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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两心四


《两心四》

        在墨兰说短不短的十六年生涯里。

        若论平生遇到过的古怪人,赵怀遐称第一,再没有可称第二的旁人。

        别人瞧他是温和病公子,偏生到了她这儿,格外古怪寡言。以墨兰的暗话来言,像根藤蔓成了精,连根头发丝都学会拐三拐,摸不到半点实在;一身的牛脾气,全使到她这儿,存心存意不人好过。

        白日里嘴上说好的无事,当天夜里,人便风热起来。

        这南圃的第一夜。墨兰怜他们路上没能睡个好觉,白日里又搬了诸多行囊,各个俱是累倦困乏。遂梳洗过后吩咐他们早些回去歇着,也不必跟前值夜,打扫的活计等明日再做。彼时魏易他们正在打理堂屋,听了俱欢喜不禁,人皆散得早。只留下云栽稍比别人晚些。

        幸好这一夜她睡得浅,及时探知到了。赶路将近两月,墨兰虽也身心疲累,却有一个自小的毛病让她睡不着----爱认床,换床也好、换个别的屋子也罢,横竖要给她翻来覆去个四五夜才成。

        云栽又顾念墨兰的那一点小毛病,思量着初来乍到,恐姑娘睡不好许有不时之需。便是这道念,即使吩咐了可早早散去,她也还是留了下来。

        灯烛熄灭后,墨兰躺入榻上,被子覆在口鼻处,她嗅一嗅,那里是一种崭新的味道。睁着闭不上的眼睛,尚可瞧得见浅色的帐顶,一会儿后,横竖睡不着的她忽然想起赵怀遐。这样想,也没多加考虑,扭过头,去看旁边的枕边人。

        适应了屋内的暗淡,她可以看得清帐子的浅色,却瞧不清旁人的面目。乌黑的暗处,一团濛濛的乳白色。想了一想,凑近又不敢,只把身子转了过来。赵怀遐应该是睡着了,或许累坏了也不一定,不然她一转过来,这人便要警觉的。

        屋里许也不大暖和,露在外面的耳朵,总觉得有丝丝冷风缭来缭去,睡不着的她,时不时要把耳朵往被窝里缩了缩。

        一来二去,不知是否她动作大了幅度,似乎吵到赵怀遐,枕边人渐渐不安宁起来。这几月来,她对赵怀遐的性子不说了如指掌,一二分是不在话下。当即捏着被角,乖乖躺好。

        她睁着睡不着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在黑暗中望着帐顶,只盼着这人快些睡去;谁知赵怀遐的不安宁并没有随着她的乖巧停下来,反倒越演越烈,往严重了去。

        察觉出些许不对味儿,她眉头皱起不过须臾,赵怀遐已猛地一声咳嗽。惊得墨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咳了几声,才撑起身子去看。手按在被子上问了他一句怎么了?却只有对方的连连咳嗽

        屋内很快点起了灯,在乌沉沉的夜中,云栽的眼睛一时被刺得发涨。

        赵怀遐朦朦胧胧睁着双眼,只觉晕眩,浑身浮浮沉沉,额上更是一圈一圈压着痛。他胸腔难受,口中只嘶哑地喘气。眼前人焦急的玉颜,在昏明的烛光下,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想要仔细看时,又被黑暗所吞没。

        -----这样的脸色不该在她的脸上

        他抱着此念闭起双目,伸手按在肋骨上,指间压得青白,只做这一件便也用尽了力气;无暇顾及自身的痛苦,却奢望地想把这道念,这道奢念告诉她。

        告诉她、告诉她

        他大喘着,半个字也脱不了口。一旦生病,便是如此的身不由己,想说的话、想保持的体面,想不叫别人伤心,那都是他的痴心妄念。多年来,他早已因每次病痛的折磨而随之任之,再无多大挣扎求生的气力,抱着老天收便收的心态,等待他死去的那天。

        为什么呢?

        单单只瞧着她发急慌乱的面容,便已令人难以忍受。

        赵怀遐破天荒生起傻念,从被褥里抬起石头般的手臂,慢慢挪到沿边,像爬在雨天湿滑的山面,怎么也登不上去;只能探伸出手指,碰在她榻侧的衣料上,堪堪停留在滑溜的衣袖。他想要捏得多一点,紧紧地用手指勾住。

        那么用力,像牵着她一般;可不过须臾,什么也失去了。

        【你等等,我去叫人。】

        赵怀遐神志迷蒙的模样,只把惶惶不安的墨兰,惊吓得像一只初来世上的鸟儿,转身从他身边飞走,奔出了屋外。

        那只不曾被注意的袖角,轻轻巧巧地抽去,连同人一起飞走了。

        唯留下一张焦急的面色,一只慌张不已的背影,清清地留在赵怀遐的眸中。

        父亲母亲有过的痛

        父亲母亲有过的恐惧

        他明明不想不愿也不要在她身上看到的

        云栽在外闻听见屋里的动静,从廊下愣愣地站起来,一瞬迟疑后,脚下由缓而急奔过去。意想不到,此刻屋门突然打开,屋里奔出了尚未披衣的墨兰。

        二人抬头相望,俱是一怔,皆是惊讶的神色。

        此刻赵怀遐发起急症,墨兰哪里顾得上问云栽缘何在这儿,当即跨过两步,朝她扬声儿道,【好云栽,快去下厢叫魏易,再去提一壶热水来,要盆与软巾。】赵怀遐发了热,刚才往他额头一探,比自己烫上许多。眼下深夜,哪里能寻来大夫,她只好依着曾见过的法子,来给他降温,撑一撑到明日早晨。

        姑娘的神色让云栽浑身一凛,她嗳了一声,立即答应去了。夜里风寒,靠山的屋子寂静得可怕,她一路跑着,身上不仅热了,连胸口的心也一道砰砰地,直叫脑袋发昏。

        吞下一口冷气,钻进喉腔,针头刺进来一样难受。姑娘的疾声厉色,碎冰子一样的忧恐,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愣是让毫无知觉的云栽白了一张脸。

        姑爷一定是出事了。

        她抱着此念,怕得紧拍着木门,砰砰砰,门上哐啷哐啷,【魏易魏易,快起来!!】此刻声音也一并颤抖,她好害怕,姑娘好不容易生活才刚有些起色,若出了波折,一朝又给打回原地。

        那死去的芙蓉,又算得什么呢?

        情急之下,山月居那些凄凄闷闷的日子浮现在脑海,叫她在眼睛里倒逼出了泪意。

        一晌功夫,她的呼喊,叫亮了一排的厢房点上烛火,除开最外边的一间,其余人都醒了。

        魏易更是手脚极快的穿上衣服,开门还在系上衣的带子。手上打着结,脸一抬,【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他刚整好,与他一个厢房的曾黎也起身来,二人皆看到云栽抹了抹眼角。

        那边杜玉月芷听见声音,放心不下,顶着寒风也一道过来,刚好听到云栽说姑爷许是不好了,奶奶让她来叫魏易。杜玉二人吓了一跳,忙着急地去看魏易。

        那寒风吹在人身上,像要剥去一层人皮,那样的冷、那样的冰。

        【奶奶还说了什么?】比起他人,魏易听了险情,多多少少要沉稳一些。云栽说毕,紧接着魏易便道,【杜玉,你去将两位婆婆叫起来,立即烧水去。这里是山边,不及镇上,这会儿寻不到大夫,咱们要先稳住公子的急热;另外车上还备着药】话一说完,曾黎备着自己去取药,却遭魏易拦了手,听他道,【不忙去取,你现在去搬火盆,生炉子,公子那儿不能再受冷。】

        曾黎朝他点过头,【我这就去。】从月芷身侧穿过,沿着杜玉刚才去的方向走了。

        护院们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也不便上前去添乱,一个个走了,剩下一个少年些,留下一句,若有需要便来找他的话,也回屋休息了。

        魏易与他谢过,转过头来,只剩云栽与月芷等着。

        风吹得越冷,天上的星子越是明亮。

        他们从北边到南边,以为南边不似北方天寒积雪那么冷,对赵怀遐照例的添衣增暖疏忽了不少。现在思及,躺下的被窝里犹如冰窟窿,毫不亚于北方风雪的时候,这‘自以为’的常识,是一道错念。

        魏易心里轻叹,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懊恼。

        【月芷,你陪着她,我现在去公子那儿。】他见云栽红着眼睛,想是吓狠了,和声安慰了两句,【多亏你心细,若不然,咱们没一个守着,今夜冒寒风来的,便该是奶奶她。多谢。】

        魏易郑重一声,十分感激她。取下檐下的一只灯笼,他递到云栽手上,又给月芷道,【拿完奶奶需要的东西,顺便再去提一壶热水;碰上杜玉,就说灶房那边,我们不说停烧就不要停。】

        【好,你去吧。奶奶一个人在公子那儿,我也不放心。】

        月芷听了前话,早拉过了云栽,手握着她,给从未经历过的云栽一些宽慰。

        她朝云栽笑一笑,【不要怕。】

        这般情形下,魏易不再耽搁,一路奔出,小跑渐渐作了大跑。寒夜的月亮又明又大,等眼睛适应了黑夜,脚下的地也越发可见清晰。

        屋门虚虚掩着,魏易隔门瞧了一瞧,并不待里屋答话,蹑着脚进到屋里。猫着腰想执手给墨兰行一礼时,奶奶二字尚未脱口,在床边来回渡步的墨兰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地步了,不必整那些虚礼,你快至跟前,瞧瞧他才是。】墨兰道,【他咳嗽,似又喘不上,我探过额头,人发热了。】

        魏易抬头一瞬,旋即匆匆垂下眼眸。

        他低着头,脚下轻着声儿到了床榻侧。先一观赵怀遐面色,再伸手在额上反复探了两下,对比着自己,是有一些烫,却不是燎了火似的烫,心下略略松些------得幸不是急热,他们尚能应付。身子往后一退,眼睛睇到被子覆着的几件棉衣上,瞧见的瞬息,面上一霎浮了点点笑。

        魏易把眼睛放在地面,侧身给心急如焚的墨兰一拱手,【奶奶放宽心,吩咐的东西小的已叫其余人去备了;这屋子里寒,您也多注意身子。小的再去搬件被褥来。】

        墨兰一心惦记着床上人的险情,对于魏易一直未抬头的异样,自然没有注意,便也径直将中间的一句话忽略去。反而着急问他,【要不要紧?这么晚,咱们可上哪儿去请大夫?】在她眼里,保险起见还是请个大夫才是正经。让她放宽心,眼前赵怀遐的样子,如何能叫她宽心?

        她身子往前一挪,下摆的裙衣如水面的涟漪。

        魏易不禁倒退一步,道,【奶奶安心,来时咱们备着药在车上。止咳的、降热的、清火的、驱寒的,咱们一种备了数样,便是反着公子需要。】

        他说罢,给墨兰再一弯腰,再不多做耽搁,出了屋门取被褥去。

        魏易出门不大一会儿后,月芷与云栽偕同而来。云栽先捧了热水与盆到桌上放着。她站在桌边,眼睛不敢瞧床上的姑爷一眼,生怕看到的都是不好的,【姑娘】她慢慢腾腾地过去,手搭在墨兰胳膊上,低低地唤一声,嗓音里泄了气一般的塌软。

        墨兰听出来云栽的害怕,转过面来微微一笑,安抚着云栽搭在胳膊的手。与她努了努下巴,【去将盆架搬过来,盆里倒上水】

        推着云栽让她去,墨兰又回过身去看赵怀遐。这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知她下了什么决心,便见她把双肩一沉,提着下裙在床榻一侧坐了下来,直到云栽搬来盆架,她方想起来,【月芷呢?】

        云栽倒着热水,也是一愣了,刚才还看见在屋里。

        【奴婢在这儿。】声音一出,见她从梢间撩了帘子出来,手上多了一件衣裳,【深夜寒气重,奶奶也得顾惜自己才是。】

        扯着蓝样绣花的衣裳轻轻一展,披在墨兰的两肩。月芷适才一进门,便见她只套着一件棉衣,下身除了一件薄裙,再没有厚一点的罩着,看了放心不下。生怕公子病了,也累着奶奶跟着一起染上风寒,这要叫岳州的夫人知道,岂不是要责怪她们好一顿。

        墨兰经她一提醒,方觉得浑身寒意入体,结结实实打了个颤。再把自己这上下一看,端容有失。她笑了一笑,怪不得魏易一直不敢抬头,原来是有这因。【只怨我乱了方寸,连冷也不觉得。】

        月芷微笑,蹲下身给她再收拾着裙子,将侧身的带子重新系好,【等公子醒了,知道奶奶您这么关心他,必定高兴。】

        云栽倒好热水,端来一张木盘,盘上放着三条松巾。墨兰对月芷的话笑而不语,她抬手试试水温,不凉亦不烫,放一条巾下去湿过水,再面盆里浸过,拧上来覆到赵怀遐的额上。

        月芷观到她动作上的心细,对她的不语煞是好奇,追问道,【您觉得公子会不高兴?】

        【这倒也不是】因为关心他反而不高兴,岂不是说这人真的有病?墨兰因着想来的事,轻轻地一蹙眉,面上有些不开心,【你家公子只会说;唯有呆傻之人,才会遇事大乱方寸而忘了避寒。】

        月芷听罢一愣,旋即扑哧笑了一声;云栽放好水,转身也小声儿地笑出来。

        两个丫头听完话都笑了,倒把墨兰弄得一阵尴尬一阵懵,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你们你们不信?】她二人各自做着手里的活,又是一笑,弄得墨兰急欲来分辨。这一会儿,赵怀遐额上的面巾已换下一条,天儿冷,忽尔便凉了,若换得不勤快,不是雪上加霜?

        她拧过巾子,比方才平和些。生怕她们以为她是污蔑,只得和二人掰清说了,【那日我下车寻春,便遭他这般说了一顿的。明日他醒了,再把今夜的话给他听,又是挤兑我的好由头。】

        月芷欲笑不敢。这挤兑的话,由公子口中说来,在她看来分明是一句打情骂俏的话,只可惜这话听着毒了些,奶奶却以为是在嘲她。月芷觉着再笑,奶奶该是要恼上捶她了,口内便道,【原是这样,那奴婢不说,让魏易也别说。】

        她一番原是好话,不知何故,此刻时机听来,却叫墨兰疑惑是明晃晃的打趣。翻过来一想,又实实在在是好话,对上月芷微笑的脸,再仔细琢磨,还是觉出不妥

        云栽出去倒过一盆热水,回来后于二人中间一瞧,有些奇怪,她把盆往架子上一放,又新装上热的,提醒道,【姑娘,那巾子要再换得勤些。】接着对月芷道,【壶里的水一会儿便不够用,不妨姐姐去灶房看一看?】

        【嗳,奶奶可要些热汤垫垫?】月芷答应着起身。

        【你且去吧,我这儿不妨事。】墨兰把松巾两拧,冲她一笑。

        月芷这厢走了,魏易后脚摞着来一大床的厚褥子,铺盖在赵怀遐身上。魏易走了一路,又因心急,纵然天冷,额上也给他跑出一头汗。云栽见状,念他忙前忙后为姑娘解了不少担忧,遂抽下腰间的帕子递给他,【额上,擦擦。】

        【多谢。】

        魏易一笑,接过后胡乱擦了两下,又奔出门外,讨了一瓶烧酒。让云栽拿一只杯子来,自己将松巾拧得干干的,叠在瓶口倒下烧酒。屋内霎时酒味弥漫,墨兰怕闻这味儿,觉得呛口,不由帕子捂住鼻,闷声闷气地问道,【酒也可以祛热?】

        她是个深闺女儿,也是个官家小姐,从一出生,便是受人服侍;是磕碰、抑或生病吃药,一切种种自生病到病好,那都是照顾着她的婢女的事儿,

        【是,夫人从前常用这法子,咱们也寻不到更烈的酒,眼下凑合着用。】魏易细心地擦过额头,在赵怀遐的太阳穴又掠过,【您别担心,公子一向能挺得过】

        不落下手上的动作,魏易回过头,冲她说了几句。墨兰心里知道,像赵怀遐这样的人,最好是安安稳稳,生了病又怎真的会轻易过去?魏易的宽慰话,不过是担心她。承了好意,她淡淡一笑。

        桌上的热茶,是适才月芷她们送来的。墨兰用手摸了一模,壶壁处略烫。她从小盘中拿出一个杯子,倒上一盏与自己喝了。

        半盏的茶水捧在手心,杯身的热源在手掌内蔓延,悄悄往身上去,渐渐升起的暖和令她轻轻吐出一口冷气。

        那一口冷气,吹到烛火芯上。

        周围帘窗逐渐变得漂浮,一件一件的似搁水里泡着,恍惚是日光照在了水面,越发都飘得像虚物。

        直到茶水荡出一圈波纹,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心有余悸后的泪水,蓄在眼里才把一切瞧得不真切。和烛火没半点相干。

        她别过脸,抽出一只手抹起眼睛,不曾转过身的背后------是床上躺着的赵怀遐。

        是不是世间真有阴司报应

        她产生了一丝愧念。

        年前,她在盛家颠倒黑白,罔顾真相也要救母亲出来,是因为-----那是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是她在世间仅有的归宿。

        身为子女,于私情上,她偏袒母亲;而在公理上,再如何辩驳,也去不掉母亲在盛明兰生母事上的罪过。

        一旦这个念头浮现在心尖,报应不爽的话便像鬼魅缠了上来,嘞得人更紧。她压着心虚给自己再倒过一杯茶。

        【那日救我母亲,是他让你去的?】

        没有今夜的一场病,她希望是。

        可有了今夜的不安宁,她望着赵怀遐,反而希望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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