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当晚原本是赵宁在这里做陪护，结果周立易拎着一份生煎从门口晃了进来，惹得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烈的生煎味。

        托周覆的福，赵宁前些天在医院做了个检查，查出来了脂肪肝，吓得他天天健康作息，高油高糖的东西再也不去沾了。

        填满生煎香味的房间压根无处可躲，他吞咽了一口白开水味的唾沫，忍无可忍地瞪着罪魁祸首，“你能不能在外面吃了进来？”

        周立易笑着挖苦赵宁，“为什么？我又没有得脂肪肝。”

        “……”赵宁气得炸毛，恨不得冲上去就给周立易的脸上来一套泰拳，“行，今晚你在这里陪着，我回家住去。”

        他不敢公然殴打副司长，但可以撑着两条腿朝外面跑。于是愤懑地“啪”一声拍上笔电，将透亮的地板砖踩得地动山摇，夺门而出，逃离了香味四溢的房间。

        “你少刺激赵宁，”周覆瞥了紧闭的门一眼，“好不容易能回国享受美食，结果却被告知需要谨慎进食，想想都悲痛欲绝。”

        周立易颔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的本意不是刺激他，只是想让你不好受。”

        这人什么秉性？缺他妈大德了。

        周覆冷冷地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周立易将塑料袋拎在手里，从病床旁的抽屉里摸出一双筷子，扎开塑料包装后，伸手就朝袋子里面戳，将八/九只皮薄肉多的生煎吓得左避右闪。

        最后，他还是捻起来一只，张嘴就朝白净的牙齿里塞。

        周覆闻着味就嘴馋，但医生的明令禁止里好巧不巧就包括了生煎，气得他浑身上下都是火。

        周立易视若无睹，一只生煎被他咬得吧唧吧唧响个不停，像是在嚼碎坚果蛋糕上铺撒了厚实一层的榛子。

        不沾荤腥的腹里只有一碗八宝粥，周覆在心里骂骂咧咧：真他娘的闹心。

        他往床上一趟，大被盖过自己的脑袋，背对着胃口大好的周立易强制进入睡眠。

        “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别闷死自己了。”周立易冠冕堂皇地提醒。

        周覆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吼了一声，“你随我！”

        虽然周立易与周覆是表兄弟，但两人打小就喜欢互呛，在他们身上一星半点的兄友弟恭都找不到。或许是因为两人的社会地位摆在那里，公众人物的自我修养禁锢了一些劣质的习性，所以这才没有从阴阳怪气上升至打架斗殴。

        生煎是一袋续命的良药。周立易在蓝厅叱诧风云，只言片语都是国之利剑。当他脱下板正的西装，洗掉满头的发胶，也只是一个需要酸甜苦辣咸度过一生的普通人。

        普通人的夜是漫长且充实的，被分割成了长短不一的时间轴，轴条上面批示了各种各样的任务，看得人眼花缭乱，恨不得将它们全都揉碎成偏旁部首后组成“周末”的字样。

        工作交流群里突然发消息说要搞线上会议，周立易只好将良药丢在一旁，掀开带来的电脑，插上耳机后登进了会议室的房间，时不时附和几声以表他的专心致志。

        仗着自己视力好，周覆堂而皇之地枕在棉花上玩手机，光照亮了整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区域。

        他点开好友数不多的kakao，盯着李度希的消息看了良久，久到圆月的光在漆黑的天幕上越发明亮。

        忽然，他的手机开始响，有人给他发消息，吓了他一跳。点进去一看，是家庭群里从国外买了一个学位回来的小表姐正在官宣恋情，紧接着后面又弹出来一张两人手牵手的合照，看着就像天作之合。

        像一滴水扑进了油锅，瞬间就沸腾了起来。群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开始卖力地挖掘男方的所有资料，左一个二姨妈问是不是英国人，右一个三舅问家庭状况。

        顷刻间，家庭群成了亮堂堂的新闻发布会，小表姐被架在话筒前接受所有人的询问。

        大姨妈：静静，他叫什么啊？多大年纪了？看着就有精气神。

        周夫人：恭喜恭喜，都是郎才女貌啊！

        周覆觉得自己应该也要发一点东西才好，于是也跟着他妈的脚步发了一个放烟花的表情包，并且琢磨着到时候要随多少份子钱才合适。

        他正盘算着上一千的人情还需不需要再陪一点其他的物品，手机便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是周夫人开小窗在私聊他。

        周夫人问：你看见你小表姐的男朋友了没？

        周覆想了想，回答：看见了，挺合适的。

        周夫人又问：你难道就没有触动？

        周覆疑惑，不明白这个触动的落脚点在何处。于是手指在键盘上敲：什么触动？

        周夫人面前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感天动地的韩剧，配上催泪的神仙ost，即使她听不懂叽里呱啦的韩语，也被逼着泪流满面。

        她吸了吸鼻涕，问：谈恋爱啊！你在韩国待了好几年，难道就没有遇上合适的？

        周覆撇了撇嘴，知道这是催婚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大平层里只有三台电脑，我每天都在那里坐着办公，就算是从楼上向下望也只能看到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点，对方长得再好看我也看不见。

        周夫人咬牙切齿，狠狠地打字：你们公司是没有女孩子吗？

        周覆说：办公室恋情是犯罪，爆出来会被觉得是在骚扰女下属。

        周夫人纵览韩剧无数，再离谱的题材都能看下去，压根就没见过因为办公室恋情而被赶尽杀绝的男女主角。

        她说：少来了，我看两个男孩子在一起黏黏糊糊都没人讲一个不字。

        周覆眼抽，有些摸不透周夫人浏览记录里面的内容。

        他敷衍地说：那我也找个男孩子去。

        半天之后，周夫人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她说：你连男的都找不到！

        随后，她便丢掉了手机，继续盘腿坐在沙发里一心一意欣赏感天动地的人间真爱。

        周立易的会议又无聊又漫长，周覆窝在被子里听了三四句，从头至尾都是政治，字音钻进脑子里就是麻醉剂。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眼皮子努力撑了几秒，结果还是抵挡不住排山倒海的瞌睡虫袭击，逐渐在对方的越战越勇中败下阵来。

        “周覆，周覆——”

        周覆是被人摇醒的，一睁眼就被赵宁近在咫尺的脸攻击，像一只冲他砸来的印度飞饼。他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抬手推了赵宁一把。

        可能是力道没有控制好，也可能是赵宁没有想到周覆会突然朝他的肩膀上打一招“降龙十八掌”，猝不及防地就被推了一个趔趄，后腰直接磕在了实木打造的桌子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呲牙咧嘴地去扶自己被撞的腰，估摸着是青了。

        “嘶——周覆你搞谋杀呢？！”

        周覆望着赵宁皱起的脸愣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后连忙去跟他道歉，“抱歉抱歉，纯属是生理反应，不受我控制——你没事吧？要不我送你去拍个片子看看？”

        赵宁揉了揉自己的腰，“送什么送？快点把你自己捯饬一下，我们赶紧去追陈姐的车。”

        “追她车干什么？”

        “你脑子出毛病了，不都说好一起去团建吗？”

        “团建？”周覆这才反应过来了自己又空降另一个时空了，一边去找大平层里摆着的日历，一边去回应赵宁，“哦，十一团建啊！但这天不是国庆吗？按理来说要去□□看升国旗才对。难不成你们打算在这里自己升一面？”

        赵宁磨了磨牙，“大哥，今天也是中秋，麻烦你用脑子思考思考好吗？”

        周覆愣了一秒，猛地想起2031年的国庆连着中秋，他们的确在前几天就决定趁着放假出去嗨一嗨，“我这不是睡糊涂了吗？走走走，我们赶紧去。”

        赵宁嫌弃地努努嘴，“大哥，麻烦你看看你的脑袋好吗？跟个鸡窝一样，太拉低我们的团建档次了。”

        “那怎么办？”

        “洗一洗呗，顺便把你这西装给换了，哪个团建穿得像高层会议？闷骚死了。”

        周覆捧起平板黑乎乎的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脸，其实也没有很糟糕，就是卡在邋遢社畜与高端精英之间，左右都不太好意思承认。

        在赵宁催魂的推搡下，周覆不得不听从他的话钻进休息室重新捯饬了一遍自己，将正儿八经的西装外套更换成了长袖套头卫衣，裤子自然也换成了其他的款式，这样看起来才不像牛头配马嘴。

        他前脚刚一出来，后脚就被赵宁拉着就朝楼下冲，像蹬着风火轮去支援前线大军似的。

        坐上车，赵宁将车开得飞起，如果不是有监控拍着，他能直接开成卡丁车。

        周覆窝在车里端量道路两侧的光景，许多穿着传统韩服的男男女女手挽着手朝光化门的方向涌去，熙熙攘攘的一大片，像是春日里盛放的百花。

        “这边和我们挺不一样的，”他望着那些明艳的衣裙，“我们中秋都是吃月饼。”

        “能一样就出大乱子了，”赵宁笑了笑，“百花齐放才好。”

        十分钟之后，两人总算是抵达了团建点。陈姐包了一个能塞下几十个人的民宿，此刻大家伙都窝在烧烤架前啤酒配烤肉，不知道谁还租了一个大音箱，里面正播放着当下最流行的蹦迪音乐，一眼望去就是欢声笑语。

        民宿里面挂着彩灯，照得露天场地里亮堂堂的。周覆跟着一块在旁边烤肉和扇贝，熟一串就往嘴里塞一串，时不时还拿出手机拍几张照片发给大洋彼岸的亲朋好友。

        摇头晃脑的赵宁从蹦迪的圈子里挤出，脸上都是折腾出来的汗水，“周覆，过来一起玩啊！”

        周覆从手机里面挣脱出来，举着手里半生不熟的肉递给赵宁，“你蹦就行，我怎么说都需要端一下自己。”

        虽然天黑，但光够亮，赵宁还是能看清那串肉是否熟透。他一把将东西推了回去，“不会蹦就直说，我又不笑话你——对了，你别喝酒，就你那耐受力，我家侄子都比你能扛。”

        说完，他就转身重新融进了圈子，跟着里面的人一起摇头晃脑。

        “小周，来，挑几个月饼。”陈姐提着一大箱新鲜的月饼一路塞了过来，逢人就递给他们抓一把。

        周覆朝箱子里望了一眼，随便捻起一只来打量它外包装上的口味，“咸蛋黄和莲蓉的有吗？”

        “有，那个棕色的应该就是咸蛋黄，”陈姐抖了抖箱子，里面的月饼也跟着颠倒了位置，“草莓味的也好吃，就那个粉红色的，都快被挑没了。”

        周覆半信半疑，光是听着就有些黑暗料理的意思，“水果馅的能好吃吗？”

        “好吃的，你拿一个去试试，”陈姐斩钉截铁地向他推荐，目光在箱子里的一大堆中梭巡了一转，眼尖地发现两只套着棕色外壳的月饼，“角落那里还有两只咸蛋黄。”

        周覆伸手进去拽了三只咸蛋黄和一只被推荐的草莓出来，抬头对陈姐道谢，“谢谢姐。”

        “你跟我客气什么？”陈姐笑了笑，盯着周覆的大背头看了几秒，伸手替他拽下来几缕，端详了一眼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年轻。”

        周覆拎起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那被陈姐随意拨动的几缕头发竖在脑门前，像是有魔法似的，果真将他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你要是在这里坐不下去就出去转一转，街上肯定很热闹。”陈姐拍了拍周覆的肩膀，拎着箱子继续走向另一边的人。

        周覆蹲在烤肉架前被烟熏火燎，等着手里的那串没成功塞给赵宁的半生不熟的肉彻底熟透后，抬起就朝嘴里塞，结果把舌头给狠狠地烫了一下，连忙拆开一瓶啤酒就朝嘴里灌。

        啤酒淌过舌尖，滚入了喉管，一下子就在易拉罐里消失了一半。

        周覆等着烤肉在空气里凉了一些，才小心翼翼地避开被烫的位置，将它们全部送进了胃肠道里。

        他用四只手指拎着易拉罐的顶端，盯着喧闹的人堆看了片刻，揣起丢在一旁的四枚月饼，起身就朝着门外走去。

        赵宁在缝隙中刮过周覆的背影，冲他大喊了一声，“周覆，你干什么去？”

        “我去街上逛一逛。”周覆晃了晃手里的酒，慢慢悠悠地走出了大门。

        “卧槽，你怎么喝酒了？！”赵宁想要冲出去抓住周覆，结果被挨挨挤挤的人群锁在了中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覆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首尔比起北京来讲要小一些，从民宿晃悠到繁华热闹的大街并未消耗太多的时间，年轻人在道路两侧挑选小吃。周覆远远地望了一眼，五颜六色的一大盒，像是膨胀过的汤圆。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从周覆的身边擦过，像绵密雨丝飞过崖边百年不动的巨石。他站在原地想着要不要也跟着小年轻们一起凑凑热闹，买一盒来尝个新鲜。

        “您好，请帮我装一盒。”熟悉的声音穿越人海，倏地撞进周覆的耳膜。

        周覆下意识地朝声源处投去目光，在斜前方的一个摊位前，他看见了一抹穿着浅色风衣的匀称背影。

        他眯了眯眼，对方在抬手扫码时暴露出藏在身前的左手，其中无名指上的那枚素圈戒指在灯火辉煌下闪着细微的光。

        “李度希。”忽然，有声音自李度希的左侧传出，在喧嚣的大街上并不能引起太大的注意，但足够令他听得一清二楚。

        李度希抬头，在与周覆的身影撞上的瞬间，疑惑的神情陡然转变成醒目的错愕，整个人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

        千千万万的人在这条并不算长的街上踩过，二十四个小时和首尔二十五个区足以错开茫茫人海里不足为奇的两个身影，但眼下似乎这些东西都是温柔的手，将渺茫的可能性酝酿成现实的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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