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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太祖皇帝


腊月二十日,又是一个大雪飘飘的天气,梁岑瑞还在想如何在二十六这天给秋以桐过生辰,却听说他的父皇,昏迷许久的太上皇梁文肃醒来了。

        他听了一愣,手中的朱笔直掉到书案上,急步跑了过去,在梁文肃的寝宫门口与梁岚璋撞了个满怀。梁岚璋正向刚派出去传话的太临吩咐,焦急且担忧地说:“你们要仔细,大雪天的不要让皇兄着了凉,好生地快抬过来……”撞到人后也不管是谁,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梁岑瑞急着进去看他父皇,无心去躲,就挨了这一个掌。本就手忙脚乱的宫人,见此情形,吓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梁岚璋抬头一看,见打得是他,惊心之余,亦觉得痛快。梁岑瑞只瞥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继续往里走,来到梁文肃的病榻旁。

        梁文肃似乎是做一场长久的恶梦醒来,脸色惨白,呼吸沉沉,双目直直在瞪着。梁岑瑞坐在床边,俯下身去,温声地唤:“父皇,父皇……”

        “琛儿……琛儿……”梁文肃枯瘦的手高举着,在空中胡乱抓着,找寻着。

        梁文肃连忙抓着他的手,眼里泛着泪光,颤声道:“父皇,是朕,是朕啊……”

        “朕……朕?琛儿……琛儿,你醒了,你登上了皇位了……”

        梁岑瑞心中一冷,瞥一眼一旁跪着的太医。那太医一直在梁文肃身边侍候,连忙回道:“回皇上,太上皇此时眼睛看不到,唯有听声音……”

        梁岑瑞便伸手在他父皇眼前试一试,那空洞的眼睛似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不能映于他的样貌。他一阵心酸,想自己的如今的声音的确与梁岫琛很像,于是又说:“父皇,朕不是皇兄,是……老七……”

        梁文肃像是被什么咽住了,噤声不语,想要抽出被梁岑瑞紧握的手,却没有力气。沉默了一会儿,头向床内一偏道:“朕……要见……琛儿……”

        梁岚璋正站在一旁,听到这话,宛似有了圣旨壮胆,上前提了梁岑瑞的后衣领道:“没听清么?父皇想见的不是你,你给本王走开!”梁岚璋使尽力气,梁岑瑞却岿然不动。

        此时,已陆续有人赶来,见此情形,只怕惹出更大的祸端,连忙上前半求半劝地将梁岚璋拉开。秋以桐也已来到,见梁岑瑞的脸色冷得可怕,便将手搭在他肩上柔声道:“七郎,还是让太医再为父皇看一看……”

        梁文肃听到秋以桐的声音,哼了两声,虚弱地说:“桐良娣,你……你还在……宫中……”

        秋以桐心头一愧,只得道:“父皇,正是儿臣。”

        “琛儿……琛儿何在?”

        “宝应王殿下还在昏睡中,外面下着大雪,侍者将他抬来,为免意外,需得缓行,父皇勿急。”

        说到这时,只听一阵吵嚷,原来是梁岫琛被抬了过来。梁岑瑞目不能视,却能够鲜明地自吵杂的声音中,辨认出梁岫琛到来的讯息。手颤抖着,向远方伸出,颤声道:“琛儿……琛儿……”

        梁岑瑞沉沉的脸上一片冷凛之色,怒声道:“不准他进来!抬出去!”侍者们自然不敢吱声,梁岚璋又要冲过去,他便又喝一声道:“拖出去……把景云王也给朕拖出去!”侍者不敢不遵,可是望着暴怒的景云王亦是无奈,纷纷望向秋以桐。

        秋以桐连忙凑到梁岑瑞身畔,柔声道:“父皇才刚醒来,不要这样……”

        梁文肃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心里的失望与愤怒在喉间滚动着,“不肖子……朕已如此,你竟还要……”

        豆大的泪珠自梁岑瑞眼中滚落,双手抓在他父皇的衣襟,沉声说:“你心中有我这个儿子么?你还记得这世上有个叫方望晴的女人,被你封为才人、嫔、妃,为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为他取名叫梁岑瑞么?这些你记得吗?你记得吗?”

        梁文肃只是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性命堪忧,“朕……你自作孽,朕……不想见你……滚……”

        “叫你滚啊!”梁岚璋见父皇那样痛苦,又悲又痛,不顾一切冲上去,将他拉开。

        梁岑瑞没有再说什么,由着他拉着站起,居高临下地又望了梁文肃一眼,袖子一甩离开了。

        秋以桐连忙向太医道:“父皇看起来很不舒服,快看一看……”

        梁文肃颤抖着将手一摆道:“不必……朕……朕自知,桐良娣,琛儿还睡着么?”

        秋以桐只得道:“回父皇,宝应王殿下还没有醒……”

        “朕等了他许多个月……已无力了……哎,看不到,只能听,他却不能说话。”梁文肃说着顿一顿,休息了一会儿。梁岚璋看到痛苦至厮,跪在那里无声地流泪。梁文肃将头扭一扭,似乎是枕头不会舒服,又似乎是不耐烦,然后低声说:“璋儿……替朕去看看你皇兄……你们都出去,朕觉得吵得很……桐良娣,你留下……你留下……”

        他昏迷之前也只见了秋以桐,这时已是回光反照之际,想要见的还是秋以桐。梁岚璋抬头望了她一眼,那眼光冷冽中带着点威胁,跪在那里仰望又带着祈求。然后他便沉着一张脸站了起来转身而去,他人见他离开了,便也纷纷离开。然后,又只剩了气息奄奄的梁文肃,还有永远都十七八岁容颜的秋以桐。

        秋以桐见他沉默不语,便先说:“父皇,人已都离开了。”

        梁文肃闭着眼,嘴角下拉,又沉寂许久说:“你……还称朕为父皇……没想到你竟还没有离开皇宫,留在琛儿身边……是因为答应朕的事么?”

        秋以桐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滋味,冷笑两声道:“那是因为……儿臣现如今是父皇第七子的皇后!”

        梁文肃想要冷笑,却又不想浪费力气,半晌了才长叹着说:“可怜……可怜……朕上次召见你时,已命在旦夕……不过朕此前已有药方续命,事先吩咐过太医,等了这么久醒来……只为了……只为了再见琛儿一面,却不能够……”

        秋以桐像应声虫那般道:“父皇真的很疼爱王爷……”

        “老五也好,虽然一身毛病不成器,暴虐成性……也是不错,至于老七……哼,哼,哼……前无古人,后……想来再不会有来者!”她不清楚,他这些话到底是赞赏还是深切的恨铁不成钢。没过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朕这番单独留你说话,待会儿出去,他一定会问,朕跟你说了什么,你便回他一句——做贼心虚!”

        “父皇……”秋以桐不解他是糊涂了,还是别有所指,“这话何解?”梁文肃并不理会儿,喉咙里浑浊痛苦的声音越来越重。秋以桐只是听也觉得胸口憋闷,连忙跪倒在床边轻抚着他的胸口道:“要不要唤太医?”

        梁文肃长长地咳了一声道:“告诉老七,朕是对不起他们母子,他固然可以恨朕一辈子,然而他做的事亦不能被原谅,那么朕就与他在九泉之下相认!”

        “父皇……”秋以桐还想再问几句,却见梁文肃粗喘几声,头无力地一歪,就这样再无声息。秋以桐手撑在床边站了起来,转身而去。走到大殿门口,一阵冷风吹来,她混身一抖,才从心底涌出眼看着一代帝王离世的凄凉,身体微微颤抖着走了出去,见数不尽的人站在廊下,跪在铺满白雪的庭院里。可是她还是觉得凄凉,只注意到梁岑瑞在看着自己。

        他果然一见她就问:“父皇跟你说了什么?”

        “做贼心虚……”她轻声说。

        梁岑瑞眉头紧皱,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讶,垂着的双手微微发抖,继续问:“他还跟你说什么?”

        秋以桐没有想到他果然“做贼心虚”,只怕自己这般沉默无言是对他的煎熬,便接着道:“他说‘他是对不起你们母子,你固然可以恨他一辈子,然而你做的事亦不能被原谅,那么他就与你在九泉之下相认!’”

        “还有呢?”他抓住她的双肩问。在沉稳之时,梁岑瑞简直可以称之为阴冷,所以这时的紧张与惶恐令秋以桐万分吃惊。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可是又不忍心他受这样的煎熬,便说:“父皇他……他驾崩了……”

        梁岑瑞双手一松,嘴角一抹笑,转过头望着那正飘落的大雪,眼帘一垂脸上便是两行热泪。梁岚璋冲了进去,然而便听到他的哭喊声,大臣们在哭,宫人们在哭,整个世界都在哭!

        大雪,无风,沉默着的梁岑瑞步下台阶,走在雪中,一步一步。忽然之间转过头来,看到走廊上站着的秋以桐,正满脸狐疑、不解、悲伤地望着自己,她披着件水红色的斗篷,头上的碎玉步摇在微风中颤动,衬着雪景与那悲戚的声音,看起来是那样凄美。他与她隔着一地白雪,就像隔着一生一世,云山雾海一样,像是初次见的她,他是她眼中的仙子,不敢相相信自己会得到仙子的垂青……

        今天的一切,他费了多少的力气才得到,可是若让她知道真相,只怕什么也没有了。他真的不想失去她,可是站在那里,已没有力气走过去,在心里祈求着她走过来。

        终于她一动,像是听到他心中所想,一步步地走来了,与他四目相对。“你……到底做过什么事,令父皇说那样的话?”秋以桐终究问了出来。

        他沉默许久,伸手抓住她的手,脑中快速转动,终于寻找一个妥帖的答案,便说:“当初……韩令晖本来要给皇兄下的药不是致命的,只是……只是一种可以使他说真话的,而我将药一换便……”

        “只是这样?”

        “你不相信我?”

        “不是……”秋以桐道,“只是,如果是这样,韩令晖只不过如梁岚璋那样,不相信自己被欺骗,想听真话而已,岂会不说清楚?”

        “他向太子下药是事实,一旦被抖出无论那药是什么,父皇都不会放过。我要帮你,手中自然要有一样有力的把柄,除了皇兄,还有谁可以要挟父皇。我以韩令晖全家性命相威胁,他自然会将真相咽下。你想那些跟父皇求情的大臣,是谁鼓动的?”

        秋以桐垂下眼帘,望着地上那白雪,心里一阵凛然,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你明明一直在江湖间行走,为什么一回朝,就有那样大的势力?”

        “不过就是钱财、女人还有权力!正因为我在江湖间行走,阅人无数,所以能够轻易看穿他人,也就很好控制……就是这样,不要怀疑我……我是做了许多在你看来无耻的事,可是我没有……没有……”他像是很冷,很痛苦,“没有”一词吞吐很久,说不下去了。

        秋以桐觉得他太可怜了,心酸如海,实在看不下去,便抱住他道:“你是不是想说,从来没有骗过我?我明白的……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可能不用些手段。从前的萧燕,为了复仇也是这样。我怪过她,讨厌过她,她总跟我说,她就算把天下人都骗了,却从来没有骗过我师弟。你也是这样么?”

        “是……是……是……”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是”,不知说了多少遍。

        总之那天的梁岑瑞是秋以桐从来没有见过的,胆小、惶恐、草木皆兵。他说,那是因为他的世界里好容易下了一场雪,掩盖了从前的一切,自以为可以干干净净、光明磊落,却又被人掘出从前,的确太可怕了。

        秋以桐不忍心去问他所谓的“从前”,只知道他没有骗过自己。他不仅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亦是一个好丈夫,与她相互依靠,无视流年。在他身上纵使有许多世人都看不透的,却不影响世人爱戴他,她更深深爱着他。

        昌德帝驾崩,谥号太武大圣皇帝,庙号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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