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合作

她很久没有发过烧了。

        妓夫太郎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到耳边便成了意义不明的杂音。

        思维变得迟缓，晴子没力气去思考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衣领勒紧脖子的感觉十分难受，便费劲的扑腾着手脚想调整姿势。然而她的挣扎却让一边的妓夫太郎误以为她没有这么虚弱，正在试图自己站起来。

        于是他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十分爽快的放开了手。

        背后的拉力突然消失，她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跌在了地上。冲力彻底让徘徊在死机边缘的大脑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晴子心里只剩下一句优美的国粹。

        妓夫太郎，你个狗日的混蛋！

        ……

        梦境的泡沫无声的堆叠起来，她游荡在清醒和迷离的边缘，不断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在那里，一切都没有发生，夜晚的电灯亮着暖洋洋的黄光，她坐在家里的书桌前，杯中的牛奶散发着温吞的热气。

        手机微微振动，屏幕亮起来，提醒她正追的番剧已经更新。手边放着自己爱吃的零食，明天是周六，今晚没有作业要写。

        窗外雨帘细密，云中偶有电光一闪而逝。房间外传来新闻联播的音乐声，她转过头，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平凡又美好的一个夜晚，却怀念的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她睁开眼时，依旧躺在下级游女共用的卧室里。

        房间里弥漫着苦涩的汤药和腐朽木制品的味道。四周空无一人，也许昨夜生意很好，她的室友都找到了自己的客人，因此没有回来过夜。

        这样也好。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在黑暗中偷偷把渗出的泪水蹭去。

        身体的虚弱让心防破开一个口子，软弱和委屈汹涌而入，浸的她的心又酸又涩。

        这些日子她每天都用杂事把生活填满，告诫自己不能沉浸在恐惧和悲观中一蹶不振。可剥开那层坚强的壳子，被强行掩埋的情绪从未在心里消失过。

        她多希望这里的一切才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温暖的棉被掩盖了一切脆弱的证据，她放纵的给了自己一分钟软弱的时间。然后猛的从被子里探出头，红着鼻尖大力拍了拍脸颊。

        别哭，哭有什么用。

        加油啊晴子，你还有事没有做完。

        她不断的深呼吸，在心跳差不多恢复常态的时候，耳边传来移门被拉开的轻微声响。

        见到晴子已经醒来，金势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她面前的托盘上，一碗汤药正散发着诡异的味道。

        "金势婆婆。"，晴子忽然又有些鼻酸，"这些天是您一直在照顾我吗？"

        中年妇人把药端到她手中，示意她喝下去。

        "不全是我，老板娘不会放任买来的女孩没创造价值就死去。她给你请了一次大夫，也吩咐了番头新造照顾你。我只是恰好来看看。"

        金势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那天你怎么会一个人晕倒在后门？手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哎？"，晴子有些意外，"那天是您把我送回来的吗？当时后门没有其他人了吗？"

        她以为是妓夫太郎把她送回了京极屋，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金势点了点头，"那晚我在厨房听到很响的敲门声，但打开看时只有你一个人晕倒在地上。所以你是去见了什么人吗？"

        "不……并没有。"

        她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把那晚的事隐瞒了过去。

        不是不信任金势，妓夫太郎对工作看的很重。京极屋对他的态度本就消极，那夜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多嘴，害他丢了工作，更丢了性命。

        金势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她收走空碗，再次确认了一下晴子额头的温度后，便退了出去。

        在移门即将合上以前，妇人半侧过身，意有所指的轻声道。

        "晴子，我知道这并不关我的事，但是作为长辈，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太过善良在这里并不是好事，必要的时候，先保护好自己。"

        门缝合拢，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

        晴子盯着隔扇上的纹样发了会儿呆，用金线描绣的雀鸟瞪着无神的双眼，死气沉沉的和她对视。

        她动了动唇，无声的说了句谢谢。

        五天以后她彻底康复，复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香奈花魁那里报到。

        刚见到她，香奈就露出意外的表情。上一次的冲突似乎早已被她抛之脑后，大美人提着鸟笼，赤足跨过案几和盆景，新奇的跑来蹲在晴子面前。

        "哟，你还活着呀。这么多天没见，我可真是太无聊了。"

        她经过的地方摆设陈饰被莽撞的弄倒了一地，平日晴子搭对的另一个秃正小声惊叫着，努力为香奈善后。

        "别大惊小怪的，就是几个瓶子而已。唉，你看看她，真是太无趣了。"

        香奈翻了个白眼，孩子气的一指那个年幼的秃:"天天一本正经的，逗起来也不好玩。……还是你有趣一些。"

        她凑近晴子，故意把声音压的很低:"毕竟我们可是保守了彼此的小秘密呢，谢谢你没有把我的事情说出去。"

        ……如果香奈不把和歌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那这个秘密大可以一辈子烂在她心里。

        明明知道自己依然没有放弃离开，却不禀报老板娘。把偷情的证据推到她眼前，却迟迟不肯解释原因。

        香奈真是这个京极屋里她最搞不懂的人。

        晴子叹了口气，从她手上接过鸟笼，把被晃的不断扑棱的白鸟拯救下来。

        行行好，放过她。

        她和白鸟同病相怜的对视了一眼。

        "香奈大人，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恕我愚钝，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就请您明说。"

        香奈支着下巴审视她，很久都没有说话。晴子用余光瞄了一眼角落里的另一名秃，知道她要说的大概不是什么所有人都能听的事情，心中有所顾虑。

        果然，香奈很快移开视线，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我哪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里现在没你的事。老板娘给你们这些小家伙安排了茶道课，既然你病好了，那就去参加吧。"

        大美人站起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刚准备离去的晴子，精准的把一个小袋子丢到她脚边。

        "这是……"

        晴子诧异的把纸袋捡起来，小心的嗅了一嗅，袋子里散发出香甜的气味，似乎装的是难得的饴糖。

        "生病的人嘴里都苦，这个你拿着，上完课就快点回来给我干活。"

        "…谢谢。"

        香奈像是听不得人道谢，很快背过身去，仿佛被窗外的景色吸引。

        晴子拿着袋子晃晃悠悠走下楼，有点受宠若惊。

        ……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游女上岗前都需要培训，但起码自她做上秃以后，花艺、茶道、三味线这些课程一日都没漏下。来教习的年长游女格外严格，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逮住打手板。

        今天她依旧是龇牙咧嘴的捂着手下了课，但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立刻赶去香奈的房间。

        上一次和妓夫太郎的见面并不愉快，以至于她最后都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计划。虽然心里对这个可恶的家伙依旧抱有怨气，可不找他自己就是跟钱过不去，这怎么能行。

        下课的时间正好是黄昏，她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再一次溜到京极屋后门，并成功的堵到了妓夫太郎。

        其实用堵不太恰当，因为想要找到妓夫太郎很简单。老板娘向他收取债款的时间十分固定，只要算准了时机猫在那附近，就可以顺利见到他。

        但是之所以说堵，是因为妓夫太郎在见到她的第一眼立刻转身就走，仿佛一个字都不想和她多说。

        她不得不快步上前，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妓夫太郎低着头，想要绕过她向左走。晴子便右跨一步，堵在他面前。

        对方顿了一下，用一种对待拦路石头的态度向右转，晴子立刻向左跨去，再次和他对视。

        男孩终于没法再无视她，他阴沉歪过头挑起眉毛，好像在问她要干什么。

        "找你有事。放心，不是坏事。"

        她露出讨好的笑容，用脚勾来一个破木箱，一屁股坐了上去，顺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妓夫太郎也坐。

        对方显然不会理她，好几天不见，他脸上的伤口只剩下浅浅的印记，恢复速度快的吓人。

        真羡慕。

        晴子撇了撇嘴，在妓夫太郎不耐烦的抱起手时，爽快的开门见山。

        "我是来找你合作的，我要做吃的卖钱，但出不去京极屋，所以需要一个人帮我搞定原材料的进货。"

        对方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她。

        "所以你选了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你保密？游女不能私下揽财，我只要把你的小动作上报老板娘，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笔。"

        "你不会的。"

        晴子笃定的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请注意我并没有说要单纯的雇佣你，我说的是合作——平等共赢的合作。"

        "哈？那又有什么区别？"

        她坐正了，用一种毕业向导师答辩的态度认真的为他解释。

        "意思就是你不仅仅是我的员工，更是和我一起做生意的合伙人。所有利润我们三七分成，我赚的越多，给你的也越多。"

        妓夫太郎的神色稍稍认真了一点，这是个好兆头。晴子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开口。

        "你打小报告只能拿一次赏金，但和我合作钱就能源源不断的来。你不需要出什么钱，只需要当一个跑腿的。所以就算我失败了，你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妓夫太郎虽然看上冲动阴毒，但她认为他并不是仅靠着情绪妄为的一根筋。在罗生门河畔，她试图贿赂他放走自己时，这个男孩就很明白舍小谋大的道理，坚持带她回了京极屋。

        她相信这一次他也一定能够想明白其中的利害。

        妓夫太郎抛着手中的镰刀，似乎正在仔细思考她的话。晴子紧张的等待着他，无意识的抠紧了木箱。

        "……可以啊。"

        她本以为自己要等上一会儿，但出乎意料的，妓夫太郎迅速做出了判断。他把镰刀往背后一插，抱着手斜倚在墙边。

        "听起来是不错的买卖，但要是你暴露了，不能把我和你合作的事透漏给老板娘。不然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晴子瞟了一眼他背后闪着寒光的镰刀，满口答应。

        妓夫太郎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的身体放松下来，冷淡的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要让我替你买原材料，那请问这钱你打算怎么出？据我所知游女的零花钱向来很少，你作为秃能有多少积蓄？"

        "这我已经计划好了！"

        听到他松口，晴子欢呼一声从木箱上蹦起来。最难得环节都已经达成，她松了一口气，从领口扯下一根细绳递到妓夫太郎面前。

        计划出人意料的顺利，妓夫太郎比她想的更加上道。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有利可图的工作他一概不会拒绝，所有恩怨在金钱面前都不是问题。

        钱是好东西，对他们这样底层的人来说更是。

        "这是什么东西？"

        妓夫太郎接过她手上的红绳，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上面的吊坠。银色的圆环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雀鸟，眼部成色温润的蓝宝石微微泛光。

        "东西不错……你偷来的？当掉这个应该能拿不少钱。"

        他露出一个贪婪的笑容，引起晴子警惕的告诫。

        "这可不是偷的……你可别忘了我们的交易。把项链拿去当了，然后替我把东西买回来。记住，凌晨来，别让人看见！"

        "知道了。"

        妓夫太郎依依不舍的把项链收进怀里，狠狠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把脊背挺直了一些。

        他一副"我开始营业了"的样子，懒洋洋的调侃晴子:

        "那么，你需要我买什么呢？尊敬的旦那大人。"

        这声老板让晴子得意的挺起了胸膛，她咳嗽了一声，故作威严的思考了几秒。

        初次开张，做些简单又好卖的东西来个开门红似乎是个好选择。不会出错，接受度又高的甜品……

        她心里逐渐有了个想法。

        "麦粉，牛乳，砂糖，橘子和鸡蛋。记住了就出发吧，我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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