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束发怀耿介
司马宣王推荐阅读:
剑来
明星潜规则之皇
逆天邪神
怪谈?这个团宠文不太对劲
女总裁的全能兵王
仓元图
好色小姨
被迫万人迷的炮灰[快穿]
从柯南开始重新做人
郎悔
鸿者,可以乘云颉颃,亦可随波澹淡。
定舆门嫡庶两派,嫡派一脉相传,庶派则百川广纳,枝硕叶茂,虽也贤愚参差,历来仍能者辈出,不知凡几。到齐梁两朝,便属元无事、师无容、秦无妄、闻无喜、韩无端、俞无囿六人为砥柱,因别号中各有个“无”字,时人遂相提并论,合称“云鸿六奇”。
时世变迁,六人也鸿飞冥冥,各自西东。元无事在朝设立“承明庐”,执北武林之牛耳;秦无妄才兼文武,战功赫赫,乃江左一代名将;而师无容,便是羽岑摇光星主。
“元氏宗亲被尔朱荣血洗,元无事堂堂武林盟主,据说靠着弟子替命,才仅以身免,江湖中再无颜面立足。秦无妄开府仪同三司,与韦车骑齐名,谁知爱子死后竟沉湎酒色,一蹶不振。闻老怪与韩夫子忙着问箓参禅,哪管人间俗务。无容师姊原本深孚众望,却对本门心灰意冷,遁入左道。最不中用的俞无囿,整日嚼前人舌根换些铜板,旦夕散尽,不留分文。几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纵使俱在,有什么好说的。这故事白饶给你,不要钱。”
布巾飘落,一双寒星冷浸的目瞳望向吕荻,像要将罩住他左眼那条白纻也昭然揭开。吕荻淡淡道:“师叔双目健朗,举止自与一般盲者有别。”俞无囿笑道:“同黑灯瞎火,盲一时与盲一世,有何区别?”吕荻道:“虽蒙眼不能见物,心知非盲,便气定神闲,不似盲者终有怯态。晚辈也一度失明,个中幽微深有体会。”
俞无囿仔细端详他右眼:“是师姊助你这只眼复明么?”吕荻点了点头。俞无囿沉吟道:“如此能为,也只有她了。”定舆门下不问师承,悉以同门相称,他与师无容并不同宗,却对这位师姊格外多分敬意。“你当年变故,门下弟子多有耳闻。离经叛道又何妨?有这般际遇也是吉人天相,无需太过介怀。”
吕荻望着长天,一只孤鸿从眼中掠过。俞无囿说的“介怀”与他的思虑似乎并不相关,又好像一羽加诸泰山,根本无足轻重。良久,他笑了。“师叔既知谁害我至此,可知我此番前来,是为了谁?”
俞无囿一凛,道:“……风檐寺人!”
这四个字吐出,当空如结冰凌,墙头又一瓣雪栀颤栗着跌下。吕荻道:“风檐寺人数十年为内臣,无人知其真面目。当年向墟烟受他笼络,听说近来还在世,我便去一问究竟。待找到向墟烟,发现他还记得我,记忆中最关键处却被人以功力化去……或许这就是他还能活着见我的原因。”他明白俞无囿消息活络,许多事瞒不过,索性和盘托出,不失坦诚。
“后来我试探被风檐疏远的一名部属,也是同样情形。若精通气脉关窍之要,手法独到,让人单忘却一事也不难,但江湖上鲜见。一来甚是繁琐,稍不慎对方即成废人,且终不如斩草除根稳妥;二来内力强滞在他人血窍内,每使一次,自己渊源便多暴露一分。风檐匿身暗处,怎会在无用之人身上行如此风险之举?”
俞无囿问:“可探出些蛛丝马迹?”吕荻摇头,道:“只怕那都是他有意给我看的。”他凝望荒墙外那枝新绿,戛然而止,两人许久不发一语。
俞无囿缓缓道:“我还有个故事待价而沽,你想不想听?”
“愿闻其详,却不知我是否付得起。”
俞无囿哼了一声:“那还真不是等闲能付起的。”他负手慢慢踱着,“如今建康城街头巷尾,宫中闾里,都在谈论一件大事。”
吕荻道:“是先太子薨殂的事?”
“先太子心系民艰,隆冬之际常遣人满载谷帛,探访陋巷,见谁家贫便停车相赠,受惠的百姓不计其数,消息一出,自然举城悲泣。但另一件事,并非寻常人可知……便是那立嗣之事。”俞无囿顿了顿,意味深长,“太子膝下长男华容郡公萧欢,今年十五岁了。”
吕荻过去在朝为官,上巳日祓禊时曾见过一眼太子的麟儿,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十余年前。“前朝文惠太子薨,世祖立其子昭业为皇太孙。圣上要效法故旧么?”
他情知此事不会如此简单,否则也无需拿来说道。当今那位开国之君,虽享有数十载治世,到底皇祚未久,而他本人已近古稀高龄。果然,俞无囿道:“主少国疑啊……何况……太子已落葬安宁陵,储君迟迟未决,圣上心里怕是另有考量。”
尽管这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他仍压低声音,“——皇三子,晋安王萧纲。”
仿佛裂空惊电,豁然洞开,历历皆是前事。六年前那个月光朗照之夜,本不堪再回想,自己对故友说的话却清晰宛在上一刻:“你处心积虑要利用我置苏狐禅于死地,要太子失去辅弼,为的不是天下,而是你的主公!为了你和风檐寺人共同的主公——晋安王萧纲!”
吕荻猝然大笑。他原已暗运功法摒绝外界,哪怕隔墙有耳,听两人言谈也如同默语,这一笑真气屏障涣散,危墙坍瓦无不在笑声中颤抖,半晌才平复如初。“俞师叔疑心嗣位之争有人促使?”
俞无囿变色道:“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
想不到真相一度触手可及,那又如何?六年,诡谲变化嫌长,布局谋篇又嫌短。太子与晋安王同母所生,从小感情深笃,背后两脉却暗自倾轧,至今不休。吕荻轻轻道:“苏狐禅若在,必竭力为萧欢谋太孙之位。”滋味错杂,暗讽中兼有酸涩。
俞无囿冷笑一声,也不知是笑他,还是笑他提及的那人更多些:“到底是斗输了。堂堂定舆门主,连悉心栽培的爱徒都保不住,反搭上自己性命,还能谋得了谁——”
说话间,竹杖疾点,身后土墙遽然坍倒,一道灰影没来得及惊呼,就随着砖石重重扑下。那人身无功力,气息粗浊,早被听在耳中。可他一开口却让俞无囿和吕荻都微微一惊:
“老先生方才说……说定舆门主狐禅公,已不在人世了么?”
这人正是被俞无囿甩脱的少年儒生,锲而不舍寻来,此时从碎砾间抬起一双晶润的眼,两泪欲垂,直要将脸抹得愈发狼藉。俞无囿不知他为何如此真情殷切,更觉好笑,嘴上却厉声道:“听人墙角不怕被灭口,小子忒也心大。”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蓦地哂笑:“先前吃汤饼时听了你那么多话,这会儿才听一句,老伯怎就小气起来?”
青萍跟着吕荻,眼看老丐散尽铜钱,许多人仍饥肠辘辘,便把汤饼铺里携出来的面点寒食一并都分了,这片刻逗留,吕荻与老丐已不知去向。她只恨做不了别的,正心中烦闷,出来寻人又见满地颓垣,哪里辨得出踪迹。忽听有人连呼救命,原来是不慎掉在荒草掩蔽的枯井中,走近一看虽无大碍,却是穷形尽相,趁机狠笑了一场,才舒出长憋的恶气。
那少年悻悻的,倒也不恼她取笑,千恩万谢都是听不懂的话。青萍觉得他好玩,刚巧听得吕荻声音,忙拽上少年寻声而去。两人躲在墙后,明知另外那两人在交谈,偏偏死寂无闻,青萍心想是吕荻搞的鬼,见少年眼神求之恳切,将手指分按在他耳根后颈,真气贯注,这便帮他听清了俞无囿最后那一句。
那话说的像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可少年一听魂飞魄散,如丧考妣。吕荻目光冷冷射来,青萍猛想起他对姚兴哥做的,拦上前道:“你自己不慎,反怪别人偷听?少难为人!”
吕荻还没答话,俞无囿先哈哈大笑:“女娃娃对师父也这般蛮横,甚合老儿脾胃。”青萍一愣才反应过来,气结道:“我剑术强他百倍,要他做我师父?”俞无囿奇道:“你不是负剑的童儿,怎么背着五大夫剑?”扫过青萍肩头负的另一柄剑,定了定睛,又道:“……原来还有把蒯缑剑。”
青萍道:“什——什么剑?”她自己的剑原是捡了根山民废弃的通条捶扁,留一截缠上草绳,从此形影不离。这么多年她只管它叫“剑”,剑也只认得她,不知哪来的老伯一照面就给它起个囫囵古怪的名字,还装得十分熟络,叫她老大不快。
俞无囿悠悠道:“蒯草缑柄,并非什么特称,只是因人扬名。冯谖穷时弹蒯缑剑而歌,达时助田文成王佐之事,如今便是有冯谖,可还有倾天下之士的孟尝君?”他怅然远望,不知是否想起了普通年间文渊阁中修纂《文选》的盛景,曾几何时,说来却如隔终古,“‘士’这个字眼,早已不值钱哪。”
那少年儒生忽抬头道:“天下名士悉在江左,老先生还出此言,是目我北朝之人如狗彘了。”他伏地痛哭了一场,拭干泪,仍有说不尽的伤心凝噎。俞无囿笑道:“清河崔,范阳卢,弘农杨,京兆韦,河北关中这么多望族,结附鲜卑大姓,滋润得很,怎说北朝无名士?”
少年急道:“累世簪缨又如何,解得了苍生倒悬么?先有六镇兵乱,后有尔朱氏横行,百姓水深火热久矣,这些名门望族只心系着自家尊荣,可有一个挺身纾难?不光文士,豪侠之士也一样。除了白狼十子,江北有几个真英雄?平日吹得震天响的大侠,不过赳赳武夫择强事之,见尔朱荣势力煊赫,一个个甘为鹰犬。中原四维自衣冠南渡后早已崩坏,但凡礼义廉耻俱在,何至于今日豺狼肆虐、朝野无贤?”他看似温吞绵软,一振振有词起来竟也珠玉铿锵。“论内圣外王之道,天下皆知非定舆门莫属。不瞒老先生,学生此来正是想拜会狐禅公,伏聆指教,却不知……不知……”说着拱手于地,深深叩拜,却是稽首的大礼,“老先生见识广博,万望指点迷津,解我北朝战祸疾苦!”
这一番话掷下,四壁哑寂,连贸然飞过的寒鸦都忘了鸣叫。俞无囿长声打个哈哈,道:“好极,好极!想要老儿替你引见定舆门下高贤么?小子,你哪里人,怎么称呼?”少年喜出望外:“正是!学生洛中人氏,姓吕,名明骞。明是日月之明,骞是骞翥之骞。”
俞无囿与青萍同“哦”了一声。青萍道:“好巧,你也姓吕。”吕明骞正迷懵不解其意,俞无囿道:“如此机缘巧合,不引见倒真说不过去了。你要找的高贤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竹杖往旁边一指。
吕荻听了这吕姓少年陈词,冷笑都懒得笑,只想抽身即走,俞无囿这一手祸水东引,少年殷殷目光急盼过来,便把他给绊住了。只听俞无囿不紧不慢道:“建康长干里甜水巷,有家洪记腊炙甚是出名,吕荻,你到了城中,不妨请老儿吃只腊鹅,权当付这故事的钱。”又用杖拍了拍吕明骞,“——若死心转念,还来得及。金陵非是净土,只怕你为苍生弥祸之前,先自惹祸殃啊。”不等再问,一人一杖飘然而去。
青萍怅望半晌:“你跟老伯还没说完?我来得不巧了。”吕荻道:“不,正是时候。”他和俞无囿并非熟识,多年来不知根底,可对方显然是有意候他,托出那个秘闻。至于目的,一时试探无果,也怕言多有失。“咱们走罢。日后还有再说的机会。”
“咱们”自不包括吕明骞在内,那少年却慌忙从砖砾堆中挣出来,在他跟前一头拜倒,连称“先生”。吕荻暗运轻功,将其甩开。吕明骞紧跟在后,却是青萍见他腿脚扭伤,有心回头拽了一把。他气喘吁吁拦住吕荻,面孔白皙中晕起潮红:“先生既……既是同姓于宗庙,为何不肯垂眷学生,点拨一条明路?”
吕荻冷冷道:“你少跟我先生学生的。金银不说金银,钱不说钱,说什么‘阿堵物’。抱着半本《世说》,便效仿风流名士,学王夷甫清高么?王夷甫当年贵为宰辅,自是清高,待到为羯人所执,一把年纪推说少不豫事,劝进石勒,死于土墙之下,可还见得清高?”
吕明骞被斥得张口结舌,眼睛忽一亮,俨然大悟:“先生果真高贤!学生聆听教诲,如拨云见日……”正要再拜,乌泱泱一片人涌上来,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先前俞无囿散钱的瓦檐下,一些手脚得力的人去给老小买吃的,仍剩下不少病弱,但见生人便围拢,聊为救命稻草。吕明骞心中不忍,忙向怀中掏钱,却面有难色。他此行为图轻便,盘缠多是带的整铤足金,想到大市上再换成梁钱。眼下虽还有金子随身,可一大块如何分给众人?又怕你争我抢,反生殴斗。迟疑间就见吕荻瞥了他一眼,当襟一震,掏出的已是颗颗金粒。吕明骞半惊半喜,刚要说话,便被众多谢声和伸过来的手淹没了。
吕荻缓步穿过人群,见墙角一妇人蜷缩着,发如枯草,面如黄土,两个孩子围在身边,年纪大的拿青萍给的饼掰碎喂她,小的只是啼哭。他俯身看了那妇人脉象,又探压数处要穴。青萍关切问:“这阿姊怎么了?”吕荻轻轻道:“肾气衰绝,药石无医了。倘若能救,刚才那位俞老前辈已出手。青萍,你从她足少阴肾经俞府穴慢慢渡气到照海穴,可缓解一时痛苦。”
青萍急道:“什么经什么穴,这会儿谁懂。你自己晓得法门,何用我来?”吕荻叹了声,道:“我双手如今贯通不了真气。俞府在锁骨下偏中两寸,照海在内踝下凹,你一试便知。”
青萍不再争执,依言给妇人渡气。她见吕荻第一眼就瞧出他手足与别人不同,倒与那苍猿神似,相处久了渐也习以为常,觉得和乌头白、马生角、苍猿不会眨眼一般,俱是天生。她以为他也习惯了,可听这声叹息,不似怨恚,不似惆怅,只有些若拿若放的苦涩,却好像是瞬间错觉。吕荻站起来,从袖中取出补益丹药分给其余病人,往外走去。
他走到寥廓长空下,眼神复又清冽如剑。青萍好一会儿追上来,道:“你丢下那姓吕的小子不管啦?”破屋中人头攒动,吕明骞被拉杂推挤,一时怎出得来。“我看他人挺好,只是……”青萍叩了叩自己脑门,吐了口气,“这里不太好的样子。”
吕荻冷笑道:“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儿孤身来这异地,一无武功,二无故旧,三无亲随,光有些黄白之物和破烂学识,还到处显摆,岂止是脑子不好。”他有些嫌恶,似乎多说一句都深感疲累,“既然露了财,自会有人照顾他,不用你我操心。”
青萍听这话凉飕飕的,刮得她衣下掉了层寒粟。她没有再问是什么意思,只跟着吕荻快步前行,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寂寞。远远望去,烟树在江中隐现,背后潜伏着一座恢弘巨城的轮廓。
不过半日,舟舆驶过江心溧洲,青萍又见到了那与吕荻同姓的少年。
黄昏已垂降,她翘脚坐在船头,吃江边随手搂的乌椹子,吃得满手和暮色一般暗红,正荡在江中洗时,忽听风声窸窣。两道身影挟着一个大麻袋,在浅流处点了点,踏波飞入溧洲深林,端的轻功非凡。青萍看其中一个背挎大刀,用布裹住,却露出一线闪金,想起是白天汤饼铺中那金刀客,叫什么“炙阳刀”郭熠。另一个蒙面人想必是郭熠当时同伙,只记得碧眼黄须,是个胡人。
那胡人叫侯莫陈骁,因孝文帝时侯莫陈改姓陈,汉名就叫陈骁,外号“朔虚刀”,乃是郭熠拜把兄弟,陇西关河会十三把刀的老五。他和郭熠卷了麻袋奔进林中,见四下晦暗无人,把袋子一倾,揪起里边的少年拍开穴道。郭熠恶声道:“小子,黄金拿来,别逼爷爷动手。”
吕明骞好不容易出得破屋,一瘸一拐回旅舍,念及那老先生说吕荻要去建康,想休整一夜再进城找寻。岂料当时汤饼铺中有贼人见他出手阔绰,暗中打探他落脚处,先将细软扫荡一空。他随身财物早散给众人,被店主赶出门外,正落魄时,撞上这两个同是北方来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被一把塞进袋子掳了去。此时让郭熠踢了一脚,哼哼唧唧道:“外物不可必,强之何为?”郭熠怒道:“说人话!”吕明骞道:“你来晚了,我如今分文也没有。”
郭熠气急,挥掌便要拍死他,陈骁手快拦住,递个眼色道:“九弟,你我千里迢迢南下,便是为这几两黄金吗?”郭熠一醒:“莫非……”陈骁道:“不然怎么偏将这小子捉来?你听他一口官话,定是洛阳人无疑。千金散尽如粪土,如此行止,非大富即大贵。”深碧色眼睛凝了凝,“你可记得那位人称‘洛中文信’的吕公,膝下只有个独子。”
郭熠高抬的手掌轻落在自己额头,半晌,又重重击下:“是……是那位在京兆、洛中捐了三百座伽蓝,积德无量的吕公?”他原也是敦实沉稳之人,亲历河阴一役,变得心燥意乱、草木皆兵,眼见帮派离散,元魏天下四分五裂,只觉得势力声名俱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听五哥一说,恍然醍醐灌顶。“还闯劳什子江湖,把小畜生绑回去,咱们下半辈子也大富大贵了!”
吕明骞听他俩说到这个份上,慌忙挣扎呼救,被一指戳中哑穴。密林逼仄,夕晖如血痕一线,无数昏鸦扑喇喇飞起。有人俏声轻笑,从群鸦背后传来:“光图着下半辈子的富贵,眼光也太短浅。”
那人正是汤饼铺中认出郭熠的男装女子,手抚绢扇,衣袂翩翩,她裾上山水画与林木融为一体,显得如蚀如幻。郭熠见人撞破,连忙拔刀,陈骁则沉声道:“姑娘倒说图什么才是长远?”女公子笑道:“下辈子。”
空中陡然燠热,炽流鼓荡,郭熠刀气已疾来。女公子身影漾动,一道寸光从腰扇中心扇骨掣出,只一亮,又收回象牙扇骨内,这刹那间像有双明眸眨了眨,而炙阳已黯灭。郭熠手中金刀未落,血痕已浮现脖颈,好似穿林披叶只剩下丝缕的暮色在那轻轻绕过。
“朔虚刀”几乎同时出手,非是不救,而是这一刀下去,直坠镜花水月。女公子抬扇架住刀势,道:“胡狗,江左岂容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吗?”她纵是呵斥“胡狗”,笑意也风雅粲然。
陈骁怒喝:“找死!”鲜卑人自谓开化,将本族与汉人之外称为诸胡,自己却最忌讳这个胡字,这一声着实将他逆鳞撕下一大块。他半生未曾动怒,过去受到再大侮辱,都暗记于心,日后百倍报还,眼下却只觉得此人招式如泡影露电,尽皆虚相,而自己的怒火聚于刀端,乃是当下唯一真真切切的。待到他想起:“不好,我为何因这话置气?”胸口半寸流光漫过,那一怒也溘然平静。
吕明骞眼见顷刻间两名刀客先后倒下,骇恐万分,一股热血不由将哑穴冲开。他张了半天嘴,惊叫已在噤声时叫尽,反而无言了,良久道:“多谢姑……公子救命之恩……”他方及束发,对男女之别半懂不懂,也并不认得眼前这位是公子姑娘,虽听人那样叫,看她这般穿着,想必更喜欢另一个称呼。“可你骂人胡……胡狗,终是不妥。”
女公子笑吟吟道:“小郎君到这个时候,还这么有趣。”她没替吕明骞解开手脚穴道,俯身贴在他耳侧,竟是料峭逼人,“谁说我是来救你了?”
吕明骞一惊,已瘫软在她臂弯中。女公子揽着他,刚要抽身,四周风呜然大作。山石草木齐齐摇撼,脚下整座沙洲恍如漂木般颠起。一个声音不知其谁,不辨来处,又仿佛以林莽为喉,以无数枝条叶片为舌。“‘玲珑骨’纪怃然,紫陌之‘己’,要这百无一是的稚儿何用?”
女公子凛声道:“尊驾何人?”
那声音道:“你不必问,只需知道我是要杀尽紫陌的人。”
狂风卷地,林木应其感召,似千手万臂攒击而来。纪怃然见势抛开少年,飘身疾退,只见流光没于罔象,倏忽间踪影全无。那风即刻止息,一道小巧身影挽起吕明骞,燕雀攫虫一般,直到林外江边沙地才将他放下。
吕荻看也不看,道:“走罢。”青萍道:“你说救人要救彻,这样丢下他,岂不又便宜后来的?”她不懂经脉腧穴,凭感觉解了吕明骞身上禁制,见他似乎让什么迷香闷住,将脸往水中一按,甚为奏效。吕明骞猛醒,抬头见了眼前人,惊喜交加,却又被吕荻眼神迫出怯意,讷讷地不敢道谢。吕荻不理会他,拂袖朝舟舆停泊处走去。
吕明骞跟在后边。他先前掉入枯井就扭伤了腿,这几经波折摔打,全身筋肉如散架,不由得连声呻-吟。吕荻停下步,斜睨着他,笑了一声。吕明骞忙肃然整襟,敛容道:“学生失态,让先生见笑了。”吕荻道:“痛便呼痛,真情常理,有什么好笑?我笑你既怕疼,又扭捏造作,强充姿态,简直不可教化!”
“教化”两字脱口,他忽觉失言,果然吕明骞如长夜中见明光,扑通一下拜倒:“学生驽钝,正是大旱而望云霓,但求先生不弃,有以教我。”
吕荻凝目天际,道:“北朝亦有定舆门一脉,何必舍近求远?”想起过去情谊匪浅的元师叔,先在尔朱荣权谋下尽失人心,河阴之战后又声名扫地,不知所踪,心中一阵苦涩。吕明骞自然知道赫赫有名的承明王,叹了口气道:“独木难支,元老殿下这等高人都济不了世,可见济世之道在北朝是无处寻了。”
北朝自六镇兵乱起,战祸频仍,至今已近十载。眼下尔朱荣虽死,子侄余部肆虐尤甚。吕明骞家境颇殷,父亲和士族交游甚广,从小请名师教他经学诗文,不说与圣人同忧,山河板荡已见得不少。他听说定舆门根系在南,自梁代齐以来,江南三十年安稳无患,梁太子更是至善大贤,俨如迦毗罗卫国瞿昙太子再世,便对其师狐禅公尤为仰慕。至于嫡派庶派还有哪些高士能人,这些他一概不知,只见俞无囿引荐吕荻,隐隐觉得气格昂然,大恸之下又萌生希望,心想狐禅公之外非此人莫属。他心虑重重,逃不过吕荻眼睛,问道:“听挟持你那两人说,令尊是洛中豪富,不知如何称谓?”
吕明骞见他态度似有软化,忙道:“是是,家父在京洛行贾多年,单讳一字,名蒿。”
这一字说出,吕荻神色微动,阴晴在眉间瞬息变易。时近端阳,青蒿野艾正繁盛,四处疯长。他望着满眼绿意,随口道:“蒿草的蒿?”吕明骞正色拱手,道:“蒿目时艰的蒿。”
吕荻唇角一搐,笑了起来。笑声清厉如裂帛,良久愈烈,江中雪浪也应声急涌,直到喉间哑然,他双肩仍颤抖不息。“你这般年纪,但凡多见得几个名士,几个杀猪屠狗之辈,怎会当二者有别?真说有别,天下君子狂生,一个个反倒还不如猪狗。要寻清净乐土,自己回那破屋中看去。要寻什么经邦济世、内圣外王之道,我无以奉告,只有一言送你。”
吕明骞不知所措:“先生请说。”
“道在屎溺,你自去寻之罢。”
暮风萧索,吕荻转头而去,留下少年在原地呆若木鸡,许久才唤:“……先生。”吕荻并不稍停,却听身后闷响,是吕明骞复又跪下。
“学生自知愚不可及,先生借前贤之言折辱,也无可厚非。我以为先生能授以良方,不料已叛散五经、灭弃风雅,乃高蹈狂悖之士。既如此,便是登山以求珠,敲冰以索火了。学生今后再不敢叨扰,但出手相救的大恩,无可报答,还请宽宥。”
他工工整整叩了三叩,才端着破烂不堪的衣裾起身,面上没有怨尤,也没有失望之色,只有股怅然伴着一口气轻轻吐出,又折了折儒巾四角,似乎要从绵韧中折出些倔强。青萍原本叉手在一旁看着,横竖听不懂,由他们说去,此时见两人话说尽了,吕明骞拖着一身狼狈昂首走向江边,揽衣涉水。她以为他想不开,刚要救,又见吕明骞挥臂大喊,远远有条渡船从上游摇来,往下游石头津方向去。
青萍跳到吕荻身边,贴耳道:“你想叫他死心,可我看他还活泛得很。”吕荻道:“那都由他。硬跟着我,又无自保之力,只是互相牵累。”
青萍抬眼打量吕荻,似在琢磨他这话几成是真。耳听江边吵嚷,原来那船上余位不多,艄公见吕明骞囊空如洗,不顾他苦苦相求,想赶他下去。青萍皱眉道:“他有钱时慷慨助人,如今没钱了,怎能放着不助他?”轻轻拈出个小布囊,抛了抛,里头哗然作响。
吕荻微笑,故意问:“你哪来的钱?”青萍道:“不是你给我买衣裳剩的么?”她在山林无拘无束,进得人烟中,县城渡头这一趟走来,才知道钱这一物,最将人拘束得紧,“瞧他傻乎乎的,得护送一程,不然又被谁掇了去。我先坐别人的船啦,等你船到城中,再来找你。”
她不等吕荻回答,扭头奔向那渡船,吕明骞再三行礼道谢,不在话下。吕荻伫立江风中,目送船只远去,身后有徐徐推波之声。苍猿驾着舟舆,从白日隐没的山屿后行来。
血肉肺腑下,附骨及髓,又开始绞痛。晦日的旦夕自由也一同消逝。
戌时了。
他本想慢慢理清思绪,想一些东西。若俞无囿所言非虚,立嗣之事,风檐必是幕后推手,能接近晋安王,就能离那人的真面目更进一步。而紫陌又有何行动呢?倘若纪怃然记忆也被动过手脚,拿下她只怕打草惊蛇。他有意放过,暗中紧跟那少年,迟早还会再有人来。可那不谙世事的富商之子,怎会因家中几个钱财,就被紫陌盯上?又或者……
还有那位素未谋面的强援,手握玄切的天权星主……
静寂涨溢,天地希声。
他想起一些遥远的事,一些近在咫尺的事,一些云遮雾罩而不辨远近的事。这些遐思渐渐都被抚平,被当下殚精竭虑对抗的痛楚所掩盖。
(https://www.biqiugexx.cc/book_58961602/1501712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iugexx.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ugex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