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李度希仰头盯着周覆看了半晌，直到有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抱着文献过来找他，他才把目光转向了他处，低头与小年轻一同在厚重的文献里指指点点。

        周覆没有撤回视线，而是调转去看了捧着文献的小年轻。即使是间隔了四年的漫长跨度，他兀自一眼就辨认出这个小年轻正是他从韩国飞回前见到的那个——对着自己的前辈说着大不敬的语言。

        此刻的小年轻还是个菜鸟，战战兢兢地力求将手上的工作完成到极致的好。

        李度希张嘴不紧不慢地说几句话，菜鸟也跟着在一旁憨憨地点头，看起来非常的人畜无害。

        崔社长顺着周覆的目光望去，轻而易举就能猜到他在观察两个人其中的哪一个。谁都会被最亮的星星吸引目光，如果满天繁星，那便一眼就是无可比拟的月亮。

        “那个是我们研究所的王牌——李度希研究员，他现在是st的首席技术官。”

        周覆觑着眼去刮崔社长的面部表情，如他所想的将春风得意挂在了眼角眉梢，无框眼镜下的双目里闪动着难以忽视的光。阿波罗号第一次登上月球便引起了全世界的欢呼，如今他们将引以为傲的“月亮”牢牢攥在手掌心里，也理所应当的趾高气扬。

        周覆装出一副错愕的神情，“他看起来很年轻。”

        “他是个横空出世的天才，今年也才二十六岁，是我从硅谷挖过来的宝藏。”崔社长笑呵呵地望向李度希，亲切得像是老父亲在注目自己最引以为荣的儿子。

        周覆一时间失了语。他眼下是个拥有上帝视角的存在，李度希从云端的神位跌落悬崖底的淤泥，整个过程只用了一篇报道的时间，接踵而至的就是二年甚至更多年的腐朽生活，蹉跎得能将一朵明艳的花枯死在荒芜的土地上。

        此刻的李度希无疑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期，韩联社不吝惜赞美之词强势地贴在他身上做金闪闪的标。周覆觉得这不是他的巅峰，而是不断上升的一个过程，如果再给他几年的安稳，说不定st能在他的指挥下走得更远。

        说到底，周覆是不相信李度希的学术问题。

        或许是不希望见证天才的陨落，以至于周覆看到一簇光重新闪耀苍穹，即使这光芒从始至终都未曾抖落到自己的肩膀，周覆兀自生一种出失而复得的庆幸。

        李度希再度捕捉到二楼那束落在他脸上梭巡的视线，它是复杂的，怜悯、感慨、兴奋、悲哀……数不清的情绪密不可分地盘根错节，导致他再如何细致地去剖析都难以将它们目别汇分地一一做好标签。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他莫名有些难受，本能地稍微蹙起了眉。

        尚未达到冷嘲热讽层次的菜鸟瞥见李度希沉闷的脸色，以为是自己的学术方面出了问题，吓得他打了一个冷颤，顿时白了一张脸，诚惶诚恐地问：“前辈，我的报告上是出了很大的纰漏吗？”

        李度希摇了摇头，余光刮过斜上方的周覆，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报告整体上没有问题……”

        崔社长见周覆对李度希似乎有些兴趣，便低头冲着正在忙碌的李度希喊了一句，“李研究员，请你现在过来一下吧。”

        对话被打断，李度希与两面派的菜鸟一同朝上抬头。人造的灯喜欢标标准准的圆，但星辰都不是正圆的，所以它的光就是比自然的更加透亮冷冽，将人扭曲得失真。

        李度希冲崔社长颔首，将手里的东西全部塞给菜鸟。

        菜鸟稳稳当当地接住，然后抱在怀里向转身的李度希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然后小跑着朝一个工位而去。

        李度希暂时消失在了周覆的视线里，后者便没了继续向下端量的兴致，转头恰好与崔社长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崔社长微微一笑，在风起云涌的商场上摸爬滚打过数十年，眼神都在明争暗斗里淬炼得毒辣精明，单从他人短暂的面部变化中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心思，“周先生是认识李研究员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见。不过他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周覆自然不会承认自己与李度希在未来会林林总总地打几次照面。

        他这么做的原因有二。第一是为了不给李度希造成不必要的揣测，毕竟一个核心技术的总负责人私底下跟他国技术公司高层有联系，总不会是平平无奇的话家常；第二是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如果照着时间线往下发展，李度希被爆出学术和私生活问题后，指不定崔社长会联想到今天的事情，然后连带着他一并追责。

        崔社长恍然大悟，“哦，我还以为两位之前碰巧见过面。”

        话聊到这里，李度希套着研究服就闲庭信步地朝两人靠近，眼睛里的光彩比灯都亮。

        他停步在崔社长身边，声音温和地喊了一声，“崔社长。”

        周覆时隔多年再次听见李度希的声音，神情稍稍有些恍惚，盘算着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日子，但好像太多会议和报告交叠着阻塞了他思维的进程，完全记不清了，甚至连当时对方的脸都跟着一并模糊。

        挖空心思请来的神仙，任谁都会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崔社长没注意周覆的情绪变化，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李度希身上，眉开眼笑地将两人相互介绍，“这位是eu驻韩公司的总负责人，周覆先生。”

        李度希的目光顺着崔社长的话滑落在了周覆的面庞上，光明正大地端量着一步之遥的年轻男人。金丝边框围住的眼皮是双的，褶子很深，有些偏向于欧美人的轮廓。但相较于后者生硬得像是刀割出来的骨相，眼前这人更和善一些。

        他朝周覆抬起右手，语调不轻不重地说：“周先生好。”

        李度希的声音拿捏得极其稳妥，轻一点就低人一等，高一点就盛气凌人。

        周覆也跟着抬手。在握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时，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里的湿热温度，像春日里放在阳光下温着的一杯水。

        “你好，李研究员。”

        或许是距离拉近的缘故，周覆的鼻间嗅到了一抹纯净的气息，是雪山之巅融化的水淌过碎石河床的味道。

        是好闻的，非常适合李度希。

        周覆松开手，李度希也跟着撤回，随着掌心温度一并消散的是那缕短暂地勾绕住周覆心思的凛冽空气。

        他冲着李度希扬起一抹和善的笑，“李研究员年少有为，万里可期。”

        这话虽然在将来未曾得到应验，但周覆还是固执己见地想要为他祝福一次。

        李度希收到过很多赞誉，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天才、科研的提灯神使、未来科技的领军者……周覆的言辞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他却因为后者之前落在他身上的复杂眼神，莫名品味出了雪中送炭的意思。

        比起对此的诧异，他的排斥情绪要更胜一筹。他如今正在接受着所有人的顶礼膜拜，难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吗？

        他虽然不悦，但未堂而皇之地摊在明面上让所有人难堪，所以浅浅地在嘴边挂起一个假笑，“谢谢。”

        三人又相互聊了几句不涉及核心技术的内容，周覆和崔社长问一句，李度希就一板一眼地答一句，时间就向前慢慢吞吞地走一截。

        耗了半晌，崔社长打着增进两国文化交流的旗号，想要领着周覆到外面去吃一顿中饭。

        周覆哪敢去啊，受邀前来参观st研究所是上头批准过的，合规合法，抓不住小辫子，但参观完又跟着去外面胡吃海喝一顿，就算是一颗花生米都能被编排出千奇百怪的言论来作为攻击的箭矢。

        他打了一个激灵，随便扯了一个由头出来，赶紧给推脱掉了。

        在周覆与崔社长一来一回的推拉中，李度希盯着周覆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了片刻，他很喜欢周覆的双眼皮，大大的，将眼睛衬得极为有神。

        谈笑自若的周覆正巧将视线转过，两人的视线就猛地再度对上。

        下一秒，李度希不动声色地挪走了目光，看起来像无意识地碰巧掠过周覆的脸。他开口对停下嘴的崔社长说：“社长，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还剩下一些实验需要我去帮忙。”

        “嗯，辛苦了，”崔社长顿了顿，又和颜悦色地补上一句，“注意身体。”

        李度希颔首，抬头平静地看着周覆，冲他微微点了点下巴，接着就转身离去，迈开大长腿折返回了他的专业领域。

        赵宁在车内待得屁股酸痛，挪了好几次位置都难以缓解，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反复观察时间的变化。时间慢得像在地上爬，他干脆定了一个十点二十五的闹钟，放倒汽车座椅，然后躺下睡了一觉。

        不得不说豪车就是比普通的车好，他的梦都是甜蜜蜜的糖味。

        闹钟一到点就准时响起，吓得赵宁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挣脱出糖丝包裹着的美梦。他掐掉刺耳的铃声，重新抬起座椅，偏转过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喷过发胶的头发。

        在后视镜中，他看见了正在逐渐变大的周覆，来不及将车内的后视镜归位，连忙将车从停车位里倒了出去。

        车横在周覆面前，他在外面拉开门，低头钻进去后又是毫不怜惜地重重关上。似乎在车里才是属于他的空间，所以一口憋闷了良久的浊气终于在此刻泄了出去。

        赵宁的耳朵听见上司的唉声叹气，想要开口问一问，又觉得自己好像找不出安慰的话，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倏地想起自己口袋里还装着两颗椰子糖，于是心下来了主意，立刻捞出来捧到周覆眼前。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将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周总，吃糖。”

        周覆凝视赵宁摊在手心里有些褶皱的糖，熟悉的包装纸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味道，接踵而至的则是它隔着一层薄薄的彩纸钻出的甜香，顷刻间便占领了周覆的鼻腔。

        周覆惊讶地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糖，抬头去问赵宁，“你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一个韩国友人给我的。”赵宁解释。

        “韩国人还知道这个？”周覆将椰子糖抓进自己手里，想了一转都不记得椰子糖将业务范围扩展到了韩国。

        赵宁愉悦地说：“他说他之前去过北京，还爬过长城，这糖也是他在我们那里买的——哦对了，他还说他很喜欢中国。”

        “那他的眼光还不错，我也觉得我们大中华哪哪都好。”周覆将一颗揣进兜里，指尖拨开另一颗的糖纸，捻起裹在中央的咖啡色硬糖就朝嘴里塞。

        椰子浓烈的气息在口腔内爆开，忽然间，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李度希周身的香味，牙齿在椰子糖上咬了几下，没将它咬碎。

        赵宁把车往前开，慢慢滑出st公司的领地，转向灯一打，正等着一辆公交车开过去后跟着它的屁股返回分公司。

        就在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周覆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浓厚的椰子香。

        周覆说：“我们那里的人也都好。”

        车匀速行驶在大街上，周覆嘴里的椰子糖被他咬得不再如最初那样硬邦邦，在口腔的温水煮青蛙下，它逐渐软下了自己的壳，变成了一滩能像麦芽糖一样拉丝的糖。

        周覆闲适地靠在座椅上，不知道是不是和崔社长打交道过于疲惫的缘故，他看着窗外不停倒退的林立大楼，看着看着就被困意攀爬上了脑子。

        他晃了晃脑袋，还是无法摆脱这种铺天盖地的倦意，张嘴想要靠着跟人说话来找回一星半点的清明，“赵宁。”

        赵宁应了一声。

        周覆强打着精神，慢慢吞吞地说：“我好像有点困了，你陪我说说话。”

        “周总……”

        周覆被瞌睡虫攻占的脑子不清醒了，耳朵直接罢工不去运作，以至于赵宁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话他都没有听见。

        困倦如同涨潮的海水扑上堤坝一般争先恐后地侵蚀着他仅剩的一抹清醒，嘴里的椰子糖味也跟着一并被侵蚀。一阵不受主观意志操控的眩晕过后，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所有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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