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pisode.6

书房温暖如春。

        轻抚着肩膀的男人走向飘窗，姿势稍显别扭。他很小心地换了身衣服，希望药膏的气味没有那么强烈。

        午后的哥谭阴沉沉的，天光四散，窗棱的阴影将随意堆放的书籍切割成四四方方的造景，飘窗的毛绒长毯上藏着浅淡的金色卷发，它们的主人正缩成一团沉睡着，身上盖着一件男士外套。

        布鲁斯摸摸她毛茸茸的鬓角，感觉自己掌下休憩着一只小羊，可惜她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毫无防备，迅速睁开了眼睛。

        看清来人是谁，她一骨碌从书堆里爬起来：“爸爸！”

        即使站在飘窗上，莱贝卡也高不了他多少。十五年后的父亲更加含蓄，他点点头，在她旁边坐下来。

        “冥想入睡用得很熟练。”

        少女跟着一屁股挤走了他们之间最后那点距离，把脑袋靠在布鲁斯胳膊上——还好，这里并没有淤青。

        “谁叫我一做梦就睡不好呢，”她顺手拿了一本小说，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那个西藏老喇嘛还挺有本事的，就他这套东西我学得会。”

        男人没有将这个话题延展下去，他也拿起手边的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全是明星八卦，首当其冲的是他自己的脸——韦恩家主神色未变，他把那张报纸抽出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丢进垃圾桶。

        “这几天应该没有出现频繁的痛感吧。”不着痕迹地做完这些，他又问。

        莱贝卡本来还在认真翻小说，闻言皱起脸想了好一会儿：“好像就检查完第二天骨头有点酸痛，我还以为我要长高了呢……啊老爸！你不要打断我的思路！我又忘了刚才看到哪了！”

        她说着说着就跑了题，那语气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撒娇。

        抿住下意识上翘的唇角，似乎联想到什么的布鲁斯垂下眼睫，顾左右而言他：“不好奇检查结果吗，我的健忘症小姐？”

        “无所谓啦……”放下小说的少女又在看手上的美甲，自从前几天炒菜时掉了颗钻后她就天天念着要换一副——对于莱贝卡而言，什么体检报告还不如小小的甲片更重要。

        这或许在其他人看来十分古怪的个性，却令韦恩家主一直思念至今。

        是的，蝙蝠侠再次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若说十五年中他曾无数次站在休眠舱前凝视其中人影，心里不知是希望她醒来还是就此沉眠下去，但这些挣扎与纠结在她的微笑中已然毫无意义。

        难得见父亲愿意陪自己待在书房，莱贝卡絮絮叨叨地和他讲着这几天新看的妆容和造型，顺便告点其他人的黑状。她正在兴头上，也不管布鲁斯是不是对这些感兴趣，边说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毛毯里。

        突然，她止住话头，两条浓浓的眉毛蹙成一团。

        “……那是ace，他最近没什么精神，阿弗想你也不喜欢宠物，就没提。”

        把视线从报纸上加粗印刷的“东区废厂爆炸引周边多人受伤”上移开，布鲁斯注意到了少女透过窗户在看什么。

        书房正对着楼下的草坪，韦恩家最小的孩子带着半人高的黑背慢慢遛弯，态度比对待人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哼，”猛地扭过头，少女控制着自己千万不能在父亲面前说得太过分，“我就是讨厌宠物，又要负责又麻烦，尤其是狗——气味好重，完全搞不懂他为什么喜欢狗这种威廉综合症导致的缺陷产物。”

        话音刚落，莱贝卡就发现面前男人的目光有一丝惊奇和陌生，她那滔滔不绝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忐忑问道：“我又记错了？”

        “不……”布鲁斯环顾四周的书籍，不意外地注意到有一本讲动物心理学的手册被人翻过，他将其拾在手里，耳畔传来女儿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他思虑再三，试探道，“莱薇，你想不想去学校？”

        冷冬的夜色总是到得格外早。

        揣着新鲜出炉的病理报告和警方记录，红罗宾在码头区滑翔。背后的羽翼披风带着他降落在一处显眼的废墟附近，少年踩着瓦片轻盈落地，恰巧撞见蝙蝠侠尚未关闭的电脑投影。

        温彻斯特公学的招生简章？这不是他和达米安就读的学校吗，难不成和今晚的任务有什么联系？

        没等他多想，哥谭的骑士早已转过身来，声线低而稳：“说说你的发现。”

        红罗宾只得转换思绪，将资料发至掌上电脑的公共频道：“秋季有一艘远洋货轮带来了一批黑移民，当时正值禁渔令颁布之前，上东区的港口迎来送往、人口流动和货物进出口都比以往复杂，办事的警方负责人收了不少钱，记录比三岁小孩的鬼画符还混乱。”

        “所以早已倒闭的工厂才会多出一批流浪者……”两人梳理着事件脉络，同时掀起警戒线踏入爆炸现场。地上嶙峋的碎石还沾着血迹，蝙蝠侠弯腰捡起一只没了头的玩偶，上面只残留着深深的手印。

        月色柔和地拥住垮塌大半的焦黑建筑，义警们注视着残垣断壁，一时陷入沉默。

        像哥谭这样的城市在现如今依旧保持着全国金融要塞的地位，除却早期的重工业，靠的就是港口贸易。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一大块诱人的蛋糕，以是帮派更迭和权力置换都特别快，管理也随之复杂——尤其是本就阴暗扎堆的上东区。

        可没有提前揪出如此大的隐患，他们难辞其咎。

        这份沉重来自怜悯及自律的心灵。

        “……红罗宾，”同行者的呼唤令少年回神，“你确定那天攻入韦恩大厦的罪犯也混杂其中？”

        “这是最有可能的潜伏方式之一。”他答得巧妙而圆滑。

        要是当天晚上他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忽然冒出来的“姐姐”身上，红罗宾本该去审问被抓起来的入侵者，他也没有料到对方还有余地逃出生天。

        至于剩下的同伙，他们在押运车上便离奇地自尽身亡——尸检结果也不尽理想，当值的法医剖开几人腹部，被还未消化的腐烂生鱼熏得呼吸道感染，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目前他们手里的线索缺失，如若能在此处寻到关联物品，那么逮住那个流窜的逃犯就容易很多。

        现场没有人说话，他们搬开混凝土，在废墟里还原着这里原本的生活痕迹。此次行动本该由夜翼跟着蝙蝠侠出外勤，而红罗宾留守蝙蝠洞化验证物并提供技术支援，可不知为何他们的头领改变了主意，少年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不过这几日迪克没之前精神他也看在眼里，让哥哥“休息”一下并不是坏事。

        指不定他就是为了应付家里的大小姐而身心皆疲，说到底，为什么迪克从不反抗那个刻薄傲慢、变脸勤快得像猫尾巴一样的莱贝卡呢？

        提姆无法忍住对过去的好奇心。

        心里装着事，他的手上动作却没有减缓，作为上一任罗宾，他与蝙蝠侠的配合相当默契。他们确认爆炸的确将这一片地方毁得干干净净后，终于迈步走向侥幸未塌的那一部分厂房中。

        海风无声地撩起义警们的制服一角，面前照不进天光的大洞宛如深海怪鱼张大的巨口，混杂了尘土的腥咸气令人作呕。

        没由来地，先前的不安轻轻刺了一下红罗宾的后脑勺。

        他顺势看向蝙蝠侠，那个套上面具就格外寡言的男人不知从哪摸出来一盏老式提灯。柔和的光晕并不明亮，刚好能拢住他们两人。

        “这是……”

        蝙蝠侠斜斜瞥过他，知晓他是发现自己那点小动作了，红罗宾只好接着道，“地质学家威廉姆怀特的遗物之一？”

        对方又向黑暗里走了几步，看样子是在表达不满。少年及时追了上去，心中腹诽养父的小气——不就是破了他的防火墙嘛，自己把文件夹密码设置成女儿生日还怪他。

        许是光明的确是人类的保护伞，红罗宾的内心又恢复了训练过的沉稳。这一处厂房警方还没派人大肆搜查，毕竟单看外墙就能感受到它不知何时要倒的决心，而里面的布局相当凌乱，随处可见被践踏撕扯的过冬用品，一箱箱来不及处理而堆积起来的海鱼和倾倒的便桶尿壶相亲相爱，如同异父异母的一家人。

        总而言之，即使只待了那么一会儿他的鼻子也以及完全罢工了。

        那群黑移民多数是从贫困国家偷渡而来的，本想一搏生机，不曾想被困在这方天地中，生命好似草芥，

        希望夜翼能尽快查出爆炸原因，仅仅是移民与黑帮之间的小冲突怎么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

        红罗宾跪在存放海鱼的木箱旁，这里地面与旁边颜色有异，他怀疑是遭人经常搬动留下的。顺着残存的痕迹斜着一推，一箱被撬开的海鱼曝露在他面前，竟有只苍蝇歪歪扭扭地飞了出来。

        “不对……”这种天气，怎么可能有蝇类在其中产卵？这必是上次来人搬动后留下的，而什么人还会跑到这里，不去拿表层的鱼反而遮遮掩掩偷里面的？

        少年直起身，他扭头的速度很快，“蝙蝠侠，他就在——”

        “就在这里。”男人补完了搭档的后半句话。在提灯摆放在木箱上的现在，他有一半身子藏在黑暗之中，手套上还沾着血迹，似乎是把灯留给了红罗宾，自己悄无声息地去了别处调查。

        些许困惑自少年的心涧一跃而起，旋即又沉入水底。他可不能视若无睹对方语气中的肯定。

        “人在上层的休息室里，”蝙蝠侠加快了语速，拎起提灯示意他跟上，“红罗宾，我不能保证你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不会遭遇危险，但是在我示意你进入休息室之前，你什么都不能看。”

        这个荒谬的命令促使提姆瞪大了眼睛。

        可时间紧迫，随着他们逼近二楼的休息室，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取代了恶臭冲进鼻尖，灯光照耀之下遍地皆是血红色。

        “调查员的意志会指引你，”年长的义警低语着将提灯易主，“孩子，别看，别听，别想。”

        言罢，蝙蝠侠丢下尚不在状态的红罗宾，抬起一脚踹开了休息室的大门。仿佛有虚幻的泄洪声从中流淌，这扇平平无奇的木门犹如隔绝了两个世界，在少年闭上眼紧贴着墙壁的瞬间，他听见里面的人发出一声尖啸。

        人类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

        “cthulhufhtagn————”

        与此同时，天穹上云海释放雷霆一击，炸响了整座哥谭。大雨倾盆而至，在夹杂着海腥味的雨幕之中，人们惊恐地发现海岸线朝陆地张牙舞抓地攀爬过来。

        纵然是远在山崖之上的韦恩宅也难以幸免。

        达米安从浅眠中惊醒。

        他看了眼时钟，起身把未关严实的窗扣上锁。这个点他按理该在蝙蝠洞，可格雷森以长身体为由强行将他赶了出来，男孩虽说不太服气，但一想连某个突然冒出来的“韦恩”都超过了五英尺，他也只好捏着鼻子回去睡觉。

        宛如想什么来什么，达米安眯起眼，那个站在草坪上摇摇晃晃的身影，不正是他同父异母的长姐？

        并不怎么关心对方在这种天气发什么疯，小少年本想掉头离开窗户，可落雷又是一闪，他提起一口气，视网膜被她手中的银色餐刀刺得生疼。

        ——“莱薇小姐一向讨厌宠物，但我想她会避开猫狗们所在的区域。”

        潘尼沃斯隐含担忧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什么都顾不上了，达米安冲出窗外，好似一只瞄准猎物的鹰隼般俯冲而下，他一把将那个身影扑倒在地，闻到了被稀释的铁锈味。

        少女的睡裙上泼溅了大量黏稠的液体，她没有流露半分痛苦，蓝眼睛里满是笑意。

        相比正因愤怒而重重喘息的幼弟，她轻快地用歌唱似的声线低吟：

        “cthulhufhta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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