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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回来了父老乡亲


我一路狂奔,终于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半个月后找到了离别已久的村庄,进村的路依然崎岖着,两旁长满杂草,几株凋零的刺梅杂乱的生长,枯萎的花心半连着几片花瓣重重的垂在一侧,像是印象中村里佝偻的老妇。残阳拉起远山的幕帐,泛红了天边的云彩。

        我认为我应该算得上是衣锦还乡的,整整五年的时间,我随着师父在连绵的燕山山脉间苦学武艺,师父是个大侠,虽然我没问过别人怎么评价他,但是我认为他肯定是隐于江湖的一等一的高手。师父可以徒手打败三只狗熊,看着他那瘦小的个子只是轻轻在三只狗熊中间一闪、一转,三只狗熊的喉咙都被他的短刀割断了,那个场景充实了一个我十三岁少年的梦,也充实了我当时的辘辘饥肠。

        师父带着我在山里习武五年,这五年可谓一天也没停止练习,师父把很多本事都交给了我,可惜我也只学会了五成,师父说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我去学,于是就让我下山了。和所有高人一样,师父在我下山时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他老人家的名字,我很纳闷儿,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我很丢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延迟了一天下山,在山上找到了两只狗熊,也像师父那样一晃一闪,割断了它们的喉咙。虽然证明了自己,但我想两只狗熊算是白死了,因为这五年间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师傅送了我一柄一尺出头的宝刀,虽然短了点,但师傅用的也是这么长,我想我们这个门派应该都是用短刀的。刀背上开有奇异的牙口还有镂空的血槽,看上去又气派又霸气。

        村庄保持着静默,几柱炊烟袅袅升起,村口的杨树下一片散落的叶子,无力的躺在那里,似乎秋风也懒得卷走这瘦弱的枯叶。衣锦还乡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我琢磨着,我的心里升起重重的挫败感。刚进村口,突然从一道柴门后面窜出一条大黄狗,本来心中还有一丝期望以为会得到的一阵惊喜却被这惊悚代替了。不好意思,我在这里用了惊悚这个词儿,作为一位世外大侠的关门弟子,作为短刀的传人,在我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大黄狗,我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敌狗吓到了。黄狗一边向我冲来一边昂着头汪汪汪的叫着,在距离我还有七八米的距离,它腾空跃起,我看到了他恶狠狠的目光还有两颗露在嘴唇外面的獠牙。现在想来我本该躲开的,或者飞出一脚把它踢走,可能当时我的心绪没有那么平静,在它腾空到最高处时,我的刀已经出鞘了,刀随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我的身子微蹲,大黄狗从身上越过,似乎还没有任何感觉,仍然猛的转身怒视着我,然而接下来便一下子栽倒在地,吭吭叫了两声便不再动弹。如此狂躁的狗叫声让很多人跑出自家的院子。看到我一刀抹了大黄狗的脖子,一个头上扎着发髻,一身摞着补丁的老妇跑出柴门,一阵哭腔的喊着大黄大黄的名字扑到狗身边。

        几个农夫模样的人站在不远处,用手指指点点。有人开始猜测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何许人也。我用鞋底儿擦了擦短刀,刀上本没有丝毫血迹,刀归鞘。我开始打量对面的几个人,年长的人的容貌是不容易变的,我一眼就认出了村里老篾匠葛大叔,会剪喜字儿的吕婶,还有天天跟着“复天团”神神秘秘的谢四爷,刚出来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媳妇长得有些俊俏,脸上却抹了一道锅底灰,猜想应该是这几年娶进村儿的,因为并不熟悉。老人们一个个都颇显老态,短褂上孔洞、补丁许多,腰间的草绳都被熏成了灰黑色。吕婶似乎看出来些端倪,恍然大悟般说这不是西院儿槐树下乔员外家的老二嘛。我家已经破败多年,村里人仍不忘称我父亲为员外。当年爷爷把家业传给父亲,父亲却染上了赌瘾,在县城里将钱输了个精光,家里的宅子全部赔了赌债,剩下槐树下一间老屋本是给长工们落脚儿的。那时父亲的赌瘾丝毫没有减弱,依然叫嚣着要捞回本儿,母亲知道这个家早晚要败光,给大哥、我和老三每人发了藏下的几件首饰,让我们自己出去闯荡了。

        其他几个人也似乎认出了我,一边叫唤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快跑去给我父母亲报信儿,一边儿走过来和我寒暄。葛大叔问我这些年去哪了,吕婶儿客气的问我吃了饭没有,话说出一半又有些犹豫。谢四爷眨了眨三角眼,打趣儿的说,你这小子一回来就把你舅母的狗宰了啊,这下倒是有菜下酒了。刚才没看出是舅母,这么一听急忙回头,一看舅母真是心中不是滋味。以前舅母常去我家,舅舅体弱,英年早逝,也没留下一男半女,而舅母也并未改嫁。我家三兄弟中舅母对我也是最好的,他说我家大哥过于现实,我家三弟有些痞气,就我看着还顺眼些。舅母知道是我回来了也少了些伤心,银丝掩映下衰老的脸庞露出了些许的喜悦。

        我啰嗦了,没办法,我是个念旧的人,走了这么几年回到家里总要看看是什么样子。下面的挑主要的讲了,我到了家,家里比我们几兄弟走的时候更加破败了,父亲在一次进城里赌钱的时候回来摔断了腿,从此瘫痪在床,我想这也是因祸得福,把这个家还是留下了支檐片瓦。母亲激动的闪着泪光,询问我哥哥和弟弟的下落,我说离开家我们就走散了,但估计他们也都快回来了。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我回来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村里几十户人家,我挥刀斩大黄狗的故事更有了几个版本,但至少有一个版本是从正面讲述了我学会了武艺刀法精湛的。

        师父说我可以去闯荡江湖了,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对江湖的想往,但江湖到底在哪里呢,江湖没有个界限,我也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觅了。从深秋到入冬,我都在村子里,跟年少时没什么差别。只是现在的我不是什么二少爷,每天陪母亲上山砍柴,给父亲讲这几年的经历,时间长了对很多事情都没了兴趣。逼近年关,乡亲们忙着给住在城里的东家准备租子,县衙的税官儿在村子里反复的走来走去,村广场的告示牌上不同名目的税费征集令都贴了出来,上面盖着底裤大的红色印章。

        一个下午,寒风稍停,太阳暖暖的照着,我穿着当年父亲穿过的一件毛皮袄在院子里劈材。邻居二蛋匆匆忙跑进我家的院子,直奔房门,他余光看到我在院子里便一个急停,手一把抓住立在门前的一口水缸,险些把水缸拉翻。二蛋过来夺过我手中的斧头,气喘吁吁的告诉我,村里蒋家在广场杀牛,结果牛慌了,挣脱了绑绳见谁顶谁,村里的屠夫张大力都被顶翻了,谢四爷说让我赶快去帮忙。我擦了擦手说了声行就准备出门,二蛋一把拉住我说让我把刀带上,我犹豫了一下回屋把刀往腰里一挂,顿时觉得精神头儿倍增,吆喝着二蛋走走走。父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在炕上问了几遍,但我已经出了院门了。

        广场上牛闷叫着,到处乱撞,那块张贴这各种税费征集令的牌子刚刚被他掀翻。我问二蛋这牛是庄户人家的宝贝,怎么蒋家要杀牛呢?二蛋说蒋家的田都在河滩上,今年雨水大,入秋的时候一场大雨把地都泡了,颗粒无收。偏偏今年县城里换了个县太爷,加大了各种税收,没钱的交粮食,没粮食的就看家里有什么就抢什么了。如果这牛不杀肯定是整头被牵走,整头牛卖也没谁愿意买,还不如杀掉到城里卖一卖,交了税还能省些钱维持生计。

        我看着牛,牛驻下脚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想它应该知道我是谁,那个一刀断了村里大黄却无痕迹的乔家老二,它应该已经看到了我腰间短刀,没有出鞘但寒风应该已经让它闻出了杀气。它犹豫了一下,向后刨了两下蹄子。我以为他想认输,然而它猛的向前冲。这瞬间我失落了,我想师父让我闯荡江湖,然而在这生活中我连一头牛的思想都看不准,我怎么去面对那传说中风起云涌的江湖呢,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不自信的人,每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把我不了解的东西想得比宇宙还神秘。除此之外,我在牛的眼神中看到了拼死一搏的决心,我杀过的有狗熊,还有两个月前的大黄,没杀过牛,更没见过这么绝望的眼神。我有些心软,但师傅告诉我,这个缺点会影响我成为一个大侠。我短时间眨了下眼,在牛角即将顶到我胸口的刹那,我的身子向左一闪,出鞘的短刀已经划到了牛的颈下,牛向前冲了不倒十米,一头栽倒,我的刀已经回到刀鞘。一阵寒风吹起,微微掀起了我皮袄的衣襟,我想那一刻的我应该可以用倜傥这个词儿来形容。

        傍晚时分,蒋家的大闺女兰儿甩着长长的辫子跑着到我家,将半根牛尾巴塞到我娘手里,说这个给我爹补补身子,然后羞涩的看了我一眼跑了。娘说,这牛身上全是宝,蒋家人等着这钱过日子呢,还把这牛尾给咱着实是很客气。爹说蒋家不是想和咱家做亲家吧。娘笑了笑说老二确实是不小啦,该娶媳妇了,可咱这家也真没什么给人家下聘礼的。我跟爹娘说你们先把那兰儿姑娘定下来给大哥留着吧,我想大哥也快回来了。一家人有说有笑的过了一个晚上。家穷有穷的好处,至少以前那些礼数都少了,爹娘也偶尔会说些玩笑的话,我也觉得轻松许多。后来每当我回头看过去,我经常会想起这个夜晚,枯灯下,一家人虽然贫穷但也没有对未来太多的奢望,一切都那么简单,就连快乐也很简单,或许正是因为简单才快乐。后来这些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从那天起,村里另一种传说便出来了,说我手起刀落的本事让被宰杀的畜生丝毫没有痛苦。乡下人把牲口看的比孩子都中,在这年月被逼无奈的要杀牲口的都是心里苦得很的人,这些和自己辛勤了半辈子的老伙计纵然要死也要让它来个痛快。出于这,三天两头的有乡亲找我杀驴杀骡子,我的宝刀就这样断送了一条条畜生的命。从那段时间,爹娘的碗里多了几块肉星。我想象不出如果师傅看着我每天这样将一身期盼着行走于江湖的本事从事着屠夫的工作会作何感想。不过杀熊也是杀,杀牛也是杀,师傅也不会太计较的吧。听闻江湖中有很多打打杀杀,我想至少我的江湖已经开始有了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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