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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十四 嘉禾田里培佳树


没过多久,我们嵎州县,居然成了全国行政改革开放的试点县。那来自全国各地参观的人川流不息,甚至连国务委员,全国人大主任,也莅临观摩指导。各路媒体记者,把这个弹丸小县宣传得闻名遐迩,誉满全国。

        但这一切好像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有任何关系。我依然是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但这乡村改革开放的步伐就像文革时期的阶级斗争一样,竟首先迈进了我这样一个刑满释放分子的家中,让我非常困惑,莫名其妙。

        不久,我正在地里拔豆子。那年秋天,豆子长势良好,饱满的豆荚,一个个都裹着个大肚子。今年生豆芽,吃杂面,一点问题都没有了。谷子长得也很好,喝米汤,蒸豆子馍馍,今年冬天可以过一个好日子了。这就是我们这种小山区的最大特点,粗粮杂粮种类最多,钙含量高,营养丰富。虽然我们天天吃着粗茶淡饭,但身体很结实,很少生病。

        我刚抪了一秿子豆子蔓子,放到地畔里,准备装在三轮车上,拉到院子里去晾晒。这时,从下边的小路上上来几个人。我停下了手中的活,只见有村长王和平,主任刘虎平和支书李三成,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到我地里来干什么。

        吉平,你正忙着呢,王和平跟我打着招呼。

        忙着呢,怎么了?你们几个领导是不是要给我帮忙呀?

        我笑着说,他们都是我小时候的朋友,都是我的发小,常常一块开玩笑。

        就是来帮忙的,刘虎平也说,不仅我们给你帮忙,还请来了大人物,也是来给你帮忙的。

        我来介绍一下,李三成把来人介绍给我说,这位是咱们乡刚来的书记,马书记。

        马书记握住我的手说,一家子,一家子,五百年前咱们是一家人啊。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我早就听说过他。他是退伍军人,本来在一个局当局长的,但他喜欢农业,跟新来的县委书记关系非常好,立下军令状,到我们乡来当党委书记,要把我们乡搞得轰轰烈烈,成为全县的典型。

        不敢当不敢当,我赶紧说,我一个小老百姓,您是书记,我们的父母官,不知道你们想让我干什么?

        我知道,绝不是要帮我什么忙,而是要给我下什么指令的。我一个刑满释放分子,遇事一定要争取主动,不能等人家说出来,下达命令。

        是这样,他说,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咱们乡要响应县委和政府的号召发展苹果业。咱们嵎厍村两委干部非常得力,重要的是咱们村的土壤营养丰富,地势高髞,地都在高圪圵上,通风好,日照时间长,面积大,非常适合发展苹果业。所以乡政府决定把咱们村作为试点,把你作为示范户,帮助你带头栽树发展苹果事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我听着他的话,一下愣住了,这件事不仅仅是听说,全县各村早就动员了好几十次了。干部们磨破了嘴皮子,没有人愿意栽苹果树:好好的地里栽上树,连庄稼也不种了,让大家吃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吧。政府完全出的是害人的馊主意。没有人听他们的。我当然也不会听的,这位书记大人真会说话,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这几位大小干部早动员了我们好几十回了,也动员过我。

        我不想跟他们绕圈子,不愿意让新书记说,我们村的干部工作做得不到位,直来直去地说。

        那你是什么态度呢?马书记期待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这下就明白了,我觉得他们这样对待我就是不怀好心。

        全村的人都不愿意栽树,你想一想,我跟大家一样,当然也是不愿意的。

        我直接跟他说。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都抵制栽苹果树?一亩地苹果的收入可是玉米的好几倍甚至是几十倍啊。

        他困惑地问我。

        这很简单嘛,大家都栽苹果树,家家户户都有,你说收入高,卖给谁去?不吃粮食没法活,不吃苹果可是能活的。粮食虽然便宜,但几个月就有收成,秋后就能变成钱;栽上苹果树,最快也得几年,这几年一毛钱的收入也没有,让大家去喝西北风?让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刚开始种地,一点积蓄也没有,没那个胆量呀。

        我真诚地说。

        毛主席有两句话说的是最对的:一句话叫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一句话叫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有一种意识叫小农意识。农民穷怕了,只顾眼前不顾长远。根本不懂得还有商品经济:我把我的东西卖给你,再从你手里买我需要的东西。自己需要的,一定是自己生产的。几千年来,农民除了吃的食盐自己不会生产外,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自己生产的:自己种棉花纺花织布,各种粮食油料都是地里产的。用地里产的粮食生产酱油醋。在山崖上挖窑洞自己住。只要皇上不横征暴敛,收苛捐杂税,各做各的,各活各的,谁也不用管。别人不用管我,我也不管别人的闲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东西是可以跟别人交换的。所以干部们想要让自己的苹果,拉出去去卖,大家都认为这是骗自己的。完全是为了他们的乌纱帽,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又来害我们农民了。所以无一例外地遭到所有人的抵制。我又没文化,又是个刑满释放分子,凭什么让我带这个头呢?

        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帮助你解决,只要你愿意在你的地里带头栽树,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说着,还抽出来一支烟递给我,我摆摆手说我不抽烟。他就把烟分发给几个村干部,但只有刘虎平接了过来,其他两个人也不抽烟。

        我一下僵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答应吧,在我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干部对我这么好,这么客气,这么尊敬我。以往的干部,不是威胁就是打闂,动不动就要把我拉到台子上去批斗,甚至要让我坐牢呢。连一点好脸色好声气也看不到,听不到。这么大的官,竟然对我这么客气,我实在不好拒绝。但答应他吧,以我当时的认识水平,真的是觉得栽苹果树,一点希望都没有,至少三年之内你得饿肚子。三年之后,大家都栽苹果树,可能苹果多得都要往沟里倒了,绝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一定要卖到两三块钱的。

        我赶紧向他摆明我的困难:一个人种地,没有帮手,家里没有积蓄,三年之内都没法生活。还不懂技术,实在是没有那个力量。心里想响应政府的号召,想跟政府积极配合,但实在是没有那个力量。

        你不要老摆你的劣势,其实你的优势非常明显:你的地块好非常平整,人口少地最多,最适宜栽种苹果树。一个人的吃喝,怎么也好对付。到时候我们都会帮你的,绝对不会让你因为栽种苹果树受了穷。我会组织人给你打工,你当老板,这样还不行吗?

        马书记笑着说。

        但不管他们说破嘴皮子,我都没有答应,最后他们只好说,你回去以后好好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咱们再联系。

        四个人离开了我的地头,虽然是跟我商量着,态度也很好。但我对他们一点没有好感:全村人多了,为什么偏偏看上我?还不是柿子专拣软的捏。我又老实又窝囊,还是全村唯一的刑满释放分子,就跟过去强迫我拆神庙,砍伐神树,挖人家祖坟一样,完全就是欺负人的。什么发小,什么从小的好朋友。一旦当了官,你什么也不是。在人家面前就是一堆狗屎。要不然他们三个人怎么不把马书记领到别人家的地里?偏偏要把他领到我的地里来呢?完全就是要跟我过不去。尽管他们要比过去的干部对我文明得多客气得多,但本质上完全一样,就是要强迫让我干我不想干的事情。我绝对不能答应。要让我跟着你们去喝西北风,三年吃不到粮食。等果树大了,结上苹果了,往哪卖去?满大街上都是苹果,让谁买?还不是又烂又臭,往沟里倒?现在可不是过去了,不是想随便抓人就抓人,想打人就打人,想关人就关人的时候了。我不怕你们!不尿你们!

        我心里狠狠地说。又气又急,我也不想干了,坐在地塄上边,后背紧紧靠着墙壁,闭目养起精神来。

        但这事根本没有完,他们根本没有让我消停。因为据村里人说,由于大家的抵触情绪特别厉害,干部们根本打不开缺口,谁也不愿意栽树。尽管把我们村作为试点村,没有人会带这个头。他们就采用了各个击破的战略,把试点村先变成示范户:从一户开始。只要能攻破一户,而且能得到好处,其他人不用说就会跟进的。因为这是农民的特点,无利不起早。现在工作难以开展,主要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苹果树,只有梨树,也是自己种自己吃。顶多拉到城里去卖,从来没有卖到外县外省的。但村里的大姓人家,他们根本说不动。因为人家人多势众。我们马家人少,但也不会听他们的,只有拿我这个刑满释放分子开刀了。

        从那以后,我的家里是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干部,你来我往,轮番轰炸。每个人都要给我尽量多的承诺,要帮助我这给予我那,全是说的好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栽树。到了最后,试点村的工作队也来了。那工作的力度可就大了,都是在各单位抽的骨干。有农委的,科委科协的,财政局的,人大政协的,甚至还有公安局的。都是副科以上的干部,一个个都像我的亲人一样,好话说了一笸箩。但我就是不为所动。因为我觉得他们就是欺负人,而现在,各类分子的帽子全摘了,早已不是人欺负人的时代了。我坐牢的时候也是被监狱干部们普过法的,知道自己只要不违法不犯法,就什么也不用怕,没人敢欺负你的。这跟过去的说法是不同的。虽然我没有文化,理解能力也差,但是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当然,明白也根本不敢跟人家对抗,只能跟人家好说,摆出自己存在的困难,求人家放过我。好在不管我怎么样,这些社会上的大人物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我高声大气地说过话,给我发过火,给我难看的脸色。一个个都笑容可掬,像观音菩萨。但无论如何,我这颗花岗岩头脑,榆木疙瘩心很难让他们融化、劈开。

        实在无奈了,但工作总得开展。只好干部先带头:村长村委主任和支书,每个人都跟乡政府签订了栽苹果树的合同,每家栽了十亩地,给上面交差,说工作终于开展了。但这根本没用,村里的主体是村民,而不仅仅是三个村干部,三个一把手,连他们的副手都没有响应的。

        自从干部们带头栽上了树,他们好像说话也有底气了。有一天晚上,三个一把手又来到我家,死劝活劝,非得劝我跟着他们一样去栽树不可。

        算了吧,我对他们说,你们还不是怕丢了乌纱帽?为了你们手中的权力。你们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权利。可我图什么?我又没钱,如果栽树赚不到钱,让我去喝西北风?

        我们就是硬扛着不栽树,乡政府也拿我们没办法,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乌纱帽。我们可是村民选举的,跟乡政府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虎平说。

        虽然不至于说为了乌纱帽。你要参加选举,要是能把你选上,你也得服从上级的领导啊。这里是大陆,又不是台湾,还是共产党的领导,你一个村干部不听乡政府和县政府的,还想翻天呀。

        王和平也跟着说。

        我知道,我要参加选举,恐怕连一票也没有。谁会选举我呢?给村里人带来那么多的祸害,要是选我去坐牢,恐怕大家会投票的。

        那村里人那么多,怎么偏偏就看上我了?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你们都看我不顺眼,想把我往黑风洞里搊,我可不上你们的当。

        这几个人虽然都是大小干部,但总是从小在一块玩大的。我也敢跟他们说真话,要是面对杨明成,吴兆成和刘明柱几个,打死我也不敢这样说的。

        临走的时候,刘明柱开玩笑说,吉平,不要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你等着吧,等着公安局的来收拾你吧。你不怕我们,你难道不怕警察吗?人家可是有办法收拾你的。

        那你找他们来吧,我说,把手铐子脚镣子都带上,顺便把狼狗也带上,看我到底怕不怕?几头牛还没有拉到城里,就把我判了六年徒刑。我现在可是绝对没干犯法的事,谁敢来抓我?有本事你把我像杨明成当年关押对地富反坏分子一样,把我关进羊圐圙里。

        你就等着吧,刘虎平说,你不服气,我们现在就叫警察去,还不是叫一般的警察,叫的是公安局局长。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开玩笑,就笑着说,我等着,今天晚上门也不会关,省得人家来了叫门的时候,把左邻右舍都惊动起来。

        他们走后过了几天,刚吃过午饭,我正准备休息一会儿,一个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正是工作组的副组长,大家都叫他魏组长。因为他们在一起做过我的工作,所以也认识。我不知道他单独来找我要干什么。还是谈栽树的事吗?那么多人都拿我没办法,他一个副组长要怎么样呢?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客气地请他坐在炕上,互相问吃过饭了没有。当然都是客气的话。

        魏组长说,马大哥,我找你是要跟你谈一件事。

        什么事?我说,是不是还是栽树的事?

        不是,他说,他的脸色有些凝重,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我。跟平时的样子不一样,好像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有什么事儿呢?我非常困惑,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便疑惑地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反问我。

        我当然知道,我说,我们已经见过几次面了,你不就是魏组长吗?

        你说得对,但是也不完全对,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只是我的其中一个身份,我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是公安局副局长。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他们几个村干部,难道真的叫来了公安局长?真的是要逼我就范?

        可是,我满怀狐疑地问,你也不穿警服呀,我印像中的警察都穿着警服的。

        我不是还有另一个身份吗?他笑着说,我到你们村是来做大家的工作的,为大家服务的,不是来办案子的,根本用不着穿警服的。

        哦,我心里“咯噔”的一声,这下放下心了:他还不是跟我谈栽树的事?干嘛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那你到底找我要谈什么事儿?我困惑地问。

        是这样,他似乎是慢条斯理地说,十几年前,在咱们城里,发生了一个案子。有天晚上,汽配厂厂长家里被盗,丢了三十块……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响了一声,就像一个惊雷在我的头上“洅”地一声炸裂开了,脑子里一片苍白。他剩下的话还在说什么,我似乎在听,但好像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十几年过去了,怎么现在在这样一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让这样一个人能提起来呢?难道怀疑是我干的吗?

        他家住在东边的后院里,有三间平房。全家人那天都回家里给他的父亲过生日去了,晚上也没有回来。门锁着,盗贼是后半夜进去,用一根火箸撬开了……

        他的声音迟缓而轻柔,但字字句句在我听来都如同是炸雷,要把我炸成碎块,化为齑粉。

        他继续不慌不忙地叙述着——

        窃贼又撬开了锁着的箱子,打开了箱子里面的两只包袱,一只包袱是新的,一只包袱是旧的……

        他说得是那么准确,丝毫没有一点编造和想像的痕迹,完全跟我那天经历过的情况一模一样。

        他继续说着:

        新包袱里边全是衣服,只有旧包袱里面最下面藏着三十块钱。那个小偷就把那三十块钱偷走了。他是从墙上进去的,也是从墙上出去的,墙上留下了攀爬的痕迹。我们在第二天才接到报案,勘察了现场,传唤了好多嫌疑人,但一无所获。

        我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似乎就要落进肚子里了:他这样说是不是想要挟我呀?就像以前杨明成讹诈我一样,是一点根据也没有的。案子没有破获,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后来,他说,公安局把全县所有人的户口重新登记了一遍,当然也就是最近的事,每个人都留了指纹。我们根据指纹进行了比对,非常遗憾的是,你的指纹被比对中了……

        我一下僵在那里,脑袋里“嗡嗡”作响,好像一个又一个的惊雷在“洅洅”地轰炸着我。我的心在怦怦地跳着。十几年过去了,我以为那个魔鬼消失了,不存在了。但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怎么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点,突然间跳了出来?难道要把我吃了吗?我又得重新回到监狱里,继续坐上五六年牢?我的心都快颤抖起来了,一双手忑忑擞擞地,没有个放的地方。

        古老的土窑洞里,黑黢黢的墙壁好像也变成了一块硕大的巨石,朝我的头顶覆压下来,要把我砸死。空气顿时凝固了,局长和我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谁也没有看谁一眼。我自己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呆呆地僵坐在小凳子上,好像要跟凳子凝固在一起似的。

        半天,我等着魏局长说什么。但他好像什么话也没说的了。我慢慢地恢复了镇静,便心怀忐忑地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办?把我抓回去送到法院去审判,再判我个五六年?

        不不,魏局长好像一下又回到了我跟前,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没事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掌握着这样一个情况。按照现在的刑法,你的事已经过了追溯期,不必负刑事责任了。另外,我们对你的案件也讨论过。你那回偷牛的事情,实际上判得太重了。要放到现在,根本判不了那么重的。以前刑法不健全,法官的随意性太大。虽然我们发现是你干的,但我们都觉得你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特别是这些日子我在你们村里,了解到你和你这样的实际情况。如果你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哪能干那么笨的事情的。一毛钱没到手,白坐了几年牢。你家里又出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们别说不追究你的责任了,我们连这件事情都高度的保密,决定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更不会告诉你们村里的人的。绝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但因为毕竟是你犯了这样的事情,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背转别人,只单独跟你谈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只有帮助你的义务,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以这样的警察,以这样的领导,不仅不追究我的责任,连说也不会说出去,对我这么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了。

        我还想听他说什么。他大概怕我尴尬或者担心,赶紧说了一声,好了,你早点休息吧,耽误了你一会儿时间。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直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有说,连送也忘了送他一下。当天夜里,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他说的时间地点样子,一点都没有错。完全跟我记得的全都对上了。显然他不是在吓唬我,也不是在威逼我。但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他为什么迟不说早不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呢?除了你没脑子,或者你是个猪脑子,就是猪脑子也能想得到,他完全是为了他的工作。尽管他和他的同事们,确实是做得非常好,对我真的是仁至义尽了。尽管可以不追究我的责任,但完全可以告诉人们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如果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那不比让我坐牢更让我难受的。

        怎么办?马吉平,你到底该怎么办?还能等着人家找第二次来吗?不,我对自己说,嘴在人家脸上,想什么时候说,想对谁说,连上帝也管不着。而一旦说出去,你根本就无颜见人了。尽管这事已经过了十几年,可是如果争取主动,找到他说我愿意栽树。可人家并没有威胁我,并没有以此作为交换条件,非得让你栽树不可。你这样主动去说,不是不打自招吗?说明你确实是害怕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着。早晨我才迷迷瞪瞪地睡了一会儿,也没有上地去。吃了早饭,扛着镢头刚走到村口,见王和平也到地里干活去。他对我说,吉平,你想通了没有?咱们兄弟几个,虽然我们是干部,但我们还是兄弟。我们全栽上果树了,你也不要再犹豫了。我们不怕赔了,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要赔要赚,咱们弟兄们都一块算。你还是不要硬撑下来吧。

        我们边说边走着。我装作思考的样子,实际上在等着这样一个人来明明白白地再次跟我说的。正好碰上了王村长,走了一会儿,我对他说,你说得也对。你们敢干,我凭什么不敢干?你们不怕赔,我也不怕,你跟工作组的说去吧,我答应你了。

        王和平高兴得裂开一张大嘴笑了起来,好啦,你早就应该这样了。

        不过,我说,我配合你们村干部和工作组,但我的一些实际困难,你们也要帮助我解决,不然我不是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的。

        好吧,他说,我一定把你说的情况反映给他们。

        第二天,村委主任刘虎平来,亲自把我叫到村委会办公室。我刚走进门,吓了我一跳,办公室里长长的办公桌两边坐满了人。组长和副组长坐在桌子的一头,刘虎平拉着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正对着两位组长。

        好像他们早就讨论准备好了,看样子已经讨论了半天了,只等着我的到来。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就像第一次走进审判厅里面,等着领导们怎么处置我,怎么判决我了。

        两位组长把我好好地表扬了一番,说我如何思想进步,有超前意识,有带头致富的好思想,积极配合组织工作,完全有资格作为致富示范户,成为工作组和乡政府扶持的最好的对像。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主要看他们怎么样能够给我实实在在的利益,不要因为我栽种果树而受到损失。

        工作组的人讲完话了,公安局的魏组长对我说,马大哥,你有什么具体困难,看我们能不能帮到你,你具体说一下。

        好吧,我说,这些天我也知道,栽苹果树的一些路数:树地里不能种高秆作物,玉米当然不能种,只能种些豆类。谁都知道这些庄稼产量非常低,收入非常少。再加上要交公粮和三提五统,苹果三年以后才会挂果。这三年我不光一毛钱的收入也没有,还要倒贴的。我不能饿着肚子去栽树吧?

        你说的是实际情况,组长说,这些我们都替你考虑好了。既然把你作为示范户,就要把你跟其他人区别开来,所有应该交的公粮和三提五统全部免除,你看怎么样?

        那也不行。我说,就算你把这些应该交给公家的负担都免了,但我还要生活的,果树还要投资的,我要吃饭。果树跟人一样也是要吃饭的,这些你们不能不考虑吧?

        这样吧,魏组长说,树苗小的时候不用多管理,我们给你在城里找个活干。比如像清洁工,每天只打扫一次,其他时间都是自由的,可以照顾你的果树。

        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给我安排。这当然是好事,但城里这么远,我来回靠步行根本不可能。

        这当然行,我说,但离城里三十里地,我步行根本赶不上。

        这我给你解决。魏组长说,我们局里有淘汰的警用摩托车,我可以借给你,教给你怎么骑。

        关于让你干清洁工的事,其实我们早就考虑好了,你不提我们也会想到的。组长说,我们早跟城管部门商量好了,一会儿让你签个合同。只扫一条路段,每个月五十块钱,保证能满足你生活的需要。至于你说投资,既然我们把你作为示范户,所有的投资你不用考虑,树苗化肥和农药,全部由政府提供,树也有林业局的植树专业队给你栽好,你只做后期管理怎么样?

        我心里暗自高兴,早知是这样,怎么不早点答应下来呢?只要跟政府配合,只要是政府提倡的事情,根本不必讲条件,人家完全就会全力以赴的。

        事情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呢?何况我还有把柄抓在人家手里,就像以前强迫我拆除寺庙,砍树和挖人家祖坟一样,根本没有选择,何况还给了我这么优厚的条件。

        但令我费解的是,工作是工作组做的,我最终签的合同却是跟乡政府签订的。但他们说,乡政府是法人代表,工作主体,他们的工作就是协助乡政府的。

        我一下就不用再种地了,那几天我的地理简直就是像过会一样,非常热闹。我的地正好在公路边上,公路上停满了大小车辆。林业局的植树专业队在技术员的指导下,按照标准在我的地里栽着苹果树。工作组和乡政府以及村干部,不时地在地里走来走去,指挥着栽树的人,检查着栽树的质量。只用了不到两天,就把四十亩地的树全栽上了。

        魏组长也履行承诺,借给我一辆警用摩托车。他找人把警用标志喷涂了,在公路上只教了我几个小时,我很快就学会了。

        威胁和利诱,是领导们对老百姓要求服从和配合的两种常用手段。但采用哪一种手段多,完全反映了社会文明和进步的程度:过去的干部对我只有威胁,没有利诱。而现在则完全相反,只有利诱,没有威胁。完全就是文明和平的手段,这对我这样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让我非常感动。

        我每天早晨早早起来,骑着摩托车到城里,打扫完规定的路段,便回到了村里照看和管理着我的苹果树。在树地里的空余处种了各类豆子,还种上了土豆和红薯。技术员三天两头到我的地头来,手把手的教给我如何剪枝、拉条等各种技术活儿。并让我亲手操作,渐渐地我也全学会了。每个月几十块钱的清洁费,我基本的生活全都能满足,地里种的东西又多少是一些补贴。我干活不小心崴了脚,请了几天假,没有扣一分钱,这让我非常感激,不能不好好地配合人家的工作。

        到了第三年头上,三个村干部和我栽的苹果树,都头一次挂上了果。到了套袋的时候,乡政府组织乡里的干部,帮助我把所有的苹果都套上了袋。到了秋天,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乡政府又组织妇女们帮我摘苹果,费用都由他们开支。但我非常发愁:这么多的苹果怎么能卖出去呢?是不是我又上当吃亏了?又被骗了?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很快就来了收购的外地客商,以很高的价钱,把苹果装到箱子里边拉走了。第一年我的纯收入就是两万块钱,以后随着果树到了盛果期,产量逐年增加,收入也水涨船高,我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致富能手和致富带头人。

        三天两头要接受记者采访,报纸电视,到处都报导着我的所谓先进事迹。我一直都应付不来,往后的一切完全就是在做梦。村里的其他人后悔得要死。根本不用再催促,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栽种苹果,还要自己投资,尽管花费不低,大家还是争先恐后地去栽树。

        有时我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瞎想着:真的想不到,我能生活成这样子,我的命运能出现这样的转机。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几十亩地,苦死攰死受死,最后死了埋在地里,像死去了一只老鼠苍蝇一样,没有一点声气。但命运竟把我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真的是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所以了。

        有了钱以后,我给了哥哥两万块钱,给了丽香两万块钱,来报答他们对大人和孩子的赡养和抚养的恩情。为了弥补我的罪过,我花了五千块钱,请师傅重新塑造了神像,安放到神庙里。村里的人也捐了一些款,把寺庙重新翻修了一下。我看到被我砍掉的神树,树根上居然又长出了嫩嫩的小树苗。我雇人给小树苗做了一个护栏,把它保护起来,让它重新焕发出生机来,成为我们村里人心灵上的寄托和依靠。

        因为这些东西到了现在已经不属于封建迷信了。它其实完全就是乡下人的心灵寄托和慰藉。那些天天把这些活动,叫做是封建迷信的人,他们丰衣足食,养尊处优,根本体会不到穷苦人的痛苦。当大家痛苦不堪,在人世间求告无门的时候,面对着这些泥塑木胎,烧上一炷香,磕上几个头,把心中的痛苦和无奈诉说给他们心中的神仙,完全能达到减轻痛苦,心理治愈的目的。是永远的心理医生,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所无法理解,甚至是坚决打击的。改革开放,给了我们更多的自由,包括信仰自由。佛爷神仙,就是我们几千年来信奉的东西,无故地剥夺,是要影响社会安定的。所以,你怎么做也不会有人干涉,没有人说三道四的。

        你们记者真的是无冕皇帝,把我是越吹越高,越搊越高,不仅吹到县里,吹到市里,连省电视台都采访和播放过我的先进事迹。我很快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我高兴得梦里都能笑醒。但这种高兴没过几天,就把我难住了。因为人大代表是有责任和义务的。每年在两会期间是要写议案的。我因为是人大代表里边唯一的文盲,连名字也不会写。我只能让当政协常委的侄子代写。但有时他忙得顾不上,有时找不到他。找到了,他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接受采访时,我也是说不成个样子,土得掉渣。虽然有钱有地位,但因为没有文化,人们同样看不起。人怕出名猪怕壮,好名声出了,坏名声也跟着出来了:贼娃子,坏分子,刑满释放分子,还有暴发户,完全就是羡慕嫉妒恨。

        我不想干了,对侄子说,我要辞职。他吓了一跳,说你是成功了,烧的不行,把脑袋烧坏了。过去你在村子里是什么地位?连狗都想咬你一口,三岁的孩子都想踢你一脚。现在好不容易挣到了这样一个地位。领导重视,社会关注;又有钱,又有尊严。你要是辞职了,不仅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对不起关怀你,提拔你,帮助你的那些领导。你让人家的面子往哪放?让人觉得你就是个贱骨头,没出息,狗肉上不了席面。不蒸包子争口气,你要自己努力呀。

        他又是责难,又是埋怨,恨铁不成钢。

        可面对他的抱怨,我是哭笑不得:我不是不想努力,斗大的字不识半升,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更别说写什么议案了。但总不能让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念书去吧?

        他对我说,只要你有意志,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便举了他自己的例子,说明没有老师没有学校,只要自己有毅力,愿意识字读书,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你是没有文凭的文盲,我是有文凭的文盲。他说,别看我上了很多学校,所有有用的知识都是我自己学的,跟学校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老师唯一教会我的只有一样就是汉语拼音。你只要学会汉语拼音,根本不用人敩,把《新华字典》上的大部分字都认会,一切都好办了。只要能会读书,就看谁读得书多了,跟学校和文凭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坚定地说。

        他的话给了我坚定的信心,我就拜他为师。先从汉语拼音学起,背新华字典和汉语成语小词典。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挤出一切时间,刻苦学习。慢慢地就培养出兴趣来了:一天不认几个字,背几条成语,就好像没有吃饭似的。越学越爱学,越学越会学。我觉得人要想成功,还是个心气问题,毅力和意志问题,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只要一个人选定一个目标,不抛弃不放弃,坚持始终,就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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