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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苇高路远水深


皇宋立国承袭唐制,宋初为15道,至仁宗年间辟为18路。所谓道或路即为如今省一级的行政单位,而少年所在的淮南东路乃是当世经济和文教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兴化属于郊县,离州城所在地泰州极远,是实打实的下县规制,但路中不常见的帅司、漕司以及仓司的员额一样也未曾少过。所以惆怅少年既是经略司军巡铺的一员,也是在典在册的县衙六房差役,用郭远自己的话讲那叫“双重管辖,独自领导”,对上上官定然要言语一句圣人恩典,可如今这“皇恩”却成了他最大的烦恼,如何才能妥帖地去职,让郭远一路叼着芦管儿阵阵沉吟。

“郭家三郎,郭家三郎在寻思什么,难道是已经寻了哪家新妇吗?”船家开着玩笑。此时,摇橹船上窃窃私语的众人笑眯眯地集体沉默,又哄的发出一阵大笑,让还未长开的少年尴尬不已。船东女儿似乎听不得这些浑话,红着脸移步到船尾去了。摇橹船很大,不像后世江南水乡里常见的游船,足有两个成年男子拉开手臂那么宽,船头到船尾约莫3丈,超9米的长度,载上十来个渡客丝毫不成问题,还能在船尾支起炉灶,简单地做些吃食。

“爹爹莫要掀翻,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卯时,若是把天爷给说落雨了,咱们可赶不到水关门。”小船娘也不抬头,自顾自地为灶火扇风,“若是让阿母知道你在瓦子里输掉的那些个银钱,怕是要挨板子的······”

“若是让梅儿嫁与良人,雨也不落,时辰也赶上,这侉子也不用跪板子了,大家说是与不是!”一位与船东相熟的小贩揶揄道。

“不错”

“在理”

“喏,喏”

“结棍!还是阿昌的话头厉害,以后能当讼师的”船客们既是乡邻,也有着各自的营生,不一会儿就把原来东拉西扯的话题归拢在一处,便是眼前这位钱景广阔的事业编少年——郭远。

于乡里的评价,郭三郎是个十足的怪人,具体哪里怪谁也说不好。只知道他去年生了场大病,病好后待人接物就和过去全然不同。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伤期间的少年时常去河边照镜子,在芦苇荡里看天,到垛田垄上散步,时而深沉时而欢快,在大家看来不正是请神的模样。不过,明白人也是有的。在经过几次应对山西行商的争端时,均是郭远从中斡旋处置才得以平息,最后坊正抚着胡须感叹说这孩子是有见识的,大家才有了些许了然。

“穿越剧害人啊!人家搞科技造火器,打得敌人丢盔弃甲,还能填词作诗抱得美人归,要不然就抱抱名人大腿,躺着抬上人生巅峰。”郭远心道,“编剧写起爽文来千肯万肯,可当我真的穿越过来却发现一切都脱离实际。后悔啊,当年放弃了数理化,也忘光了诗词赋。”

“我有什么,那份模模糊糊的前世记忆?唉,开场就种田肯定不行,还得操起前世心理激励师的老本行,一是这三寸不烂之舌,他们懂谈判技巧吗,他们知道什么是心理战术吗嘿嘿。二是超越古人前年的见识和观念,我可以······”过了许久,少年紧锁的眉头见自舒展开,露出畅然的神色,偶尔还会对旁人点头颔首,船客们只道是他癔症又犯了,那调侃戏弄的声量又凭添了几分底气。

当郭远清醒过来,赶紧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众人的闲聊,心里却小意盘算如何拿捏立足大宋的资本,余光甚至撇一眼船尾的厨娘,“是个美人胚子。”这是他去点卯途中给出的最后一句评语,索性不再想那些乌糟的心事,因为他知道即便是那望眼欲穿的汴梁名妓也可能长得和宣统皇帝的后宫一模二致。既然自己的谋划和现实可能有莫大差距,那就一边享受这闲适生活一边应对吧!

这厢较年长的船客谈的都是风土时闻,少年人不愿叨扰,就远远隔开一些妇孺青壮的活动区域。只听得扑通一声,也住在城外油坊的赖猴儿落入水中。一问之下,竟是此人喋喋不休的拿捏着两人的“婚事”,被逼急了的梅娘拿着锅铲追入水中。

此时的她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锅铲,嘴边的乡俚土语伺候着赖猴儿,船上更是不见人救,想来这老倌儿要在水里扑腾一阵了。船行的西边堤岸正是都天行宫的旧址,如今被当作城里坊民的晒场,只见几个老妇丢下针线来到岸边指指点点,怕是又要数落乡下的丫头娶不得了。

眼见情势颇为尴尬,一位素来稳重的外地游商开口道,“三郎,听闻你要参加科举,举业之事非同小可,况且此事又因你而起,我便考校于你。以梅娘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两人四眸相对,郭远一下子就读懂了老者的用意。眼下看似是要考校于他,实际上却要为二人解围。名声对于女子来说终究是极重要,如若今天的戏言真被哪个冒失鬼传遍乡里四邻,小船娘怕是真不好嫁人;而对于郭远,他终究不是有着生员身份,更不可能以风流韵事成就士林美谈,甚至一个不好就会被礼教看顾慎严的亲民官随手黜落,得为自己撇清干系;而于船上众人也是重开话头的绝佳时机,下面就看郭家三郎如何去做了。

此时摇橹船已经穿过城外的最后一片芦苇荡,距离南水门还有不到百步之距,再往前就是税关码头,也是他上岸的地方。“时不我与啊,还得应景,看来还是平日结句太少的缘故,往后不备点存稿是过不了诗词这一关了。”郭远心道。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一处名叫“百花洲”垛田上,“水中沚,百花洲,还有梅娘。咦,有了!”

只见郭远直起身子,摆正了马扎,面朝船娘端坐在乌棚里。大家愣愣看着,颇为不解,寻思着就差一块夫子牌位,不然他定是要俯身拜下,可这又是什么仪仗规程。不等众人开口,他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学生不才,便以今日之行作一首打油诗,也权当是与船上远客的临别之赠。”说完,少年起身朝着不相熟的客商重重一拜,然后走到船檐扶手处,云淡风轻的从芦苇荡虚指向水面,“苇高路远水深”

“好意境。”船首处一位仆从打扮的小童眼眸骤然一亮,他趁着众人瞩目郭远之际,悄悄挪到中年文士身侧,“爹爹,你说······”男子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吩咐他稍待片刻。

“百舟千帆竞侧”郭远回头看看聚集在渡口的摇船,又引导着大家的视线指向远处漕河上的一条条三桅粮船,宛如珠串般连接起县城、垛田和未知的远方。

在众人略显怪诞的神情中,他做了一个后世西方舞会上邀请女伴的绅士动作,这个邀请的对象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谁,正是今日之行的主角——梅娘。而梅娘却慌乱地扫视四周,极力避免与任何一人眼神对视,仿佛自顾自地给手里的锅铲寻一个去处。

少年铿锵有力的续了两句,“孰敢陌刀立马,唯我百花娘子。”特别是这最后一句,念得又长又慢,似是极不情愿又好像在揣摩众人的反应。诗一念完,郭远抄起两个大水囊头也不回的上了岸,守城的兵丁验过腰牌,放他上了城墙,只留下仍在茫然的众人。

“爹爹,你看这诗作的如何?”

“三郎是个怪才。”

“那诗到底如何?”

“官家要是有这份气魄···”

“如何如何,再不说我要生气啦。”

“唔,三郎若是去了汴京,鬓上定是要被女子簪花的!”

“要不要请范伯伯来考校一番?”

“来日方长,你我要在泰州府小住一阵,能否再见到这位小友也要看他的机缘。”中年文士微笑着提点小童。

船上的各种议论还在继续,有人感慨那落水的赖猴儿会不会淹死,要不要报官;那位外地游商颇为满意的向好友解释着这诗的应景之处,也让众人逐渐打消了对那谣言的疑虑;对诗文无甚兴趣的妇孺已经开始打点身边的褡裢,寻起皮市货市的价格。而郭远并不知道,水龙局里等待他的却是几样稀奇玩意:油松、水龙车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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