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周覆临时找人去开会，各个主管都被拖到同一个会议室里进行谈话。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清楚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就被叫了上来，但赵宁格格不入，他不久之前险些就被卷入了贿赂之中，心里跟周覆一样门清。

        行政部的负责人懒散得窝在靠背椅里，像个无脊椎的生物，声音也无精打采，“大早上开一个会，下班的点又开一个，还真是有始有终。”

        财政部的人也跟着附和，“我手上还有好几个账目等着核对，少一分钱都够我耗一宿。”

        赵宁身处风暴中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听几个位高权重的主管坐在那里抱怨，偶尔被点到名时才不情不愿地陪着他们说笑几句。

        官架子真大。财政部的人三分钟之内看了七八次手表，不耐烦地埋怨道：“周总怎么还不过来开会？我好忙的。”

        “再忙也在这里先坐着，费不了各位多长时间。”官架子顶了天的周覆推开门，冷冷地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昂首挺胸地走向最前方的位置。

        与之前的和颜悦色不同，周覆单手拉开椅子将自己扔进去，脸上始终都冷冰冰的，像是一块刚从北极飘洋过海运送过来的冰。赵宁光是望着就觉得严肃，更别提再联系上那尊妖魔化的翡翠观音。

        周覆盯一眼赵宁，示意他开始做会议记录，说：“河北那块半成品的地已经被重新列入工作项目，郑总也将负责权交在我手上，所以后续的项目进程全由我来处理，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配合好我的工作。”

        行政部的负责人笑成一朵肥沃土地里生长的花，“那一定得好好配合，您不提我们都会。”

        “最近这些年上面严抓严查，公司对一些事情也盯得紧，”周覆顿了顿，目光在周遭的人脸上梭巡一圈，“各位都不是初来驾到的新人了，自然也懂我说的是什么。但我在这里还是要炒一个剩饭，再度告诫大家不要被一些蝇头小利所诱惑，最终只会得不偿失。”

        行政部的人应道：“您看您说的。我们几个摸爬滚打才走到现在，平时手底下随便一份文件都处理得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岔子，怎么可能知法犯法呢？”

        财政部的人也跟着说：“我们这些整天看数字的更小心谨慎。就拿今天的财务报表来讲，差了一分钱我们部里的几个都翻来覆去地找，就怕审计那边突然袭击拖累了公司。”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但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没几个人能扛住，那尊翡翠观音就是一个板上钉钉的证据。赵宁不说话，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都快磨出火星子。

        “嗯，”周覆不去提他今天碰上的事情，就算是问出来是谁泄露出去的消息也不见得有人会承认，“这是我被调回总部的第一个项目，所以看得重一些，如果措辞过激，还麻烦各位前辈多包容。”

        “都是本分，周总没必要说什么不包容的。”行政部的负责人摆摆手，面相敦厚老实，但人最不能只靠脸来判断一个人的心，寺庙里香火供奉的神佛背后也积着蛛网和灰。

        这会本身就只是为了一件事而开，所以进度飞快，十分钟左右就散了。赵宁捧着笔电在门口等周覆，与其他几个擦肩的主管笑着说几声再见，一扭头，周覆正拎着手机朝外面踱步。他瞥一眼走远的几人，小声问：“看得出来是谁吗？”

        “我瞧谁都一个样，”周覆关上会议室的灯，赵宁也跟着朝门外闪，他顺手将门也合上，“郑一鸣的那个美女秘书也可疑，她能接到第一手的信息。”

        赵宁牙疼，“找个理由要那位把她给炒了？”

        “什么理由？清君侧好歹也要个红颜祸水的名，”周覆嘬一口保温杯里的生椰拿铁，“你难不成一上去就说她泄露内部消息，命令郑一鸣将她开除？”

        “好闹心，我现在看谁都不像个好人。”

        “我也不像吗？”

        “你像吗？说好给我批三天假，结果我到现在都没有休上，”赵宁冷笑，鼻子隔着一米都能闻到不是白开水的味，眉头一挑，“别人都是保温杯里泡枸杞，就你装椰子汁。”

        “不是椰汁，”周覆意味深长地瞟一下赵宁，见后者不解地注视他，又接着说，“是生椰拿铁。”

        有什么区别？都是应该装在塑料杯里售卖的玩意，而不是存在保温杯里被他改头换面，“不都差不多吗？撑死也就是价格上贵了十几块钱。”

        睹物思人，价格无法来衡量一个人的分量。周覆原本只是喜欢它的味道，现在是喜爱那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人。想着就忍不住笑，像是从无糖里品尝出了甜，别有深意地说：“差太多了，这是温柔乡，是一味药。”

        咦，远离恋爱脑。赵宁努努嘴，抱着笔电与恋爱脑的上司分道扬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完成会议记录。

        周覆开车回家，路上不堵车，没过多长时间就抵达了家属院的大门口。一脚踩下刹车，推开门朝下走，正好遇上周局长出门扔垃圾，就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周局长的脚上蹬着一双橡胶拖鞋，慢慢吞吞地从垃圾桶返回来，拍一拍正在玩手机的周覆，说：“进来关门。”

        周覆都不好意思讲周局长反客为主地使唤他，毕竟这房本上还是周局长的名字。乖乖地关上门，换好拖鞋后将自己瘫进松软的大沙发，卸下一身的疲惫。周局长削一颗饱满的苹果，一刀下去就刮出一层汁水。

        周覆正在想天想地，周局长盯着手里的刀，倏然说：“明天早上你送我一趟，或者你把车留下也行。”

        “你要干什么？”周覆诧异地问。

        周局长不紧不慢地讲：“我明天去开会，需要车。”

        周覆斜眼去望他的脸，又问：“你坐个地铁不就好了？再说了，会有专车来接你的吧？”

        “坐地铁太挤了，不行，”周局长振振有词地说，“上面揪得厉害，前些年就有人被公车事件给拖下马了，也不行。”

        接送外省来的领导算是公车私用吗？周覆拿起手机想要找一个答案，结果字都打了一半，恍然想起周局长的工作单位，手上的动作猛地一凝，“你被人贿赂过吗？”

        好直接。吓得周局长手里的苹果“啪嗒”一声砸进了垃圾桶里，刀上还挑着一条新鲜的果皮。他瞪大眼睛去注视周覆，气都来不及生，连忙说：“小兔崽子，你别害我。”

        周覆没想到周局长的反应这么厉害，也把他给吓着了。慌忙从沙发上坐起来，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我们公司最近要重新招标河北的一个工程建设，上午刚出来文件，下午就有人给赵宁送了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件翡翠观音。”

        周局长一听就知道那翡翠观音是来贿赂的手段，面容凝重且严肃，立即反问过去，“给人退回去了吗？”

        周覆压根就不敢留下，若非要去捞那一张塞在底座的名片，他连碰都不愿意去碰一寸，“当然退回去了，留在手里就是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炸了。”

        “那就好，你要是鬼迷心窍地收下这东西，被曝出来基本上就完了，”周局长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捞不小心砸进垃圾桶里的苹果，抖掉上面沾上的果皮，提脚朝厨房走，“其实那只盒子赵宁都不应该去碰，沾上就是一张狗皮膏药，非得揭下一层皮才肯离开。”

        周覆颔首，非常同意周局长的这段发言，“嗯，我已经说过了。”

        周局长拧开水龙头，苹果在哗啦啦的水流下冲澡，“对方是什么人？”

        “东阳建材有限公司的老板——刘旭升，”周覆说起这个名字太阳穴就犯隐痛，抬手轻轻地揉了揉，“你听说过吗？”

        “不耳熟，应该不是个大企业，”周局长关掉水龙头我，拎着湿漉漉的苹果返回来，坐回原位继续另一半的削皮，“我们市里面竞标的一般都是些龙头公司。”

        周覆笑得冷，阴阳怪气地讲：“小企业的胆子是比大企业要肥。”

        “很常见了，资历越老就越谨慎，初出茅庐的倒是敢放开手去做，”周局长切断果皮，削一片喂进自己嘴里，“不过你退回去他就没有跟你推拉过？”

        “怎么可能不推拉？”周覆说，“不过幸好是个知道进退尺度的，没费我多大的力气，要是再难搞一点，我只怕是要烦死了。”

        周局长把苹果慢慢地朝食管里咽，“就这么简单？”

        周覆把下巴点一点，注视他若有所思的脸，发觉他的眉心缓缓拧在一起，不知道是在盘算一些什么事情。拿一串没洗过的葡萄在手上，懒得去洗，摘一颗下来剥皮，比水泡几次更不省事，“里面还有什么问题？”

        刀抵在苹果上迟迟不往里进，就像是横在人的脖子上，贴着大动脉，光是这样就足够吓唬住人。周局长抿了抿唇，嘴角上还沾了一点汁水，落入舌尖能尝到一缕清甜，“我认为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的问题存在，只是隐晦得你没有发现。”

        周局长在这种事情上算是前辈，能敏锐地嗅到的东西往往比才几年功力的周覆要多得多。周覆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眼睛都不敢朝空调上瞟，正襟危坐地追问：“什么意思？”

        “你要是信我就去物业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周局长抬眼，声音沉得像是那一块苹果挡住了他的声门。此刻的他是一盏照在阴暗角落里的明灯，将日光抵达不到的地方亮给周覆看。

        周覆不敢耽搁，连忙给小区物业打电话，两只脚踩上东倒西歪的拖鞋，刮一眼低头继续削苹果的周局长，快步走到阳台上去讲话。

        周局长是一员坐在帐篷里运筹帷幄的主帅，一眼道出的天机是他吃亏无数次亏，踩过无数次雷后磨砺出来的结果。不是天赋，只是一种钝刀子割肉长出的疤，当初没有人领着他过关斩将，一切问题都只能靠自己来扛。他不愿意让周覆也生出这种丑陋的疤，所以必须将刀子挡在落下之前。

        苹果后来就没有味道，尝不出第一口的甜分，好似它浑身上下只有那一点被阳光直晒过，余下的全都被枝繁叶茂遮住。

        周覆的电话打了好久，周局长在他挂掉之前就明白自己一语成谶。他一边庆幸自己提醒得早，一边又忧愁于周覆必须将这件事妥善处理，但凡偏差半点都能造成严重的反噬。

        好难，够人去磨。一整个苹果削得只剩一个小小的核，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挤出一根捻在手里，又去找火机给自己点。

        周覆拎着挂断的手机疲惫地走进，看一眼周局长手里的两件本不应该出现在家里的玩意，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周局长将烟叼进嘴里用牙咬，一手拢住火，点燃了烟丝，轻描淡写地讲：“家里本来就有。”

        周覆把手机和自己都甩进沙发，“少来了，我都不抽烟，家里就你偷偷摸摸背着我妈嘬几口。”

        “你现在来一根吗？”周局长避而不答，将香烟架在火机上推给周覆。

        “我不抽，”周覆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又补充道，“会得病。”

        周局长笑几声，又嘬一口烟嘴，吐出一团灰蒙蒙的雾气。把话撂回正题，不轻不重地问：“东阳那边给你使什么绊子了？”

        周覆盯着周局长手里的烟看了良久，将它看害怕了，都掉几撮灰。收回目光，闷闷地讲：“给我们小区物业费充了五万，然后又买了一个停车位。”

        周局长都好无语：“……”操，王八犊子。

        这房子在周局长的名下，物业费和停车位都算在他脑袋顶上，刘旭升此举不再是简单的贿赂周覆，而是拖着隔着山的周局长一同朝水里跳。手里的烟都要被拧断，疼得又掉一堆灰。

        “你是不是要提前退休了？”周覆看一下快死牺牲的烟，又去试探周局长。

        “废话，”周局长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他妈说不准还得吃牢饭！”

        周覆莫名想要笑，但又担心周局长拿着他开刀，只好掐自己的大腿，揪出一圈醒目的绯红，“你现在辞职算了。”

        “滚蛋，”周局长凶神恶煞地瞪住周覆，狠狠地吸一口烟，憋着滔天的怒火对他讲，“你必须立刻把这件事给我摆平了，该退多少退多少走，一分钱都别留下。”

        就算他不说周覆也要这样办。抓起手机，翻到一串不久之前刚拨打过的电话号码，光是拿眼睛瞟着就觉得是针，刺得他浑身都难受。公平公正好像在世界上就只是一句不足为奇的口号和四个印在纸上的字，托着都感受不到分量，还没有一粒金子吸引人的注意。

        给人重新拨过去，半天才被接通，那边懒洋洋地问：“周总，东西我已经拿到了，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周覆皮笑肉不笑地说：“刘总，我家最近又不做什么红白事，您这又是物业费又是小区停车位，弄得我好慌。”

        “这不是周总才回国嘛，我送点贺礼来替您接风洗尘，”刘旭升被戳破了也不慌张，继续顺着往下说，“您就收着，就当咱们两人交个朋友。”

        哪是交朋友？这是交了一个活阎王。周覆白眼都朝天上翻，“真金白银哪换得来朋友？我明天折算成现金后给您全退回去。您要是想交朋友就直白点跟我说，没必要到处破财。”

        “哈哈，是我糊涂了，”刘旭升大笑几声，“不过既然是要真心交朋友，那改明我们两个出来吃一顿吧，否则这钱我可打死都不收，就当是花钱买您这个朋友。”

        好生气。这不就是变相的要挟他出去见面吗？周覆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好想一巴掌将刘旭升这个人扇出外太空。没办法，他现在被人握着把柄，连遥远的周局长也被牵连上，他不得不应下这件事，“行，我明天跟您联系。您初来驾到，我肯定要进一下地主之谊，吃饭的地方就由我来定。”

        他可不敢让刘旭升定地方，万一是个偏僻的位置，一没人证，二没监控，到时候追究起来有嘴都讲不清。

        刘旭升心满意足地答应下来，周覆也不愿意继续与他聊，立刻挂断了电话。

        “你找一张卡，把两样钱计算好之后打卡里，到时候还给他，”周局长顿了顿，又接着叮嘱道，“要物业把交钱的监控拷一份给你，餐厅也不能定包间，必须在有监控的范围里。”

        周覆听话地把头点一点。周局长经历得比他要多很多，遇到过的大风大浪肯定也不比这一件事小，所以非常值得他听进去，然后照猫画虎地去做。

        周局长弹了弹烟灰，落在苹果皮上被粘住，动弹不得。周覆望着那些落下的灰猝然觉得恶寒，自己是那些飘飘洒洒的灰，而刘旭升就是黏住他的果皮。刘旭升连他的住址都能摸索到，只怕是下足了功夫在上面，也难怪那尊翡翠观音退得那么轻松，原来只是让他放松警惕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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