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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飞火乱星球(三)


一位儒生打扮的女子蹙眉盯着植雕细细盘桓,旁边有丫鬟贴身服侍,见自家主人看得入神,便主动替她缓颊道,“这是我们裕泰和茶行的女公子,多有得罪请这位娘子见谅。”丫鬟故意将“公子”两字的音量抬高,提醒自家主人莫再发呆。

“这是唐传奇中的一个故事,此人乃是风尘三侠中的一位,唤作虬髯客。此间正乘舟遁去海外,想要放逐自我成全红拂女和李靖的好事。刻的是好,只是于饮食中见到并没有什么尚佳的寓意。”

“也是个痴情种子······还是姐姐见识广博,以后奴家要多与你亲近。”

“哈哈,敢不从命。”女公子抱拳作揖。

这时,平素喜爱书画的八等诰命欧阳夫人发生一声惊咦,眼神讷讷的盯着盘中的图景。显然,这道菜不简单呐。众人皆等着她开口,老夫人接过筷子,朝几个关窍之处一点,“菜好不好吃我不清楚,但这画意已显露出来,而且此人至少使用了三种画技!”

“第一道门画得最大,第二道次之,远景的凉亭湖水再次,而明月最小,像不像一个人蹲在地上看天,这叫‘深远’,乃是前朝山水画派的三远之技。南唐董大家曾说过,画作的气魄来自于你身处的方位,你在山便现山,你遇水则生水,画家的视点决定了整幅画意境的高度。你看此图的气魄仿似群山一样绵延不绝,形成了透视式样的构图,极为立体灵动。”

诰命抿了口茶,又继续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过自家的后院,山墙根常用太湖石堆砌,墙上有枝叶苔藓映照,远远看去便是一幅天然的画作——千里江山图。隅,角落也。破除角落就是要利用固有的形状,创造出一个新的空间,甚至是组合成全新的意义。盘中有画,画中有菜,如此看来,这盘边和画作是不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啊。”

听欧阳夫人如此一番解释,娘子们不再像刚才那般志得意满,甚至还有些欲拜访致仕老大人的家族,立刻驱使命妇上前求教,而大部分女子则显出寻常不得见的小女儿作态,因为夫人留下的第三道画技还未有人能答上来。

只见一道身影拨开人群,她眼波流转,葱指敲了下东南方向的盘边,“奥秘就在这里,一只手、一羽扇,你会考虑那扇后是何人,那人又在作甚?越是猜不透越是心里痒痒,心里越痒越去猜测结果,引人无限遐想,此法叫‘留白’。想必许多姊妹的幺妹还没迈出过垂花门档,那在她们心里外面的世界如何,不正是最大的神秘。留白留白,留出空白,给你一个自由发挥的区域,也是一处消化内心情欲的最佳念想。人人都说百戏艺人擅长埋伏悬念,挑动人心。在我看来,画意精湛的大家亦是此中好手。”

有家室的妇人瞧着茶行家的女公子略感诧异,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已经有如此深刻的感悟,精通事理,人情达练,寻思得多让自家女眷与之交往,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能学上她的一两成道行,也便能在未来的婆家站稳脚跟,是以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而此时,大家心中对这道菜的评断早已没有了异议,却总有些说酸话爱挑刺的怂恿着孩子去品尝。众人心中不忍破坏这道美好作品,又碍着孩子县丞嫡子的身份,便夹了一块递给对象。

“姨姨,好吃——鲜!”男孩双手捧着莼菜叶子,一口一口吃下肚里,吮完手指上残留的汁水,还意犹未尽地想再去取,被管教他的妇人一拍,才停住了手。

真有如此美味?众人也皆疑惑,耐不住这答案太过磨人,最后大家推举了一位往日较为公正的命妇前去品尝。一口之下,香气外溢,她感觉自己直接咬上了去壳的虾子,那味道配合着海水的咸度与虾肉的鲜甜,一齐喷薄而出,这哪里是什么蔬菜,分明就是一块刚出锅的虾饼。

有人在研讨之时不小心碰到酱油,赫然揭开这道菜的另外一大秘密,原来这“墨汁”也是酱料,赶紧使眼色让亲朋故友来试鲜。旁的人也没落下,蘸上酱料咀嚼莼菜,虾子的生鲜与酱油的熟热,在味蕾中相互搅拌,中和成一股全新的滋味,而此时的郭远想着,如果再配上一口米饭,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可惜他并不能提出建议。也正是这片刻的功夫,莼菜便被光盘了。

所有人都在为制作菜品的超凡技艺而拍手叫绝,只有一人想的不同,她并不可惜菜被吃掉,却遗憾自己还未曾与它的创意打上照面,“不知这道菜取了名字没有?”

女公子看向司仪,司仪看向芫荽所在的隔间,而芫荽则下意识地瞄向郭远,此时已容不得两人私下筹谋。女童被仆役请到夫人们身前,大家见一个麻杆儿似的预备女使能想出这等作品,更觉的不可思议。等待了片刻,见她支支吾吾不肯说出菜名,便有些怀疑了。郭远知道两人一荣俱荣一毁尽毁的现实,若自己不主动冒头,怕是芫荽要露怯,只得硬着头皮将众人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

“佳期暗许!”郭远将气息沉入丹田,然后朗声一吟。

众人见一个仆役打扮的少年说着佳期暗许,还以为是看上了哪家的娘子,掩着口鼻看他做戏,可惜等来的却是一番堂堂正正的解释。

“我说此菜名叫佳期暗许。”

“说说由来”

“刚才我去隔间取菜,听见这女娃嘴里嘟囔着一个男子姓名,我按例问了菜名,她说就算作佳期暗许吧,也不像是应答于我。现在想来,那人定是她朝思暮想的情郎。”

“原来如此”“为何不愿讲明呢”“她不知羞”······

郭远顺势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许是那情郎也在此处。”话音刚落,馆内面皮薄的男子瞬间面红耳赤,还有那不害臊的,也不顾上下尊卑,哈哈哈地笑将起来。司仪这时顾不得谁人的面子,只想将花边新闻尽快压下,她取出食盒里的签子,见选芫荽的至少有一半,就大方地宣布了比试结果。郭远暗想这第二场考核总算是蒙混过去,心气便一下子倾退出去,又像是大病一场后的虚脱,脑子也缓不过神,只得强撑着不让眼皮滑下。

赤霞映天,染了房舍,染了郭郎,更染了心思思量。这时,有管事领着换班的仆役前来清扫馆舍,奴婢们熟练地在桌案上掌灯,原本服侍众人的仆役有序退下,准备到园外架设烟火。

因为烹煮的比赛拖得太久,导致现在离正宴开席还有不到三刻钟的时间,所以第三场比试的主题被临时调整为筹算,也就是算术。司仪报出一道《孙子算经》里常见的鸡兔同笼题目,不消说郭远,便是芫荽姑娘在一阵心算后也快速地得出想要的结果,以至于司仪宣布答案由女童一齐公布时,几乎没人遗漏,纷纷亮出相同的数字。宾客们不愿再等,而司仪恼他们坏了规矩,坚持要再出一题,最后两相权衡,决定女童中谁能出题难倒众人即是胜者,不过时间有限,先到先得。

郭远在席间偷喝了不少酒水,此时困意渐浓,也就是这片刻的大意,让他犯了今日以来的最大错误。未与芫荽事先商量,他率先张狂道,“我与大家关扑一回,这赌注便是关扑的内容。若我赢了,赌注归我;若我输了,嗝,告诉大家一个惊天的秘密!”

芫荽在远处吓得直发抖,不知他说的是自己还是旁的,盘算着总归还是溜出去保险,众女子也被他的狂言一激,随时准备应战。少顷,少年出题了。“仙人传我一混元棋盘,前后左右纵横共64格,可收尽乾坤。我怜天下苍生,亿兆江水,吾只取一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第一格我取一粒米,然后第二格倍之,再后再倍之,倍之复倍之,取到最后一格我便不取了。这点儿米粮,你们给是不给?”

不等长者发话,大香米铺的女东家率先处置起来,她命账房带着米粮在外间候着,边等待筹算结果边寻思判他个什么罪过,到底是发卖了还是暗地仗死,就看这刁仆如何收场了,更多宾客却没有这份“大气”,直在明里寻他的短处。

只听一阵咕隆隆的坠地声,少年的腰带蓦然崩开,通行牌滚落脚侧,外衣一敞漏出内里的直裰,这下,整个馆内不论是宾客还是仆从,总算安静下来。有主事之人命健仆脱去他的罩袍,并制服在地,取来腰牌一看,身份和差遣完全对不上号,这不是来蹭吃蹭喝打秋风的穷酸书生是什么?于是各种谩骂与嘲讽便源源不绝的朝着少年袭来,而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传递的冷漠与疏离,原来旁人高看你一眼还是踹上一脚只在瞬息之间,便看你有没有身份。原来脸面都是自己挣的,谁也给不了你!他反复嘟囔着这两句,俨然着了魔。

“怎么处置这个斯文败类?”

“报官”“革了他的身籍”“剥光衣服绑在城门口”“押去柴房看管”······大家愤怒的议论着。

“此人不似奸恶狡诈之徒,或是有什么隐情,不若让其自行陈说”有个声音选择给他一次机会,可惜众人听不进这等宽容之词,而郭远更是未听到这暗暗回护之声,意见很快便湮没在声嘶力竭的狂热之中。

“他既是书生,就让他把自己的勾当作成诗词,然后我等再给他宣传宣传,如何?”

“妙啊”众人虽未再有议论出来,但隐隐也已统一了意见。

戌时一到,明园内邵乐响起,屋外有火树银花在空中炸裂,可惜小小的玄字馆内却无一人再关心窗外的动静,而是满心的臆想着对儒生的处置,是果决一些呢,还是缓和一点。

“酒来!”郭远甚是凄凉,因为他找不到一滴酒,而众人也不会给他一涓,用手点向面前的游魂,“千乘试郊游”

脑中有热气翻滚,他踉踉跄跄的倒在桌案旁,“小雨如酥落便收”,此时眼眸里已憋着泪水。

“能使蓬莱归老客,迟留。”这句说的随意,不过在提起“迟留”时却意外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元气,郭远借着蹬腿的推力,将手指曲成豪饮的姿势,把头一仰,“百桃无声滑泻油”。

他讷讷的凝望身侧,眼底却始终空无一物。如果说世上真有七步成诗的奇才,那此时的郭远简直已经到了言出法随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能作,还有什么不能吟呢,语速逐渐加快,“飞火乱星球,浅黛横波翠欲流”。他努力对抗的恶,或许就来自他曾经感悟的美好。空中烟火的光球璀璨夺目,也未必能让大家记得它曾经的璀璨,而长流的却只是曲水流觞里翠绿山石等等死物,何其讽刺,何其悲哀。

他终是决心站起来,调门也随着升高,“不似白云乡外冷,温柔”。踉踉跄跄,贴贴撞撞,趔趔趄趄,却又满是坚定。

“此去淮左第一州”。酒意和愤懑浇灭少年心中最后一丝清醒,带着沉重的呼吸声,醉倒在地上。

馆内只有寥寥数人能听懂他所作的词,一首南乡子,道尽异乡客的寂寥无助,更何况是这位时代的穿越者,他把这份被排斥被讥笑的伤感之情藏在了自己的故事里,自己的情绪里,还有他的词里。

这时已有负责抄录的下人将词章呈到众人面前,“千乘试郊游,小雨如酥落便收。能使蓬莱归老客,迟留。百桃无声滑泻油;飞火乱星球,浅黛横波翠欲流。不似白云乡外冷,温柔。此去淮左第一州。”

“报,掌柜的。刚刚我们账房各自筹算一遍,最后又一同复核了一遍。”这个大裆擦擦脸上的汗,“可是,可是咱们数到第27格便验不下去了。”

“为何?”

“已经超过一亿粒米了。”

“什么”

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先知先觉,当米铺东家眼前欲要一黑时,馆中的烛火先行熄灭了,然后便是抽刀打砸的声响,伴着盗匪的黑话,飞火啊真的乱了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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