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钟

邹姒嘉有些意外，许松落和姬羲和交好，与姬拂也比她相熟更多，只是以前不知许松落对姬拂这般殷勤。

        她印象中，许松落倒是和去年的新科状元有些纠葛。

        许松落跑下台阶，恶狠狠地说：“谁传的消息陛下得空——”

        话音戛然而止，许松落停在了步阶高处，声音依旧带着意外：“邹姒嘉——你怎么在这？”

        “许妹妹。”邹姒嘉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圈红红的许松落：“好巧。”

        也许不是巧，姬拂尚未立后，殷丘王将许松落留在襄安，心思昭然若揭。

        “哼。”许松落鼻息一重，看着邹姒嘉手上的食盒，嘲笑道：“本宫劝你还是回去吧，陛下不会见你的。”

        “知道了。”邹姒嘉轻飘飘地绕过许松落，头也不回继续往殿门走去。

        “不知好歹。”许松落跺了跺脚，跟在邹姒嘉背后：“本宫倒要看你是怎么吃闭门羹的。”

        邹姒嘉没想到许松落会跟了上来。

        “九黎公主，殷丘公主。”太监一甩拂尘，弯下腰。

        “怎么？不会说话吗？要本宫帮你问吗？”见邹姒嘉沉默，许松落提着裙，趾高气昂地走到邹姒嘉身旁，等着看好戏。

        “不必。”邹姒嘉咬牙，露出微笑看着太监：“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身形未动，为难地看了两人一眼：“陛下今日不见客，还请二位公主先回吧。”

        “有的人就是心比天高。”许松落翻了个白眼，率先一扫裙摆，走下台阶。

        邹姒嘉依然维持着笑容，只有几乎要被捏碎的食盒把柄暴露了她的心情。

        “进来。”

        殿内传来姬拂冷淡威严的声音，太监连忙推开殿门进了屋内。

        邹姒嘉安然不动，许松落也跑了上来，期待地对她的丫鬟说：“定是陛下尝了本宫的糕点，要接见本宫——邹姒嘉，你还不走？”

        “陛下未发话，怎敢离去？”邹姒嘉垂下眼，她不信姬拂刚才不愿见许松落，才不过片刻就又想见了。

        殿门被拉开，太监虾腰趋步到邹姒嘉面前，赔笑道：“九黎公主恕罪，陛下让您进去。”

        许松落咬碎牙齿：“公公没有听错吧？”

        太监朝许松落一弯腰：“不敢妄听圣言。”

        “谢过公公。”邹姒嘉笑了笑，对许松落道：“许妹妹可需要本宫帮你问问陛下，对妹妹的糕点是否满意？”

        “邹姒嘉，不过一碟糕点，你少得意。”许松落翻了个白眼，扭头离开。

        邹姒嘉侧眼看着许松落跑开的倩影，原以为娇养的殷丘公主，如今还不是和她一般，婉转帝王膝，脉脉但求怜。

        跨进殿门，邹姒嘉就看到了姬拂。

        姬拂靠在龙椅上，神色淡淡，略有倦色，他的面前摆着几份奏折，御笔被随意丢在一边，砚台里的墨已经快要干涸了。

        “陛下金安。”

        姬拂颔首不语，随着殿门被关上，沉默依然在两人之间环绕。

        “前日夜里答应了要给陛下做些家乡吃食。”邹姒嘉一边走上前，一边觑着姬拂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止，才将食盒放在桌上：“陛下现在可愿尝一尝？”

        姬拂垂眸，看到了食盒里的海棠糕，水红色的花瓣落在丝丝白糕上，晶莹粉嫩，隐隐有些清香，颇为雅致。

        “陛下可要传试菜太监？”

        邹姒嘉摸不准姬拂的喜好，或者本来帝王心就难以捉摸。

        宫中阴私手段无数，邹怀宴早年曾被同窗下过哑口之毒，幸好邹怀宴心觉不对，吐了出来。

        自此对入口之物，两人便多有小心。

        想来帝王更是仔细。

        “不必。”

        正要朝门外走去，却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

        姬拂仍是怡然之态，邹姒嘉皱了皱眉：“陛下是要臣女试菜？”

        忍住心底的羞辱感，邹姒嘉僵硬地走到姬拂身边，拿起竹筷。

        姬拂注视着邹姒嘉的动作，一言不发，直到邹姒嘉夹起海棠糕，才慢悠悠地提起银箸：“不用。”

        “陛下？”

        筷子上的海棠糕滚落在地上，邹姒嘉立马低眉：“陛下恕臣女失礼。”

        姬拂只是抬了抬下巴，邹姒嘉站起身。

        姬拂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海棠糕，不置一词。然后如行云流水般，放下银箸，拿起朱笔，沾了沾墨水，看着邹姒嘉，似在疑惑邹姒嘉的不解他意。

        姬拂用笔杆点了点砚台：“磨墨。”

        “……是。”

        邹姒嘉顺从地走到另一侧，一边磨墨，一边暗暗记下那些奏折。

        殿内点翠的香炉慢慢吞吐烟云，赤色的墨汁中都沾染上淡淡的龙涎香。

        邹姒嘉不曾替人磨墨，苦于墨汁干涸与浓郁不定。

        姬拂埋头于案桌，笔尖却迟迟没有落下。

        其实大多数都是劝姬拂立后的，邹姒嘉打量着姬拂的脸色，他双唇紧抿着，轻皱眉头，显然面色不豫。

        在邹姒嘉看来，姬拂的喜怒不形于色之术已然炉火纯青，能有这副模样，很明显，这些奏折让他很是生气。

        “你怎么看？”姬拂丢开折子，仰在龙椅上，盯着邹姒嘉。

        “什、什么？”邹姒嘉手上慌乱了片刻，生疏的手法导致墨水差点溢出砚台。

        姬拂看着邹姒嘉手忙脚乱，垂下眼睫，薄薄的怒色也烟消云散。

        “陛下恕罪。”邹姒嘉尴尬地看着奏折上几滴墨渍，连忙屈膝认错。

        “起来。”

        姬拂摇了摇头，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邹姒嘉，那模样，似乎是一定要听到回答。

        “大盛社稷为重，臣女觉得……”

        姬拂闭上眼，微微偏头，见状，邹姒嘉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臣女觉得，陛下应随心而定。”

        “随心而定？”姬拂睁开眼。

        “对。”邹姒嘉美目流转，浅浅一笑：“陛下是天子，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无论陛下立后与否，都是天意，不得违逆。”

        “天意。”姬拂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邹姒嘉第一次看到姬拂眼里闪过叫作笑意的情绪，她也算是赌对了姬拂的心意。

        趁着姬拂心情尚佳，邹姒嘉大着胆子试探道：“陛下的心意，是什么呢？”

        “是你问？”姬拂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审视邹姒嘉：“还是九黎公主问？”

        邹姒嘉不解其意，但她一向惯于曲颈温顺：“臣女不知有何不同，还请陛下明示。”

        殿内又陷入沉默，邹姒嘉动了动发酸的脖颈。

        “九黎公子希望朕送你回国。”姬拂沉吟片刻：“这是你的意思？”

        邹姒嘉心里一惊，模棱两可道：“臣女但凭陛下做主。”

        “对九黎公主。”若熟悉之人在此，便知姬拂是难得一次悉心解释：“朕只能说没有看到九黎王的诚意。”

        但邹姒嘉只是心沉了沉。

        “既然你说朕是天意。”姬拂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清冷但又不容置喙：“那么，朕，不想送你回去。”

        姬拂俯身，盯着邹姒嘉，话里意味不明：“你可接受？”

        殿外暮钟响起，带着姬拂的话音，一声一声回荡在邹姒嘉枯寂的生命中。

        邹姒嘉觉得嗓子干哑，仓皇地避开姬拂的眼神，低下头：“自然。”

        她只是有些厌倦了，从始至终，从九黎到襄安，从父王到姬拂，既定的命运，不可违逆的当权者。她只是他们眼中一叶小舟，只能随着海浪翻滚，无从选择。

        她当然不接受，凭什么要她接受呢？

        从承文殿回来，刚走到殿门口，邹姒嘉就看到了宫道上停着的两架步辇。

        在殿外驻足，邹姒嘉眼底浮起厌烦，只听到里面喧嚣声传来。

        “邹姒嘉怎么还不回来？你……去看看！”

        踱步到门口，正好撞见一名小丫鬟跑出来，香汗津津，见是邹姒嘉，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公主，奴婢拦不住两位殿下，公主恕罪。”

        “跪着。”

        邹姒嘉脚步没有丝毫停留，裙裾扫过小丫鬟抖如筛糠的身躯，不带怜悯。

        “如果没记错的话，姒嘉今日不曾邀人作客。”邹姒嘉走进殿内，看到了耀武扬威的两人。

        “邹姒嘉，本宫听松落妹妹说，你今天去了承文殿。”

        邹姒嘉瞄了一眼气鼓鼓的许松落，将食盒递给东陵：“东陵，去准备一下明天的糕点，让厨娘多做几份，本宫晚上要亲自挑选。”

        许松落捏紧圈椅的扶手，声音从齿缝间被挤出来：“你明天还敢去？”

        “陛下没有让你也送去吗？”邹姒嘉张开嘴表示惊异：“许妹妹若是想学做糕点，可以来向本宫的厨娘讨教。”

        “不过是王兄可怜你。”姬羲和讥笑道：“倒是已经学得如此嚣张了，九黎没有教你何为谦卑吗？”

        “九黎倒是有许多治伤的好药，姬姐姐可要一二？”邹姒嘉目光含笑带过姬羲和的脚踝，不带笑意。

        “本宫的脚伤。”姬羲和想起今日的目的，牙齿都要咬碎了：“是不是与你有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邹姒嘉端起茶盏，撇开茶叶，一派怡然：“姬姐姐不如去多找些证据，将那罪人揪出来。”

        “羲和姐姐下个月就要回荆国了，何必还搭理她？”许松落讽刺道：“九黎蛮夷而已。”

        姬羲和脸色稍霁，得意地扬起头：“是了，本宫的夫君是荆国大将军之子，而有些人，马上就要及笄了，还不曾许亲。”

        围着两人的婢女们讨好地笑了起来。

        “姬姐姐的兄长，大盛的新帝，十九也尚未娶亲吧？”邹姒嘉低头饮茶。

        “你什么意思？”姬羲和听出邹姒嘉的言下之意，气急：“你胆敢觊觎本宫的兄长？”

        “九黎国的女子都是这么不知廉耻的吗？”许松落愤愤道。

        邹姒嘉瞧着许松落着急的样子，笑道：“看来殷丘想出一名皇后。”

        “是又怎么样？”姬羲和不顾许松落讪讪的脸色，抬起下巴，怒道：“殷丘乃是炎黄后代，世代尊奉大盛天子，有何配不得么？本宫瞧着松落就很合适。”

        “配得。”邹姒嘉随口敷衍。

        “九黎蛮夷也敢肖想天子。”许松落嗤笑道：“听说你们那里全是目不识丁的武夫。”

        “许久未曾回国，不知九黎现在是何模样。”

        “本宫知道你在算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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