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十三 欢天喜地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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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服刑的五年时间里,除了中间妻子明花香和小姨子明丽香两个人看过我两回外,再没有接触过家里人。家里人的生活怎么样?老丈母娘的病是不是好了?两个孩子怎么样?我都一概不清楚。路有些太远,她们两个来的时候也没有带孩子。我的两个儿子可能都不认识我了。时间一长,有关亲情和爱情的观念,也就淡薄了,好像他们把我忘了,我也把他们忘了。我只能安心地服刑,努力改造,争取宽大处理。
由于我踏实肯干,服从管理,减了我一年徒刑。坐牢后第五年的春天,我服刑期满,再次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
由于没有亲人来接我,也没有换的衣服,我在走出牢门的时候,还是穿着我五年前的衣服。好在五年以来,衣服保存得非常完好。因为坐牢以后再没有穿过,还跟五年前一样。再加上现在是春天,我进监狱的时候也是春天,这身衣服正好不冷不热,不用换季。除了脑袋是光溜溜的外,一切跟进监狱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在监狱里边,劳动很少,吃的也比在家里吃得好。我心里也是没有什么发愁和焦虑的,心态蛮好。所以五年牢反而把我养胖了,也白了,就像个坐机关的人一样。
出了监狱的大门,我到百货公司买了一顶帽子,把光溜溜的头遮盖上。不要让人们一看见就知道是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
一路上往回走,突然看见,在公路两边的田野里,那种全村出动,人山人海的景像,再也看不见了。全是一家一户,婆姨汉跟孩子几个人在自家的地里忙碌着。我在监狱里就听说土地分下去了,除了有很多自留地,剩下的都是承包地,给生产队交出多余的一部分粮食,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我真的不明白,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呢?敢把集体的土地分给个人,这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吗?不是要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吗?那只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才能干得出来。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不过,这对我们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可是万一哪一天要收回去了,我们这不全成了地主富农了吗?给大家全部戴上纸帽子,拉出去批斗。再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老太太一样,把她的衣服脱了,用绳子拴住双脚,让马拉着在玉米碴子地里满地乱跑。那谁能受得了呀?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了村子里。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父母妻子和老丈母娘,他们正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地里忙着?不知道收成怎么样,吃的还够不够?丈母娘的病好了吗?这么多日子花香也不来看看我,她是不是跟着别人跑了?不跟我过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回到我家的院子里,见三孔土窑的门全部锁着。窗户上的窗帘也全部拉着,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窑面上的几株小树正吐着嫩芽,迎接着春天的到来。
我揎了揎房门,从门缝里看去,窑洞里的家具被褥,一切都好好的,整整齐齐的。但我看到锁子全都生锈了,好像长时间都没人住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来到哥哥家,他家的门也锁着,可能都到地里去了。
但他家的地在哪里,我一点不知道。我家的地在哪里,我同样不知道。村子里静悄悄的,全村人都在地里忙活了,看不到一个大人。见前面的柳树底下縻着一只奶羊,奶羊低头吃着草,时而昂起头芈芈地叫着。有几个小孩正在旁边玩沙包。我走到他们跟前,一个也不认识。我对他们说,你们知道马连平在哪里?他们家的地在哪里?
小孩子们说,马连平家的地在后马山上。
现在是谷雨时节,正是埯瓜点种的时候,难怪他们都不在村里。
我来到后马山。只见哥哥正在赶着一匹枣红马耩地,嫂子在前边拉着马笼头。路旁边放着一只耱,大概是等种完以后耱地的。看见我,他们赶紧停下手中的活,惊喜地说:
吉平,你回来了?
我刚回来,我说,怎么咱家的门全锁着?他们都哪去了?
听到我的问话,他的脸一下阴沉下来,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没吃饭吧?先让你嫂子回去给你做饭,吃了饭咱们再好好说。
他看着我说。
吃过了,我说,监狱给发了路费和粮票,我在食堂里买的吃了,一点也不饿。
他抬头看看天气,已经到了中午。
天气也不早了,他对嫂子说,也快到下工时间了,吉平回来了,咱们今天早点下工吧。
好吧,嫂子说着,帮哥哥把马搭的鞍子和拉绳盘起来,又把軳轩摘下来搭在马背上。她拉着马,哥哥扛着犁铧回到了他的家。
我一路上非常忐忑,满腹疑云,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但看样子他暂时不肯给我说,只能回到家里再说。
等回到家,他先给马饮了一桶水,又让它躺在地上打了滚,然后拴在马棚里,给马槽里放好饲料,才领着我进的家。
嫂子给我倒了一杯水,给我拿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她开始忙着做饭。
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赶紧问,你给我说呀。爸妈,花香和她妈,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他们住在哪?怎么门锁都生锈了?好像他们都不在那住着了呀。
我急切地问着。
唉,哥哥叹了一口气说,他们都不在了。
啊?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怎么了?你说什么?难道,难道他们……
我虽然麻木,虽然愣头愣脑,但我并不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连我自己心里想猜的话也不敢说出来。但这怎么可能?短短的五年,好好的六口人,怎么都能不在了?既没有发生战争,又没有发生天灾,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全不在了?
嗯,不是你想的那,也是我急疯了头,胡说八道,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在了。
他说。
那你赶紧说呀,我快被他急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急切地问。
在你进去后的第二年,那个老太太,你的丈母娘,由于没有及时得到治疗,胃溃疡转成了胃癌,很快就去世了。老太太去世后的第二年,咱爸咱妈,不知为什么,差不多是同时,至少是同一年都得了病。妈得的是脑出血,就在地里劳动的时候,突然间就昏倒了,来不及往医院送,她人家就去世了。爸爸那年冬天得了气管炎,也是因为没有钱给他治疗,最后加重了,变成了肺气肿。在妈去世后的第二年,他老人家的病发展成了肺心病,也去世了。三年去世了三个老人。我无能啊,花香也很可怜,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拉扯着两个孩子,一天三顿饭都吃不饱。我也是好几个孩子,根本管不过来。只能听任他们一个一个自生自灭:别说是给他们治病了,就是把他们拉出去埋了,也都没那个能力。只能央求队长,砍伐了队里的两颗柳树,胡乱将就着把三个人给埋葬了。连做棺材的钱还欠着。你哥实在是无能啊,没有照顾好几个老人,让他们受苦了。
不不,是我害了他们,也害了你啊。要不是我去坐牢,好歹也能帮你一把。你不管照顾了咱爸咱妈,连我的丈母娘也得依靠你照顾。我实在是欠你的太多了,更欠咱爸咱妈的多了。我罪孽深重啊,我真不是个人呀。
我听着哥哥平静的语调,为自己的愚蠢行为非常后悔。真该杀了自己。虽然我的动机一点也不算坏。可结果呢?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
那花香呢?她和孩子。她年轻,不至于患上什么大病吧?怎么她也不见了?
我赶紧问,真害怕他会对我隐瞒些什么。我跟她可是圪髽夫妻,明媒正娶的,虽然大家都受过磨难,但我们的感情非常好,不至于我坐了几年牢她就变心了吧?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那媳妇,不敢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媳妇,但一定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怎么啦?她到底怎么啦?你快点给我说呀!
我知道没有好结果,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结果。我几乎要跳起来了,大声地叫喊着,几乎是声嘶力竭。
她死了,哥哥说,还不是好死的。
什么?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脑袋里“嗡嗡”地响,几乎是恶心恶气地说,怎么死的?怎么不是好死的?到底怎么啦?
你不要激动,哥哥说,你好好坐下来,听我慢慢说,好歹你还有两个孩子,你不是一个人。你听到我说的,可是要坚强呀,可是不敢倒下去。你不为自己,也为了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劳动,好好活着的。
他怕我承受不起,先安慰我说。
我一定,我一定听你的,但你一定得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我大声地说。
好吧,他慢慢地,声音低沉地好像是不想回忆似地,轻声说,自从几个老人都去世以后,她还表现得很坚强,努力拉扯着两个孩子,还在地里干活。但土地分开以后,你知道,咱们村里地多人少,每家每户分得地都不少。每人十亩地,你们家分到四十亩地。三个老人没有赶上分地。你们家剩下四口人,分到四十亩地。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在选举的时候,杨明成落选了,他自己觉得丢人,也不想在村里干了。把分的地都给了儿子,他自己到外县承包了一座核桃园子。在那里经营园子。核桃很贵,他每年的收入都不少。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花香勾搭到手了。你知道,他的老婆不知怎么犯上了精神分裂症,他根本不管她。但在一个村子里,他不能不管。他干脆就把花香带着到了外县承包的核桃山里去一起生活了。他倒是还不错,把花香母子照顾得也挺好。但时间一长,他的儿子就不干了。跟他在一起给他当帮手的老三脾气非常暴躁。他跟他老子闹了矛盾,总觉得是花香害了他们家,给他们家当了第三者,就常常找花香的麻烦。在一次争吵中,他就用刨地的镢头,几下就把花香活活地给劈死了。杨明成在拉架的时候,把他的腿也给打断了。要不是你的两个孩子机灵,在他们打架的时候,趁机跑了。要不然那个凶神,说不定会把孩子也打死的。
哥哥后来还说了什么?我一句话也听不清了,脑子里耳朵里,都像天上打雷一样,轰隆隆地炸响着。脑子里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幅幅地在眼前飘忽着:一个女人,在一个年轻人面前站着,她的头被劈成了两半,鲜红的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流得满脸满身。脚底下是一片鲜红鲜红的血液,像水一样四处流淌着。那是一个多么残忍,多么悲惨而恐怖的场面呀。
他给我戴了绿帽子。但她如果那样清清白白的,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可这下场也太可怕了,可悲了,太恐怖了。花香!花香!都是我害了你,表面上是那个恶神杀了你,实际上是我害了你呀。如果我不去坐牢,我好歹能呆在你身边,那个杨明成就是再有那个贼心,他也不一定有那个贼胆。我相信面对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时候,我也绝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没有了,都结束了。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努力使自己想一想:这一切本该都不属于你,你什么也不能有。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已经算烧了高香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给你生的孩子,本来就不属于你的:是从玉米地里捡来的,是上天赏赐给你的。现在老天爷把她收走了,她本不该属于你的,从你的手里收回去了。你不应该有遗憾。只是这个女人,不能被老天爷这样收走啊:让她再次流浪,让她成为一个淫荡的女人,给我戴上一万顶绿帽子,也不能让她就这样惨死在一个深山老林里,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这时才想到哥哥,可怜的哥哥。在我离开的四五年里,他居然要埋葬四个人,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给他的压力和打击要有多大?我真的是太对不起他了。
我实在不敢想像,他面对着四个去世的人,特别是我妻子花香那样血肉模糊的人,他是怎么处理他们的后事的。
那我的两个孩子呢?马东东和马明明,他们怎么样了?
我接着问。这两个孩子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以后的依靠,他们可不敢再出什么三长两短了。
孩子们都没事,那核桃山上还住着另一户人家。他们躲在另一家人家中。后来是你小姨子丽香接走了,一直由她抚养着。那可真是个好女人啊。你们两个孩子,我也顾不了,我家里也有这么多的人要吃要喝。不过,吃的粮食一直是我给供着。因为你们家的地是我种的,每年都给她家几百斤粮食,也算是一点补偿吧。现在他们小学已经毕业了。再让上学大家也都负担不起,丽香就安排他们去当学徒去了。一个学修理汽车,一个学修理摩托车,管吃管住,也给点零花钱。两个孩子都听话,小小年纪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你也不用太操心了。
要是没有这两个人照顾,这两个孩子根本活不下去。丽香跟她姐姐一样,人品那是没法说。听到哥哥的话,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来。
吃过嫂子做的好面撧疙瘩子,我从哥哥家里拿了一些纸表和香,从水瓮里舀了一壶水。由于没有准备祭品,就把孩子们给他送的一盒饼干带上,又拿了几颗水果,放在篮子里,来到自家的坟地里。哥哥和嫂子要陪着我一起来,我没有让他们来:我要静静地看看他们。我不敢让哥哥嫂子看到我内心的绝望和痛苦。
我们家的祖坟就在我们原先没有加入合作社以前的地里,现在又重新分给了我。我看着地里一下子冒出的四座新坟墓,两条腿如同两根面条一样,瘫软了下来。我似乎连一步也挪不动了。我一下跪在我父母的坟前,我想跟他们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两行不听话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淌着,打湿了膝盖跟前干涸的泥土。
坟墓的顶子上已经长出了一些蒿草,在春风中摇曳着,发出“嘶嘶”的响声。有几只黑蚂蚁,在用砖头垒成的祭桌的旁边爬来爬去。坟墓旁边栽的柏树,已经有胳膊粗了,墨绿色的叶子渐渐变成了翠绿色,在报道着春天的到来。
坟墓外边的草和树,黄了可以绿,绿了可以黄,但坟墓里的人,只有枯黄,毁灭,消失,永远不会有绿色的生命出现了。
我不知道三位老人是怎么样痛苦绝望地,在缺医少药无法治疗的情况下去世的。我只能一遍遍的折磨自己,完全就是一个废物点心。我长长地跪了半天,又转到花香的坟墓前。她的坟墓是最新的,还裸露着黄土,上面的草还没有全生长出来。我看着那样子,似乎看见了她活着时的容颜,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是多么愚蠢而没有意志的。
花香啊,我心里对她说,你怎么那么没有出息,没有意志啊。最苦的时候连跟狗在一起掰着吃生玉米棒子,你都活过来了。可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窑洞,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非得跟上这样一个风流鬼去送命。你难道不知道男人没主意受下穷,女人没主意结下人吗?一个没主意的人是多么的没有出息!你不仅结下了人,就连自己的命也结束了。结束到那个风流鬼和他的儿子手里了。你的命就那么贱,那么不值钱吗?不管男人女人,要有自己的定力啊。要有意志,要有主见,要不受诱惑。不管别人给你什么承诺,给你什么好处,他一定是首先对他自己有好处的。而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大的难,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你这个愚蠢的婆娘!
我对她真是又爱又恨。爱她给了我温暖的家。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恨她没有主心骨,没有主见,跟着那个也许早就想勾引她的男人,跑到外县的山里丢了自己的命。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死去的已经死去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
我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回到家。跟哥哥要上家里的钥匙,但怎么也开不了锁。锁子生锈了,我只能用斧头砸开。
窑洞里阴森森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我挑了几担水,倒进水瓮里,搭上锅,生上火,边烧水边驱散着屋子里的潮气。躺在炕上睡了一会儿,记得抽屉里还放着一把能用的旧锁子。我取出来锁上门,想起应该看一看小姨子丽香和孩子,就抄小路向她家里走去。
丽香正在院子里举着梿枷打糜子,院畔里摆着笸箩簸箕。看见是我,惊讶地放下手里的活,把我引进屋里。
你怎么在这时候打糜子?我问她,怎么收秋时不打呀?我觉得非常奇怪。
唉,她叹了一口气说,收秋时天天下雨,不能打,就放在空窑洞里,等天气好时再打。但七事八事忙得顾不上,现在都忙过去了,这几天天气好,就拿出来再打,好在也不多,很快就会打完的。
她家是砖窑,有两间是相通的。正门的一孔算是客厅,放着茶几沙发。我坐在沙发里,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询问着我在监狱里的情况,我向她表达了对抚育孩子的谢意。本来应该给她一些钱的,但我刚走出监狱,实在没有什么钱,只能空头感谢了。我们都没有提起她的姐姐。她想必知道,我已经从哥哥那里了解到真实的情况了。这样提起来,只能让大家不断地在伤心中度过。我们只谈到两个孩子的情况。他说孩子们很听话,跟师傅们的关系也非常好。除了学习技术,还主动帮助师傅家干活,跟师傅的孩子们一块玩,相处得很好,这一点请我放心。
我提出找孩子们看看,她答应了。她把门锁上。我们一块来到孩子们修车的地方。在新建路的南侧,有好多家修理汽车的。他领着我找到了一家叫千里行的修车店,店门口停着几辆车,师傅和徒弟们正在忙碌着。一个小男孩正在埋头清洗着一个什么零件,丽香走到他跟前说,东东,你看谁来了?
这就是东东,我的儿子。他变得我根本认不出来了,走的时候才五六岁,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少年了。他很像他母亲,有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闪着困惑的光。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吧?丽香说,他可是你爸,看你来了,快叫爸。
他惊讶地看着我,迟疑了半天,好像极不情愿地用极低的声音,吐了一个字,爸……
我答应了一声,摸着他的头说,你受苦了孩子,好好跟着老板干。有时间了,回家里去,咱们好好说会话行吗?
他点了点头,没再理睬我,又低头忙他的事情去了。
我知道,这么长时间离别,而我又是去坐牢,这是非常伤害孩子的自尊心的。根本没有办法马上把这种感情建立起来。我只能慢慢来了。现在也没法进行交流,我对他说了句,你忙你的吧,我看看你哥。
我们转身走了,我回过头看了看,他始终没有开口,更没有抬头。我感到心里酸酸的。虽然给我留下了两个孩子,但怎么能跟孩子建立起感情来,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来到南大街。在大街的东侧,有一家摩托车修理部。我们走进去的时候,里边只有一个孩子。他正在一辆旧摩托车上,往下拆解部件,好像师傅也不在。我一看到长相,就知道他是我的儿子马明明。
果然,丽香说,明明,你看这是谁?他看你来了。
他睁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是你爸,丽香说,专门来看望你来了,快叫爸爸。
他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嗫嚅着像蚊子一样隐隐约约的叫了一声,爸。
就这样我也很高兴,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两个儿子称呼我的声音。面对着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询问了他学徒的情况,技术掌握的怎么样,叮嘱他好好学习,争取早点出师。
我说我的,他像东东一样低着头,只顾做自己的话,再也不搭理我了。我只能尴尬地离开,跟着丽香来到她家。我要走,她坚决不让,就在她家吃的饭,还住了一晚上。
晚上跟她和她的丈夫,真正地谈了半夜,把家里发生的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也把我在监狱里生活的所有的情况,告诉了他们。我现在能够亲近的,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我哥和我小姨子两家人了,以后一定得跟他们好好相处。如果我有办法,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的。
第二天回到家以后,村里边人知道我回来了,陆续地来看望我。我小时候的三个好朋友,我结婚的时候帮我糊窗户的人,王和平,刘虎平和李三成也来看我。令我惊奇的是,这三个人居然全被选上了村干部,王和平是村长,刘虎平是主任,李三成是支书。我一下觉得,这短短的几年居然变化这么快,他们现在掌权了,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我实在也想不起来,现在只能是好好干活了,但马上要春耕播种了。现在不跟以前,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准备,自己去购买,可我根本没钱。刘虎平说,你不要担心,你属于帮扶对像,我给你开个证明,你到民政局去领救济款。
我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难道说坐牢有理了?
这是国家的政策,他说,像你们这种人,一出监狱大门,一无所有。如果政府不关心你们的生活,走投无路时,完全可能再次进去,你相信我吧。
我拿着他给我开的介绍信,居然到民政局领到五十块钱。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凭借着这五十块钱,我买了种子化肥。那时虫子很少,种玉米不需要农药。我哥又给了我二百多斤粮食,我扛了八十多斤,用硙儿磨成面粉,他又给了我一些蔬菜。我的生活终于能正式开始了。
但他家的粮食蔬菜也不多,我实在不好意思天天吃他的。时间已经过了清明,山里坡里的野菜渐渐地都长出来了。最早生长出来的就是黄蒿苗,也就是中药上说的茵陈。
我提着竹篮,用小铲子一苗一苗地铲下来,在水龙头面前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板上切碎,撒一点面粉,放到蒸笼里蒸上二十分钟。清香绵软,口感非常好,既有菜又有粮食,既能当主食,又能当副食,一早一晚,主要吃这种药食两用的蔬菜。我把它叫作药膳,清肝泻火,排除毒素,是天然的排毒药。
再过一些日子,苦菜,蒲公英,小蒜,马齿苋,地肤子,灰灰菜等一些野菜也纷纷生长起来了。整个春天,我除了这些野菜,几乎什么菜也不吃。我的身体之所以非常健壮,恐怕完全得益于这些蔬菜。更重要的是我的烹饪方法,在油炸,炒菜,煮菜和蒸菜这四种方法中,蒸菜是最科学的,营养价值损失得非常少的。所以除了中午一顿饭,一早一晚,不管是野菜还是蔬菜,我都是用蒸笼蒸的,基本上不炒菜。固然是为了方便,但也是非常科学的。这样就养成了我吃蒸野菜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我家出了这么多的变故,乡亲们也不嫌弃我。大多抱着同情的态度。我也就到他们家坐坐,看看他们的生活情况。我想找到当年跟我一起经常受到打击和批斗的人,但他们都已过世了。富农分子刘和东,他是被批斗得最多的一个人,但他还比我父亲早去世两个月。好在一点的是,在他去世前,按照国家的政策,摘除了他的富农分子帽子,让他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另外一个反革命分子胡东升,他是挨批斗的第二号人物。他在省城解放的时候是南大门的巡长,别人都放下武器投降了,他还拒绝投降,端着机枪跟解放军开打。被俘虏后,定为历史反革命遣散回家乡,监督劳动。他也去世了。右派分子江维东,当年就自杀了,只留下我这个坏分子还苟活在世界上。所有的分子都消失了,只剩下我这样一个分子了。当然我也不应该叫坏分子,现在叫刑满释放分子。这糟糕的称号可能要伴随我一辈子了。好在我还算年轻,还赶上了这么好的时代,实在要比他们幸运得多了。
一切准备就绪,在播种之前要整理土地,我常常把现在的过去的混淆在一起,傻傻地分不清:哪是现在哪是过去?我常常睡得忘了上工。不是我懒,我总是在等着队长,站在村里的高坡上,长长地喊上几嗓子,“上工喽”。我才会拿着工具,跟全体社员一起到地里去干活;等到队长再喊上一嗓子,“下工吧”。大家再拿着工具回家。队长就是全体社员的手表和闹钟,所有的活动,所有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队长一个人的管理之下,全部集中统一行动。好像所有的人,都是那长不大的巨婴,没有家长就活不下去。而我好像就更惨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家里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叨和妻子的抱怨声。唠叨和抱怨声也是一种起床号。是上班的打卡,是睡觉的电灯开关,总是能让你按正常的时间作息,不会太误事的。而现在,只有我自己给自己下命令了。要是自己不管自己,躺在炕上睡上三个月,也不会有一个活人去让你起床的。
为了让自己能够正常地去干活吃饭睡觉,我咬了咬牙,到百货公司买了一只马蹄表,放在床头上。到时候就想起了闹钟声,我就会赶紧起床,按照一天的计划,去完成一天的活计。
我在我的土地上,像跑马圈地似的,绕着地看,一圈一圈地走着;抓起地里的泥土,放在手心里摊开,半天都没有松开,好像要把它焐热;仔细地查看着,就像查看着我那两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觉得每一寸土地都有着像婴儿一般的脸,那般亲切,那般温馨。爷爷在世的时候,把我们家的土地和农具交到社里,到现在再把土地和农具重新分给我们。好像世界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又回到了出发的时候。我们要重新起航,重新出发了。那种喜悦的心情,就跟我在生产队里的地头上举办婚礼一样,高兴得说不出来。
在农业社的时候,干多干少都一样,大家都是牛抴驴不抴,天天磨洋工。但现在,这土地是我的啦,是我们家的了。没有不好好干的理由,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世。尽管我们没有权利处置它,但只要允许我们耕耘,播种,管理和收获,这就足够了。也就从这天起,我才感觉到自己这时,也只有这时才成了土地的主人了。而在这以前,我以及我的乡亲们,只不过都是打工的罢了:给集体打工,给国家打工,从来没有感觉到是给自己干活。但现在不同了,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不做。种什么和不种什么,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只要不种大烟土,什么都可以种。尽管还要交公粮,还有沉重的三提五统。但这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义务。但至少我们现在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只要把这些义务完成了,多数的还是我们自己的。不积极干活也不可能,除非你愿意受穷。
我们中国所有的农民,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土改以后高级社以前的日子。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不管社会多么进步,国家多么强大,对我们农民来说,拥有土地,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才能真正体现出主人翁的样子。否则永远只能是永远的长工,从解放前给地主当长工,到解放后给国家当长工。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我们对土地没有自主权。只有现在,我们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社会的主人,因为我们是土地的主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国家的地主。一个农民,只要有了土地,只要我们能为脚下的土地做主,不管贫穷还是富裕,至少生活还是能维持下去的。重要的是我们在精神层面上,在思想境界上,有了一种从来没有的自豪感和成功感。
我把我现在的生活叫做新三自一包:自律,自觉,自立外加承包土地。我一下子兴致满满的,只要我按照新的信条去做,即使是自己一个人,照样会活得精彩的。
一家一户的种地,有一个最麻烦的事情是,没有耕地的农具和牲口。有人口多的就自己添置农具和牲口。没有农具和牲口的人家,要么跟人家换工,要么就雇佣人家来给自己耕地播种。因为光靠人力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当然也一无所有,好在我有一个勤奋的哥哥。他一开始买的是一犋犗牛。觉得牛的效率太低,后来又换成了骡子。现在又换成了一匹枣红马,工作效率要高得多。
种他的地的时候,我给他帮忙。撒化肥种子,播种锄地,一直干到他的地播种完以后,接着就给我播种。等收秋以后,我把使用他的农具和牲口,再折算成粮食还给他。亲兄弟明算账,这个原则是含糊不得的。
不过,信心固然重要,但现实并不那么尽如人意。尽管当时种地是自由了。但除了交公粮,三提五统,越来越成为农民沉重的负担。
本来按照国家规定,征收的粮食并不多,但是乡村两级政府,特别是乡政府,往往要超出几倍的征收。原因很简单,县政府里的七站八所,养活了那么多的人。他们中间的好多人其实是没工资的,完全是走后门进来的。这些人的工资其实就是老百姓给发的,就是从征收款里扣除的。还有修桥补路,五保户贫困户的救助,服兵役的费用,各种各样的管理费用杂七杂八的摊算下来,成为老百姓沉重的负担。也成为农民和乡政府之间对立的根源:有的地方常常因为过度征收,村民跟乡政府的干部常常爆发肢体冲突,甚至去打砸乡政府的事情也有。当然我们村从没有发生过。我们这里主要是地多人少,这是一个天然的优势。尽管这样,收秋过后,打下的粮食虽然不少,但一籴一粜,各种税费一交,属于自己手里的所剩无几。虽然地分到农民手里了,但大家依然贫穷,没有根本的改变。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两千年以后,在主席任期之内,免除了所有的农业税,这种政府和农民之间的敌对关系,才一下子消除了。
如果说承包土地,是农民的第一次解放,那么免除农业税,完全可以说是农民的第二次解放。而到了习主席时代,就不是一个解放的问题了,而是给予帮助和扶持:养老金,医疗保险,退耕还林,家用电器补贴,农业直补,农机补贴,农民才算真正地富裕起来了。
在我回家种地的第二年,霍家山的后人从美国回来找他们祖父祖母的遗骨。由于我进行了妥善的保管,奖励了我二百块钱。我分别拿出一百块钱,给我哥一百,给我小姨子一百,感谢他们两家在我坐牢期间,对父母大人和孩子的帮助。但他们谁也不要。我又找到马东东和马明明两个孩子,给他们,他们也不要,说我种地很辛苦,投资又很大,留着自己花吧。他们完全可以自立了,很快就要出师了,出师以后挣的就更多了。
我为两个孩子的懂事而高兴。时间真是一个最好的消融剂,它能融化一切坚冰。也许他们慢慢地能够读懂我了。他们的小姨也许对他们讲了我坐牢的原因。虽然可悲可笑,但也不一定那么可耻,一定事出有因,被逼无奈。
丽香跟我说,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咱们还不如到西凤寺去烧烧香,抽个签,看看菩萨有什么说法。
我是不大相信这些的,但拗不过她的纠缠,只好跟她一起来到西凤寺。
我们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刚刚进到庙院里,就见院中间的观音菩萨像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那里整理着祭品。我仔细一看,竟然是我们曾经的大队主任吴兆成。不知怎么他的嘴巴好像有点喎,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他也看见了我,尽管他经常批斗我,但也帮过我不少忙。特别是帮我结婚成家,还给我妻子一家落了户。我还是非常感谢他的。
我赶紧跟他打招呼,吴主任,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来烧香的?
你不要叫什么吴主任了,他尴尬地笑笑说,早就不是了,我是在这里给人家帮忙的。
什么?我愣了一下,你出家了?
出什么家?庙里的不一定全是和尚。我是人家雇佣给看门的,也顺便打扫打扫卫生。
我惊异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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