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三首歌曲完毕，乐队退场，主持人上台介绍。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叩经问史，我们曾“目睹”万邦来朝，海纳百川的盛世大唐。歌不尽繁华，颂不完昌盛。接下来，欢迎欣赏由法学院秦妤安同学带来的舞蹈《醉太平》！”

        台下掌声雷动。

        江远微不可察地坐直身子。

        舞台渐渐暗下，主持人从侧边下场。

        大概又过了十几秒，一束追光打在舞台正中央。

        光影中，有人踏着碎步而来。

        身形苗条纤细，步履轻盈，姿态优雅。待其走至光下，舞台大屏幕上的人影才完全清晰。

        光影之中，秦妤安身着淡色的国风长裙，广袖飘飘，纤腰盈盈而束，裙摆处勾画着大片大片的流云纹，薄如蝉翼。

        她的骨相偏稚嫩，华服加身，却难得不显突兀，反倒使盛唐时期无忧无虑的公主形象更生动了几分。

        旁人不大不小的惊呼和赞叹，江远此刻已无暇顾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他的视线一刻也不离台上的人。

        秦妤安刚出场，他便觉得呼吸一窒。

        因为要跳古典舞，他其实很早便知晓她会是一副古装扮相。可有了准备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说不惊艳肯定是假的。

        但惊艳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仿佛有烟或雾盛着剔透的朝露，隔着万水千山而来。

        视线之内，秦妤安微微偏着头，脖颈白皙纤细。

        柔顺的头发被玉簪蓬松的绾在脑后，额间以花钿点缀，光影灼灼。

        随着音乐响起，舞台上灯光全起。

        她抬腕低眉，侧身挥袖，至半空弯出一道弧线，每一个转身都飘逸灵动，清丽曼妙。

        身影交叠。

        熟悉也陌生。

        恍然间竟让江远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

        灯光朦胧间，他记起她的嘱咐，分出一丝神思，单手举着灯牌，另一只手横屏手机录像。

        遥遥相望。

        秦妤安应该是看见了灯牌，眼底闪烁起盈盈笑意，眉若新月，眸似细碎的星辰。

        与此同时，舞曲的节奏变快，笛声琴声愈发澎湃。

        她也跟着音律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动作柔和轻盈。

        衣裙似飞鸾，随之翩然飞舞。

        情感在不断递进，如梦似幻里，音乐渐缓，她的身姿舞动也渐渐慢下来。

        再次转身，她以一个刚柔并济的翻身利落收尾。

        音乐已尽，一舞终了。

        舞台上的女孩弯眉浅笑，唇红齿白，灵气逼人。

        几秒的安静，台下的观众尚未回神。

        一支短短几分钟的舞倒真让人凭空生出了几分亲临盛世，享尽歌舞升平恢宏气象的酣畅之情。

        待反应过来后，他们纷纷用力鼓掌，目露惊叹。

        顷刻间，掌声雷动，久久未歇。

        台上，秦妤安鞠躬道谢，含笑的面容白皙净透，像是一块泛着光泽的上好美玉，气韵极佳。

        她提起裙摆，在掌声中退场。

        同一时间。

        江远的心跳如擂鼓，每一下都传至耳畔，竟有了要盖过四周一切声音的架势。

        记忆中，这是第一次见她跳舞。

        又或许，

        是这个时空的第一次。

        ＊

        “这女生进步很大啊。”

        舞台侧边，负责本次晚会节目策划的总导演捏了捏酸痛的脖颈，跟身旁音乐学院的一位姓李的老师感叹。

        李老师拿着一叠文件，点头：“这可不是进步大不大的问题，我觉得应该被叫做开了窍。”

        赞叹之余，她的表情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作为亲自审核舞蹈类节目的评委之一，秦妤安上交的复选视频是最先传到她的邮箱里。

        因为晚会一直很缺独舞节目，所以她也是抱着极其慎重的态度把视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平心而论，整支舞的流畅度和完成度都还算可以。

        虽然比不得专业的舞蹈生，但看得出来，基本功挺扎实。翻转跳的动作到位，舞姿也秀逸韵致。

        若是扔给外行人看，是看不太出什么门道的。

        基本上只要舞者身姿柔美，动作不磕绊，服饰妆发精致且有质感，那在他们眼中这支舞曲就难看不到哪去。

        若是有颜值加成，则更是锦上添花，毫无疑问，论及身形颜值，秦妤安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如果要从内行人的角度，站在曾经系统学习过古典舞的人的角度来看这支舞。

        她心里很清楚，秦妤安当时发送的跳舞视频，有一个非常大的缺陷——

        情感的细腻程度不够，感染力不足，以至于人与舞脱离。

        简单点说，就是有形而无神。

        任何一门艺术都是在表达人的情感。

        和今天现场相比，秦妤安那时的舞蹈过分重视动作本身，搭建了高超的技巧作为外在骨架，却忽视了舞蹈传情达意的内在灵魂。

        其实她当时一直在纠结是否要保留这个节目，也试图想要联系秦妤安进行调整和修改。

        但舞感这种东西，更多的是靠天赋和悟性，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说清楚，再加上学校催得紧，她也就没考虑太多。

        原本只是打算留着这个节目充一充场面，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秦妤安今天会把最后这支舞诠释的如此完美。

        不仅气息、节奏、表情管理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她真正做到以情带舞，以舞抒情，最大限度地将内部情感通过外在肢体语言表现，引起观众心灵上的共鸣震撼。

        “是个跳舞的好苗子。”

        起了惜才之心，李老师敛起笑意，摇头惋惜道：“没从小坚持学舞，也没有报考相关专业，到底是可惜了。”

        “诶，你这话说的不对，哪里需要可惜。有天赋也不一定要走这条路，或许人家根本不喜欢舞蹈，消磨了灵气反而不好。”总导演看了她一眼，眉梢扬起，直截了当道：“我们看的是舞，何必要纠结跳舞之人的专业背景。”

        闻言，李老师笑笑：“你倒是看得透彻，确实也是。看得多反而想得杂。”

        ＊

        回到化妆间，秦妤安卸下演出的妆发，去更衣室换上日常的浅色卫衣和牛仔裤。

        因为江远还在外面等着，她没多留，和身边的人知会了一声，披了件牛仔外套，拿上手机之后就往外走。

        外头夜幕如织，路灯明亮。

        江远站在文体馆出口处，他今天不再是平日里商务风的西装，一反常态穿了件白色的毛衣。

        他手上还拿着灯牌，此刻低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关于江远的衣服都是西装这件事儿，秦妤安觉得挺不能理解的，之前无聊的时候她也有问过。

        得到的结果出人意料。

        他并不喜欢正装，只是懒得很，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挑衣服搭衣服。于是为图方便，就让江家合作的品牌店每月送过来几套西装和大衣，全都是一个色系，相同款式。

        虽说江远是秦妤安见过穿正装最好看的人，但也架不住他天天穿啊，就连三伏天也是。

        看不下去了，秦妤安自动担当起“服装老师”给江远搭衣服，就跟玩真人性转版奇迹暖暖似的，成就感还挺足。

        江远今天这件毛衣也是她选的。

        他的肤色是天生的冷白皮，带上眼镜穿这种浅色系的针织毛衣，多了几分斯文禁欲气息，简直要命。

        秦妤安在心里感叹了一番，下了阶梯正想向他走过去，一旁突然有人喊住她。

        “学妹。”

        是徐逸之。

        秦妤安脚步下意识停住。

        在徐逸之声音响起的瞬间，秦妤安看到不远处的江远也抬头望了过来，表情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异常。

        “学妹，为了庆祝你表演顺利结束，这个送你。”

        面前，徐逸之递过来一束玫瑰花，笑容干净明朗：“我原本想去化装间找你，结果她们说你已经走了。我立马追出来，还好你还没走远。”

        能明显感知到江远朝这个方向看过来的目光，秦妤安稍稍侧身，犹豫着接过花后，礼貌道谢：“谢谢学长。”

        “不用那么客气。”徐逸之摸了摸后脑，笑得腼腆：“之前就听说我们法学院入选了一个舞蹈节目，我没去细问，昨天公布晚会节目单才知道是你。”

        “临时定下来的，我也是两个多星期前才得到消息说要准备一个舞蹈。”

        “时间这么短啊？”徐逸之惊讶。

        惊讶过后，他立刻夸赞道：“才一两个星期就有这么高的水准，学妹你也太厉害了。”

        秦妤安谦逊地笑笑，心中还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就看见江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站在徐逸之身后，江远也不出声，目光很轻淡。

        可能是看他俩聊得太欢，他表情有些不能理解，嘴角的弧度也十分玩味。

        “……”

        莫名心虚，秦妤安差点维持不住笑容。

        过了几秒，她惊觉自己其实没啥好心虚的。于是仰起头，淡定又坦然和江远对视。

        查觉到秦妤安频频往后看，徐逸之扭头：“怎么——”

        下一瞬，他直直对上了江远的冰冷的视线。

        背后突然无声无息站了个人，距离还那么近，徐逸之不可避免被吓了一跳，表情也相应地出现一丝裂缝。

        冷静过后，他心有所感，试探地问：“你是？”

        后退了一步，江远没回应。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移开，然后又慢悠悠地移向秦妤安。

        哦不。

        准确的说是移向秦妤安手上的花。

        江远是在秦妤安节目结束十分钟后出来的。

        医院工作群发了一大堆通知，他刚回完消息，一抬头就看见他卸完妆换好衣服的女朋友。

        以及。

        女朋友面前那个捧着一束花的男孩子。

        而且两个人还离得很近，不知道在聊什么。

        等等，这聊得也太久了吧？

        理智告诉江远要淡定要冷静，但是在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送花的那一刹那，本就不太爽的心情全面崩盘。

        而他那个傻傻的女朋友都看见他走过来了，居然还在拿着花尬笑？

        气不打一处来，江远扯了扯嘴角。冷笑着，嗓音也极淡：“不介绍一下？”

        “咳咳……那个。”

        尴尬干咳一声，秦妤安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江远，我男朋友。徐逸之，大三的学长。”

        末了，她还有条不紊添了句：“你俩第一次见面，握个手认识一下吧。”

        江远：“……”

        徐逸之：“……”

        两人如出一辙的沉默了。

        身为罪魁祸首的秦妤安缓慢地眨了下眼，装作看不到。

        遵循“握握手，咱们就是好朋友”这一简单纯粹的社交理念，她接着道：“不要害羞嘛，握个手而已。”

        火上浇油的表情让人看得牙痒痒。

        江远嗤笑一声，不接她的话茬也没握手的打算，只冷不丁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问句：“也是送玫瑰？”

        秦妤安：“……”

        很奇怪，她居然秒懂。

        呜，玫瑰果然是带刺的，

        拿着很扎手啊。

        徐逸之也很快就读懂了江远的言外之意。

        毕竟一个多月前的生日贺卡闹得太过轰轰烈烈，哪怕他外出实习没在学校也有所耳闻。

        同为男性，他其实很能理解江远宣誓主权的言行。

        没再多看秦妤安，他向江远只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欣赏学妹今天的舞蹈。这花是给她的演出礼物，你别多想，我——”

        江远打断徐逸之的话，眼里看不出情绪，语气却带上点咬牙切齿的感觉：“我没多想。”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两人之间没什么。但并不表示他可以云淡风轻地接受一个男孩子给自己女朋友送玫瑰花这件事。

        更别提这个男孩子眼里还全是细细密密的隐忍爱意。

        把花从秦妤安手里接过，江远递还给徐逸之，给出了一个极蹩脚的理由：“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她对花过敏，麻烦你把花带走。”

        啥？

        秦妤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拿手肘怼了江远一下，忍着吐槽的冲动用眼神询问——

        我什么时候对花过敏了？

        江远掀起眼皮，淡淡瞥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不配合你就死定了”。

        “……”

        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江远的无声恐吓下，秦妤安转头，态度很坚决地看向徐逸之，面不改色地强调着：“嗯，没错，我对花过敏！”

        把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徐逸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不好意思，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到，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次。”

        江远飞速接话。

        他觉得面前这家伙虽然长得还算有鼻子有眼，但是不会说话。

        怎么看怎么碍眼。

        烦人。

        随着这句话落下，四周陷入了尴尬的气氛。

        秦妤安好笑地瞪了江远一眼，很不好意思地向徐逸之解释：“学长，不好意思哈。他这个人脾气不太好。”

        被江远盯着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徐逸之却温和又包容地摇了摇头：“没事。”

        指了指徐逸之手中那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秦妤安再次致谢并道歉：“学长，谢谢你的花。之前忘了和你说过花过敏的事，害你破费了，实在抱歉。”

        本就不存在的事情，自然会忘了说。

        徐逸之了然，配合地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没关系，一束花而已，不算破费。”

        他很清楚，不管“对花过敏”到底是真是假，于他而言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她有人爱着护着，他实在没有必要自取其辱。

        两人又匆匆说了几句，顶着江远愈发警惕的眼神，徐逸之道别后便拿着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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