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冲突

二楼传来的乐声还在延续，三味线的拨弦声急促起来，音调尖锐的拔高。

        屋内的宴会似乎到达了高|潮，嘈杂的人声潮水一样不断堆叠，近在咫尺的京极屋就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冬夜的寒风穿胸而过，晴子恐慌的看着妓夫太郎笑得蜷成一团，怪异的危险感让她不安的缩回了手。

        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孩。关于他的一切猜想也不过是在见过他片面的脆弱后，由同情心而生的杜撰。

        她用现代人的观念，先入为主的把妓夫太郎看做被迫从恶的弱者，并自作主张的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找好了开脱的理由。

        可从小生活在贫民窟，在鄙夷和冷眼中长大的孩子，真的能保住正确的三观吗？

        她稍稍坐正，第一次去观察，并重新审视起这个男孩的人格。

        没有太久的思考机会，一直维持着蜷缩姿势的妓夫太郎忽然直起身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天生的怪力立刻在皮肤上留下五道掐痕。

        "痛……"

        还未等晴子挣扎，他便低头凑近了她的脸。

        太近了。

        这个距离下，她清晰的看到妓夫太郎脸上天生的黑斑和皮肉外翻的擦伤。他的眼角微微下垂，混沌的蓝色瞳仁挑衅的对上她的视线。

        "……我该称呼你什么呢？仁慈的好人？还是大发慈悲的秃大人？哈哈哈————"

        他用那种怪腔怪调的语气讽刺，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拖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谢谢您，救了可怜的、弱小的、垃圾一样的我。不过啊，有一件事，你猜错了。"

        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的蠕动着腿想要向后退，可手腕上的力气却强硬的不允许她动弹。

        "选择做妓夫，不只是因为我需要钱。把那些欠债的白痴打成重伤，也并不都因为他们一个个都蠢的透顶，以为我不敢下狠手。"

        妓夫太郎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遗憾不能把她的惊恐拓下来，带回家去好好欣赏。

        "我啊，喜欢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哭喊求饶的样子。他们越害怕我，我就越高兴。凭什么这些人能够过花天酒地的日子，而我就得住在臭水沟旁边，天生就长了讨人厌的脸，饿的时候吃过虫子，没有原因也会被打。好嫉妒啊…好嫉妒啊！"

        他掐着晴子的手，语速变得越来越快，不堪忍受似的扭曲了表情。

        "你…你先放手。"

        她艰难的掰着那铁钳一样的手指，可自己的力气分毫未能撼动他。

        妓夫太郎惋惜的摇了摇头，单手把自己错位的鼻梁接了回去。骨头复位的响声在黑夜里毛骨悚然，让晴子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一定很疼。

        "你知道吗，你头发的颜色，和我妹妹一模一样。"

        妓夫太郎的语气诡异的慈爱了起来，晴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不妙。果然，下一秒就粗暴的拍了拍晴子的脑袋，强迫她仰起了头。

        "但是啊，你们的生活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住在这样温暖的地方，我的妹妹却只能和我一起缩在破屋子里，每到冬天就会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夜里冻死。"

        他咬牙切齿的摇晃着晴子，憎恨让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从她出生开始，我就在祈祷日子能够好过一些，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帮一帮我们，只是给一个吃剩的饭团也好！可是你猜怎么着？没有！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个都没有！"

        他越来越激动，似乎下一秒就会发疯扭断她的脖子。但在情绪到达巅峰的那一刻，妓夫太郎却诡异的平静下来。

        他松开晴子，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

        "所以你凭什么让我对这里的人留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受过的不幸，只有让所有幸福的家伙都尝尝才算公平。"

        她看着妓夫太郎站起来，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她，说出的话像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

        别高高在上的揣测我，你这副天真无知的嘴脸只会让我想起我可怜的妹妹。

        你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被养成这么一副善良愚蠢的样子，而她从小就只能担惊受怕。

        真想让我开心，不如去死一死，怎么样？

        她呆呆的坐在地上，捧着自己被弃之若履的善意，不期然的想到了一个故事。

        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在故事书上读到的，一个有关于魔鬼的故事。

        一位魔鬼被魔法禁锢在了瓶子里，怎么努力都出不去。

        刚开始的时候，他祈祷，来个人救救我吧，如果有人来帮助我打开瓶子，我愿意奉上金银财宝做交换。

        他等啊等，一百年过去了，可是没有人来。

        于是他又祈祷，来个人救救我吧，如果有人帮助我打开瓶子，我愿意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他等啊等，时间又过去了一百年，依旧没有人来。

        感情在禁锢中扭曲，期待变成了仇恨。第三百年的时候，魔鬼不再祈祷，他咬牙切齿的说，如果有人打开了这个瓶子，我一定要让这个人尝尝我所受过的所有痛苦。

        ……

        故事中的主角和妓夫太郎的模样重合，他不知何时又捡回了那两把镰刀，身上不变的单衣抵抗着几近零度的气温，赤着的双脚上遍布冻疮。

        杯水车薪的善意早已无法轻易填满被仇恨和嫉妒扭曲的心。

        他没有再回头看，只是裹紧了衣领向外走去。风声呜咽，枯叶飞旋着落在他海藻一般的黑发上。

        晴子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她的衣袖被扯坏了半截，露出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淤伤。

        他要走了吗？

        她喘着气，瞪着妓夫太郎的背影。

        脑子里乱成一团，游郭的许多人固然是利己又冷漠，可妓夫太郎无差别怨恨所有人的想法也太过极端。

        游郭的法则加害与他，他也反过来报复这个世界。

        因果相缠，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又偏偏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仿佛这时候再不开口，那个瘦弱单薄的背影就会这么头也不回的在黑暗里越走越深。

        他们之间好似连着一根细细的蛛丝，正随着距离越拉越长，随时面临着崩断的危险。

        真是叛逆又可怜的家伙。

        在妓夫太郎即将消失夜色中时，她伸出手，抓住了那根岌岌可危的蛛丝。

        "妓夫太郎。"

        那背影顿了一下，男孩有些疑惑的回过头，似乎在奇怪她怎么还没有哭着跑回京极屋去。

        晴子脸上沾着泥，头发也被摸的乱糟糟的，看起来狼狈极了。因为受了惊吓又吹了风，孩子的身体不禁折腾，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似乎开始发起了低烧。

        "我知道这个时代烂透了！所以我不会指责你报复那些作恶的人，可与你素不相识的无辜者又有什么错呢？就因为你觉得别人过的比你好，就要嫉恨伤害他们？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妓夫，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听到是说教，对方不耐烦的挠了挠头，咧嘴想要冲着她输出一番垃圾话。但晴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可怕的音量咆哮。

        "给我闭嘴！"

        这一声她用了全力，甚至在空荡的暗巷里荡出了回音。妓夫太郎为她的气势愕然了一瞬，趁着这个间隙，她烦躁的揉了揉眉心，身体的不适让脾气也暴躁起来。

        "别这样……游郭已经够糟糕了，烂人这么多，别把自己也变成那种样子。"

        环境一定会影响人的思维，但要维持善良还是自甘堕落，这是自身的选择。因为他人的恶意而改变自己的道德准则，只会让这个世界越发糟糕下去。

        她就该给妓夫太郎讲讲爱莲说，教会他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

        "你不是说从来没有人对你们好过吗？那从现在开始我愿意做第一个……别激动，我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你，也不是一时兴起想拿你找乐子。"

        她不擅长教育别人，而且头也很晕，眼前妓夫太郎逐渐出现重影，看着让她有点想吐。迟钝的大脑思考了半天，晴子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让妓夫太郎相信自己的说辞，最终决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冲着对方晃了一晃。

        "以防你不信，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她把那东西甩到妓夫太郎面前的地上，布袋子在半空中松开，钱币稀里哗啦的散了一地。

        "这是你上次抓我回来应得的报酬，我给你讨回来了。你看，我被你坑的够惨了，不但没报复你，还想着给你找公道。"

        妓夫太郎的脸滑稽的抽搐了一下，他警惕瞪着那堆钱，仿佛那些东西会渗出毒液似的。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表现的像个真正的孩子，想不通似的露出了一个呆滞的表情。

        这点变化让晴子插起了腰，狠狠的扬眉吐气了一把。

        身体变小后，低烧的不适感也来得更加凶猛。发烧在古代可是重病，再待下去她就是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目前她还不想为妓夫太郎的心理辅导呕心沥血。晴子摆了摆手，决定结束今天这场道德教育。

        从这里到后门也就几步路，她却走的精疲力尽，眼前不断发黑。

        "妓夫太郎，你也快点回去吧，这该死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你要有兴趣的话，下次见面我再跟你讲讲爱莲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打算跨上台阶的时候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向下跌去。

        大地扑面而来。在鼻尖即将和泥地亲密接触的前一刹，后衣领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她险之又险的被人拎了起来，身体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腾空。

        ？

        晴子迷迷糊糊的转头，看到妓夫太郎提着她，还嫌弃的伸长了手。

        "挺不错的说教。"

        他斜着眼睛睥睨她。

        "我确实对你有所改观，你不是天真，你就是我见过最蠢的笨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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