        陈梅卿嘿嘿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妈妈您要这样算账,我便同您仔细算算,”罗疏横眉直视着老鸨,面色冰冷地说,“我十四岁就能一个人赴客人的堂会,三年来替你赚的银子,早已不下千金。莫说细米甜浆,就是用人参灵芝,也能喂出几口猪来,你若是觉得我这一身肉金贵,尽管一斤一斤的割回去。”

        “谁要你一斤一斤的贱肉,”老鸨被她说得气急,拍了桌子虚张声势道,“别再跟老娘废话,今天我一定要绑你回去,多少客人等着梳拢你,老娘就指望着这份给你上头的钱呢!”

        她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生怕罗疏再继续往下说。

        然而罗疏竟像是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似的,表情冷漠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这恐怕就要让妈妈失望了,我已经在宝莲寺里破了身。”

        她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却把老鸨囫囵个儿扔进了雾里:“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一问正中罗疏下怀,于是她便将宝莲寺里的见闻始末改头换面,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

        老鸨听罢不由发出一声哀嚎,甩了手帕瞪住陈梅卿,带着一股子绝望眼巴巴地瞅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冤:“陈县丞!你不能这么坑我啊!你明明知道我的锦囊儿还是个清倌,当初你把人带走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

        此刻陈梅卿的面前放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大燠面,嗯,一定是面条散出的热气太烫,才让他额角津津地冒汗。于是他扯着袖子,很斯文地按去了额头上的细汗,干笑了一声:“那个,妈妈,韩大人只让我找两个姑娘,至于到底要干什么,我哪知道呀……”

        “呸,谁不知道,你和县老爷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老鸨恶形恶状地啐了一口,终于掉脸去问金描翠,盯着她厉声道,“描翠,我问你,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金描翠原本心惊胆战地低头猫在一旁,此刻被老鸨厉声喝问,吓得脸色一白,圆睁着两眼抬起头来,就看见一桌三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一阵冷汗自她背后潸潸而下,有那么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张了嘴:“是真的。”

        “是真的?”老鸨听了她蔫蔫的回答,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声,下一瞬气焰便如垮坝的洪水,一泻千里。大失所望的她垮着双肩,一想到赔掉的钱财就心如刀割,不由脸色灰败地盯着罗疏,目光恨恨。

        这时金描翠却又开了口,出人意料地说道:“妈妈,我跟你回去。”

        “你要回去?”老鸨见金描翠点了点头,脸上垮掉的皱纹终于抬了抬,面色稍霁,“哎,这才对,回去就还是妈妈的乖女儿。”

        罗疏脸色一变,立刻在桌下捉住金描翠冰凉凉的一只手,却被她几下甩开。

        陈梅卿见情势开始缓和,立刻顺着眼下这股热乎劲,趁热打铁道:“妈妈,您瞧人各有志,想走的人您留不住,想留的人您也撵不走。如今韩大人已经致信知州,要替这两个姑娘脱籍,您今天若是把人都带走了,衙门里不止我不好交待,韩大人在知州那里也说不过去,您这样得罪两头,又是何苦来哉?事已至此,我看您倒不如顺水推舟,将想回去的领回去,放想从良的从良吧。”

        老鸨听了陈梅卿的劝说,讷讷权衡了半天,才挑眉睨了一眼罗疏,又看了看金描翠,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这个人,也是面恶心软。陈县丞你也是知道的,我的鸣珂坊里,几曾亏待过姑娘呢?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我的一颗好心当驴肝肺,我也洗刷不了这份冤屈。”

        “对,对,您冤屈。”陈梅卿连声附和着,费尽了吃奶的功夫,才把老鸨安抚停当。

        于是一场风波稍稍平定,四个人依次起身下楼,陈梅卿一路奉承着老鸨走在前头,将罗疏和金描翠落在后面。罗疏趁众人各自分神之际,扯住金描翠的袖子逼她回头面对自己,压低了嗓子劝她:“你不能回去,你要钱,我这两天就给你。”

        “你就算了吧。鸣珂坊没你想的那么糟,外面也没你想的那么好,”金描翠漠然地看着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有钱的事说出去的。”

        “别傻了,你这样回去,你以为妈妈还能对你好?”罗疏的脸上难得露出急色。

        “我回去乖乖做人,为什么妈妈不能对我好?”金描翠不以为然地反驳。

        罗疏看着冥顽不灵的金描翠,不知该怎样才能点醒她,只能带着失望伤心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待在鸣珂坊里,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你该怎么办?”

        “你放心吧,回去不消两年,我会找个男人替我赎身的。我搞不清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娼、优、隶、卒,进衙门当差,还不是在下九流里转悠?这样从良有什么好处?你以为过日子能靠自己一个人打拼?早点找个男人做指靠吧,我陪不了你。”金描翠不想再和罗疏多说,执拗地转过身追着老鸨而去。

        罗疏望着她的背影,冰凉的五指抓着楼道的栏杆,久久迈不开步子。

        这头陈梅卿打发了老鸨一行人,想起罗疏好像还留在川饭馆子里,急忙折回身去找她,就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楼道里,眼角隐隐还泛着泪光,不由紧张地问道:“你不要紧吧?”

        “没事。”罗疏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下楼。

        “哎,赚你那一锭金子真不容易,不但面子丢光,命也废掉半条,”陈梅卿在她身旁长吁短叹了一番,摇摇头,“我今天算是背着慕之,做了一回恶人了。罢了罢了,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有事要办。”罗疏揉揉脸颊,兀自低声道。

        “你还要去做什么?”陈梅卿一愣,随即又恍然醒悟,“啊,莫非你还要去查案?亏你现在还惦记着这个。”

        “不惦记着这个,还能惦记什么呢?”罗疏低着头扯了扯唇角,小声道。

        。。。。。。

        城西的枣花巷口,自从林家闹了命案,他家的屋子便一直空着,等闲没人过问。

        这天一早,邻家老张照旧看顾着自家的茶坊,就见一位年轻俊秀的青衣男子打茶坊前经过,一路东张西望,最后又犹豫着上前,拍了拍林家的房门。

        “哎,这位公子,那家的门可拍不得。”老张好心提醒道,见那男子回过头,便又笑道,“那家没人,公子您可要进来喝碗茶?”

        那年轻人便面带感激地笑了笑,点点头道:“走这半天,正好渴了。”

        说罢他径自走进茶坊坐下,点了一盏核桃茶慢慢喝着,歇了一会儿便与那老张攀话:“我初到临汾,想在这附近赁间屋子暂住,我瞧那屋子位置甚好,便想上去问问,为何那门却拍不得?”

        “公子您远道而来,有些事情难免不知——那间屋子月初闹了命案,里头的妇人被人从脖子这儿,咔嚓——一刀两断,血喷了一地,哎呀呀,不知道有多吓人!”老张啧啧叹息道。

        那年轻男子面庞白净、稚气未脱,显然从没听说过这么耸人听闻的大事,顿时吓得两只眼睛睁得滚圆,越发显得嵌在眼中央的那双眸子,像两丸晶亮的黑水晶:“光天化日竟有这等事?!那被杀的人可是有什么仇家?”

        “一个娇滴滴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仇家?”老张见那年轻人一脸兴奋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禁有些得色,嘴里便越发渲染起来,“死的那个林家娘子,生前真是个风流标致的人物,说起话来眼睛里头含着笑,爱穿一身湖蓝袄裙,天天在耳旁簪着两朵红玫瑰……”

        “死老头子又在胡吣!不好好招呼客人,又在说什么大戏呢?!”这时一道人影甩开布帘闪进茶坊,不悦地迭声道,“死了一个女人,都快被你们说成狐仙下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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