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pisode.14

空间在仿若孩童般的尖啸中开始转动。

        “就在不久之前！（不久之前！）”

        “有一对姊妹花相见如故！（她们彻夜长谈！）”

        无法形容的恶臭夹杂在喧闹的歌声中朝他们汹涌袭来，肉球和黑发还在增多，它们不断从短发姑娘的口中爬出，令她张大嘴巴的模样看上去狰狞至极。

        “她们中的一个持有一把美丽的银之匙，这把家族世代继承的钥匙告诉她！（能够打开一切秘辛的敲门砖说！）”

        “我保管着太多知识，仅仅是流泄而出的余韵便令你的聪慧远超他人！（多么慷慨的生物！）”

        “浪费为忌，为什么不与你此生最好的友人分享这份智慧呢！（祂说得是如此正确！）”

        宛如被旋转的万花筒，伴随怪异向四周发散，肉色交织着墨黑将明亮的走廊切割成六边菱形似的甬道，夹杂在蓝紫色神经和肉瘤表层薄膜中的裂口在齐声嘶吼，发丝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波动，有节奏地震颤起来。

        可怜的艾米丽大半个身体都被肉瘤包裹，仅剩半张侧脸死死盯着急退的康纳与莱贝卡，她涕泗横流，晶莹的眼泪趟过攀爬而上的纤细神经，呈现出叫人作呕的油润感。

        裂口——或者说嘴巴们不断翕动着：“于是钥匙为姊妹二人所拥有，后来者贪婪地渴求着银之匙的余荫，知识的火花在她们脑中闪烁！（实在太过耀眼！）”

        “可如同过分明亮的光线会孕育阴影，女孩们与银之匙的亲密终究引来了嫉妒！（那个男孩是那么可恶！）”

        “啊黑发的后来者，你可知中途闯入猎场后，等待你的只有猎人兴奋的短炮！”

        艾米丽唯剩眼白和血丝的眼睛好似在哀求。

        “等等，她还没——”

        莱贝卡的声音被淹没在湍急的歌声中。

        热视线从超级小子的双眼中迸发，他单臂夹住少女的腰身浮上半空，企图把这些迅速生长的恶心玩意儿烧碎，可它们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他清理的速度，几息之间两人就被如有生命般的肉黑色甬道所包围，观望前后再找不到一片熟悉的校园风景。

        蛋白质被烧灼的焦臭与先前的气味混杂，简直快要扼住人类的鼻腔。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这些该死的噪音快把我的脑袋吵炸了！”许是听力远超常人的缘故，康纳不得不堵住一只耳朵，额头上青筋毕露。

        从那串肉瘤夹着发丝落地的时候，他就无法适应那些声音的振动频率，更别提从中提取含义了。

        以他一贯的习惯，遇到敌人都是先揍再说，可面前这些柔软而充满黏腻感的怪异令他寒毛直竖，就好像只要接触了就会被一齐吞噬进去——连同他的念动力。颤动的黑色发丝好像看穿了他的不适，纷纷无风自动，从四面八方垂涌而至。

        顾不上吸入胸肺的空气是否有毒，少年把身为常人的莱贝卡紧紧搂在怀中，一边倒飞一边喷出极寒的吐息。

        急追上来的发丝染上寒霜，在徒劳的生长后冻成了冰雕。

        墙壁上的那些肉球停下歌唱，发出不满的唏嘘。

        “差劲的玩伴！（玩伴！）”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到少女的脸颊上，她不用碰也知道是什么，因为抬起头便能看见康纳未被捂住的左耳正在流血。

        但他为什么要捂住耳朵？

        然而不待她深思，整个空间都如同消化中的肠道那般蠕动起来，一个人影缓缓从地面爬出，莱贝卡毫不费力认出了那张脸，伸手拽住了康纳的衣领。

        “别走，康！她是之前给我吊坠的人！”

        话音未落，正准备第二次飞行的少年硬生生刹住了车，而他没能开口，莱贝卡主动抬起腰臀，直接坐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并用手揽过康纳的头，用胸口和掌心堵住了他的双耳。

        神经紧绷的超级小子没功夫感受这份柔软，但不得不说她的帮忙的确省了事。

        两人一齐看着在肉瘤上站稳脚跟的人形，宛如在观赏爱伦坡笔下的恐怖在现实中复苏：那或许能被称为艾米丽，毕竟在密密麻麻的彩虹色肉瘤状薄膜下依稀能看见女孩翘起的棕发与面容，但同时她的左半边身子已被另一层薄皮所覆盖，那半张脸拥有柔顺的黑发和姣好的五官，她向莱贝卡微笑：

        “美丽，吗，我。”

        金发少女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于是那半张脸快乐地勾起唇角。

        如此荒诞的展开令超级小子瞪圆了眼睛，怪物的笑容透出一种人偶似的僵硬感，甚至逐渐咧到耳根，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条褶皱无一不在诉说着邪恶，单单是注视就令他头晕目眩。

        她们之间的对话还在继续，纵然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康纳的耳畔便成了某种绝对不属于任何人耳能接收到的频率，他甚至怀疑要不是莱贝卡一直把空着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康艾尔都会因为莫名的压迫感而维持不了飞行。

        “我和艾米丽，都很，喜欢你。”

        “我知道，算你们眼光不错，”少女一如既往地冷淡，她的这份平静仿佛游离于血肉甬道之外，“你能让它们别再唱歌了吗，我讨厌迪士尼音乐剧。”

        墙壁上的一张张嘴面面相觑，好似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纷纷征求着黑发半面的意见。

        只是怪物没有回应，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那头浅金色的长发以及被簇拥其中的漂亮脸蛋，并从肉瘤中升腾而起，黑色发丝就像支撑着她的支架：“谢谢你，看见我，谢谢你，收下我们的吊坠，您让我，真正，重回这个世界。”

        什么意思？莱贝卡抿住唇，难道自己本不该在卫生间看见她的吗？包括今天下午的第二次见面，其实都不应该发生？

        最重要的是，在神秘学上收下赠予的物品实际意味着和对方建立起联系——等等，这些知识是什么时候放在她脑子里的？

        怪物近在咫尺，即使身体每个细胞都尖叫着想逃，康纳还是没动。莱贝卡的手正死死攥紧他的指根，她一笔一画在他掌心写着什么，面上却没有泄出半分破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多么…令人，怜爱，”半面直直停在她面前，腐臭味几乎扒住了她的眼皮，“谁，令您受伤？谁，夺走您的，一只眼睛？”

        原本垂在莱贝卡胸前的吊坠漂浮起来，它似乎正产生了一种吸力，少女的金发随之摇曳，有种半透明的黑色气息从空气中浮出，离开了她的身体，被吊坠所吸收，而随着这种过程莱贝卡不仅感到异常的酸痛，还生出一股异常的虚弱感。

        至于那怪物，她与吊坠散发着相似的气场，此时好似被什么滋养，左半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色。

        “就是现在！”莱贝卡强忍痛楚呼唤出声。

        热视线精准地烧融了吊坠上的串绳，击中半面毫无防备的左半脸。

        怪物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啸，四周的小嘴们跟着哭泣，它们造成的声浪再一次扭曲空间，整个甬道在同一时刻旋转了九十度，康纳只觉得双颊压力更甚，但这次物理式的遮蔽失去了作用，那些声音刺进了他的耳蜗，将氪星人的大脑搅得一团糟。

        失重感促使少女大骂出声：“康艾尔！你要是敢把我摔下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可惜双目无神的卷毛少年听不见，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气正迅速流失，总是那么明亮的蓝眼睛好似蒙了一层霾，与此同时他皮肤上的小麦色也开始被毫无生气的死白晕染。

        莱贝卡深吸一口气，在下坠的反作用力中艰难地伸手穿过超级小子的肋旁，将少年搂抱在胸前，她不能放任他与自己分开。

        他紧贴在她侧颈上的唇吞吐着最后一丝热气。

        “你竟然说它们在唱歌……”

        带有苦笑意味的话语掠过她的耳尖，康纳彻底昏死过去。

        在这黑发狂舞，肉瘤鼓动的空间里，仅仅留下她一人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抬眼向上望去，怪物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在甬道的尽头，莱贝卡看见了一张被放大数倍的脸。那些巨大的鼓起的虹色薄膜流转出迷人的色泽，仿佛刻画在血肉之上的极光，而她的左半脸被烧出了个大洞，裸露的眼球像是宇宙里的一颗星球。

        “我其实不应该说美的，”金发少女面无表情，因为再没有人类会在此时注视自己，“那样的场合我应该感到害怕才对。”

        半面把手指放在甬道口，好像在观察实验容器里的蚂蚁。她只抬了一下食指，莱贝卡四周的黑发便疯狂地扑了上来，它们一端缠绕住她的脖颈，一端束缚在康纳的腰间，生生止住他们的坠落。

        发丝挤进两人拥抱的间隙，往相反方向开始发力，只要莱贝卡还想要抓住他，就得忍受颈上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

        她发出了不成调的喘息。

        “是他，干了坏事。放开吧，你是，我们的恩人。”放大无数倍的声音夹杂着昆虫振翅似的嗡鸣。

        真是要被气笑了——对待恩人就这态度？

        少女反而收紧了拥抱的手臂。

        等她出去了一定要骂康无数遍废物、拖后腿，顺便狠狠揍他一顿，但是这是只有她带着他离开才能做的事。

        没有人，没有任何事物能从莱贝卡手里抢走她的东西。

        充血的感觉从收紧的皮肉开始往上蔓延，大脑也因为缺氧而陷入迷幻的轻盈与肿胀感中，金发少女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终于忍不住缓缓闭了起来。

        安心的黑暗宛如闭合的花瓣一层层包裹上来。

        “就像喝了很烈的酒。”

        伴随她的低喃，原本坚硬的黑色发丝荡出柔和的波纹，它还不够黑，完全不够，于是被笼罩而来的静谧与安详吞噬进完全不会反光的某物中。

        属于人类的身形正在消失——或者说，是被黑暗吞噬了。

        以莱贝卡原本所在的位置为圆心，纯粹的无光蔓延开来。

        肉瘤甬道的颜色鲜艳得近乎刺目，任由哪个画家在此时蘸上一笔，都能拥有完美的嫩粉色。然而此刻上面的小嘴齐声尖叫，它们仿佛感受到了注视，毛茸茸的黑暗紧紧贴在它们裸露的每一寸上，以至于连眼睫毛扇动时的瘙痒都是那么清晰。

        只是黑暗好似受了伤，湿润的墨色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就像是委屈的啜泣。

        甬道与其外的半面就在水滴声中被完全吞噬，只是这样也不足以令黑暗感到满足，于是显露出来的走廊、置物柜、连带整栋生活楼再次坠入一片软绵绵的寂静中。

        咦，它们刚刚在想什么？

        咦，她刚刚在想什么？

        咦？

        艾米丽最好的朋友，是谁来着？

        夜晚的温彻斯特公学隐约能听见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莱贝卡好像刚刚从一场宿醉里清醒，四肢和脖颈痛得厉害，她从长椅上直起身，一时间好像没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啊……”

        好像伤到了喉咙，说话变得非常困难。

        对此好像并不惊讶的少女站了起来，她的校服有些凌乱，于是她先将所有褶皱抚平，再把松垮的长袜拉到大腿，注意到袜套上又被染上了铁锈味的液体。

        难不成是不小心睡着后又梦游了吗？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她从生活楼外的拐角中走出，猝不及防被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了眼睛。

        真是的，别往别人脸上照啊——

        这句抱怨卡在脑海中，手电筒的光线蓦地暗了下去，莱贝卡的金发在来人的冲刺下飘扬起来。

        一先一后，她被两个人紧紧抱在怀中。

        “老天，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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