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周总，周总！”

        刺破耳膜的撞击声在时间的流逝中缓慢退散，方才大权旁落的身体掌控力再度折返回了周覆的手里，他头痛欲裂地睁开双眼，在一阵亮白的光里探到了一抹人影。

        “赵……宁？”他哑着声音念出了一个名字。

        赵宁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问了一嘴，“周总，您是不舒服吗？”

        “脑袋有点疼，”周覆无力地抬起手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重新闭上眼的他没有留意到赵宁比之前更加年轻的脸庞，“刚才我们不是出了车祸吗？”

        赵宁扶着方向盘的手差点一个打滑，当真如周覆嘴里所说的那般酿成一场车祸，幸亏他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心神，慌慌张张地说：“周总，您是不是喝醉了？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分部歇一歇吧？”

        他胆战心惊地觑着眼去找周覆的脸，见后者一副半死不活的痛苦模样，表情略微有些复杂。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都没因为一瓶江小白喝醉过，周覆不过是偷尝了两口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他咬了咬牙，想天想地，看起来以后为周覆挡酒也成了他的必修课。

        “分部？”周覆难受地再次睁开双眼，诧异地问，“我们不是回国了吗？”

        “没有啊，我们现在还在韩国呀！”赵宁牙疼起来，听着周覆的胡言乱语，他觉得自家上司应该醉得不轻，语言中枢都紊乱了。

        街道两旁在举办露天的商演，音响的杂音非常大，将人的声音扭曲得连爹妈都辨认不出，但叽里呱啦的语言显而易见并非中文，而是泡菜味严重的南语。

        无疑是平地一声雷，精准无误地劈在周覆的天灵盖上，逼得他耳朵里又开始响起了火车过境时震耳欲聋的轰鸣。

        赵宁瞅见周覆傻了吧唧的神情，莫名开始操心起等下与st社长的会面，照周覆眼下的情况，只怕车都下不去，“周总，我们现在还去st公司吗？要不我跟陈姐打个电话推了吧？”

        st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耳膜，周覆冷不丁地打了一个激灵，脑子里瞬间清醒了一大半，“卧槽！”

        自家上司在异国他乡陡然爆出的一句国粹，将刚入职不久的南方孩子吓了一跳，他一脚踩上刹车，带着坐在车里的周覆一同向前栽去。

        转正的第一个月就将上司的脑门给磕椅背上，赵宁欲哭无泪地耷拉着脸，他觉得自己离打包回国只差一只脚的距离。

        他心惊胆战地回头去探周覆的脑袋，磕磕绊绊地认错，“周总，您没事吧？我真不是故意踩刹车的。”

        周覆抬手揉着自己被撞的脑门，真实的疼痛感心狠手辣地扼杀了他对这里是一场梦境的自我安慰。他迫切地去翻找自己的手机，想要弄清楚现在的日期，“我等下要去st干什么？”

        赵宁吞咽了一下口水，“st的崔社长邀请您去他们的研究所参观。”

        与此同时，周覆也东翻西找地从包里摸出来了自己在韩国时使用的手机，连忙打开后去看具体的年月日——2031年7月21日。

        今年是他从祖国母亲的怀抱里挪到一洋之隔的韩国的第二个年头。一周前三十八岁的前分部总裁被一则戳过红章的公示调回了国，他便战战兢兢地从副总的位置升到了总裁，开启了他长达四年的驻韩分公司总裁的背井离乡生活。

        周覆勉强接受了自己莫名其妙被遣返回2031年的鬼打墙事件，感受到对面那人投向他的复杂目光，算了算日子，赵宁应该才从祖国空降驻韩分公司，此刻的他还是那个做事如履薄冰的小菜鸟。

        他抬头对上赵宁的眼睛，后者顿时身体一僵，硬得像块推不动的石头。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开始怀念起曾经那个能与他嬉皮笑脸的赵宁，“你接着向前开。”

        小菜鸟赵宁木讷地颔首，一脚油门猛地踩到底，再度将周覆的脑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椅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地瞪着浑然不觉的赵宁。

        周覆此刻的心境十分复杂，像是被打翻的针线盒，乱七八糟的线团无规律地缠绕在一起。别人重开一次副本都是在打boss时空了血条，他却像是游戏卡了bug，将一路打怪升级成功的他转送回了新手村。

        车窗外的世界他看得素然无味，脑子里开始追溯起这些年的所有记忆，一切似乎都很平平安安。无严重的利益冲突，也无难以协调的尖锐矛盾，除了两国人民日常被对方拎出来相互问候问候，好像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周覆习惯性在想事情的时候捞一颗椰子糖塞嘴里咬，这种癖好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想来或许是婴儿时期烙下的病根。他本能地单手插进兜里去拽一颗出来，但摸了一圈都空荡荡，像个未装修的毛胚房。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赵宁，你兜里有糖吗？”

        “我兜里只有袋饼干，要不您将就一下？”赵宁不懂周覆为什么突然想吃一颗糖，但他眼下真的没法给自家上司变出一颗来，兜里唯一揣着的那袋饼干还是临走时陈姐硬塞给他的。

        周覆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陈姐手里的，她总是随身携带好几包，也不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天天像个散财童子一样到处分发。

        或许是诸事不顺心的缘故，他此刻就想任性地要一颗糖，而且必须是椰子味的才可以，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那他宁愿什么都不沾一口。

        他声音闷闷地说：“不了。”

        黑色小轿车放缓速度穿过挨挨挤挤的主干道，几分钟后打开转向灯，慢慢地滑进了st公司的大院。它这里的绿化做得不错，池塘里游着景观鱼，枝头上开着明艳的花，在首尔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腾出一块地来搞环境建设的公司屈指可数。

        赵宁先将周覆放在了st公司的大门口，接着自己一个人坐在车里去找能停车的位置。

        在周覆即将拍上车门时，赵宁瞥见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昂首阔步地朝他们靠近，脸上堆砌起来的笑意可以补一处长城的缺口。

        他转回了目光，张嘴去问正要朝前走的周覆，“周总，需要我陪您吗？”

        “你可以在车上等着我，也可以自己跑出去玩一玩，十点半之前我会出来。”周覆将车门关得非常响，车身几乎都晃荡了一下，“哐当”一声折腾得赵宁肉疼。

        虽然这是公车，但配得都是上档次的牌子，泱泱大中华绝对不能在他国境内丢了颜面。赵宁情不自禁地摩挲了一下方向盘，觉得自己也就只能靠着公车来满足一下自己对开豪车的欲/望。

        因为在这里上班的人数量庞大，所以靠近出口的几片区域都停满了不同牌子的车辆，赵宁在绕了一大圈后才在角落找到了一个位置。待他停好后才发现自己身后还跟了一辆车，是辆白色的suv，他仅是看了一眼牌子就能断定不会低于七十万。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捞出手机来查询哪里有商店能买到一袋糖。他虽然在语言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但毕竟才领着任职文件进到驻韩分公司没多久，之前也没往韩国飞过，面对地图上眼花缭乱的路径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

        赵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洞看得脑壳痛，无奈之下只好向刚从白色suv上钻出的小年轻求助，“您好，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最近的商场在哪里？”

        小年轻盯着赵宁的脸看了良久，反问：“新来的？”

        “不是，我陪着我上司过来的。”

        “哦，我是觉得你有点眼生，”小年轻摘下头顶戴着的奶白色棒球帽，抬手随意抓了几把将它折腾得更加蓬松，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素圈戒指在刺目的日光下闪闪发亮，“最近在几百米外，估计你要费点时间才能到。”

        赵宁稍微琢磨了一下，觉得可能还没等他摸索到位置，就把自己弄丢在大街上了，“那你知道周围有哪里能买到糖吗？”

        “糖？”小年轻想了想，“出门朝前走有一个卖椪糖的摊位，但那个老板不是天天都在那里，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赵宁连忙摆摆手，周覆几个小时后才能与他碰上面，还没等他吃上就没了椪糖的热乎劲儿，还不如一颗大白兔奶糖的味道好，“不是那种现做的，我想要用纸包住的那种糖。”

        小年轻戴着戒指的左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掏了掏，再度露面时抓出了两颗纸包的糖，他将它们全部递给赵宁，“你拿去吧。”

        棕白交错的颜色非常一辨识度，赵宁一眼就瞧出这是他小时候经常买的那种糖，头一次在异国他乡撞见，恍然间有种归家的亲切涌上心尖，“咦？这不是中国的椰子糖吗？”

        “你认识？”

        “我小时候天天吃。”

        小年轻的眼里浮现出惊讶的神情，下意识地问：“你是中国人？”

        赵宁颔首，将目光挪到小年轻的脸上去端量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小年轻。他的面部线条非常有韩国人的味道，单眼皮，细长眼，鼻梁高挺，在阳光的照射下肤质透亮得像个精致的女孩。

        一阵风自他身后而来，赵宁的鼻腔内嗅到了一股冷冽的香水味，像是长白山漫天大雪的气息。

        “哦，”小年轻若有所思了片刻，冲着赵宁弯了弯眼睛，“我很喜欢中国，爬过你们那里的万里长城，它很长——这糖也是我在中国买的，非常好吃。”

        一听对方还去过中国，赵宁不管他是否是出于客套才说出来的话，对他的好感坐着火箭一般蹭蹭蹭地向上涨。

        母凭子贵，赵宁凭国贵。民族自豪感登时就在他腰上撑了一把，致使他说话时眼角眉梢都悦动了起来，“以后你有机会一定要去云南逛一逛，那里的花特别多，九十九块钱能买一卡车的玫瑰花。”

        小年轻一脸诧异，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九十九？”

        赵宁一激动，忘了对方是个韩国人，两国之间的货币不对等，“额，就是接近两万韩元。”

        小年轻醍醐灌顶，脑子里构想出一卡车的玫瑰花，盘算着大概可以堆满一间房子，“那的确很便宜。”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戴着的一只表，表上镶嵌的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了赵宁的眼睛，“这两颗糖你拿着，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了。”

        说完，他便将手里攥着的糖塞进了赵宁的手心，冲他挥了挥手后提脚匆匆忙忙地朝研究所走去。

        赵宁望着小年轻步履匆匆的背影，大声同他道了声谢，然后心情愉悦地捧着两颗外国友人送给他的糖，大摇大摆地哼着小曲，拉开车门钻了回去。

        另一边，参观st研究所的过程与周覆从前经历过的如出一辙，就连走的路线都毫无二致，崔社长陪在他身边扯东扯西，聊得内容那叫个杂乱无章，是从宇宙大爆炸跳跃到进化论的急转直下。

        崔社长自卖自夸地谈起st公司的发展历程，明里暗里都在把自家的咖位往上抬，恨不得捧上韩国一哥的位置才肯善罢甘休。

        周覆几年前听到时就觉得震撼，如今再度听到只想灵魂出窍，但他又不能将真实的情绪摊在明面上亮给崔社长看，放大点来讲那样太伤两国之间的和气，于是就拎出了一副上位者都得心应手的假笑来对付所有。

        崔社长抛来一句，他就回应一句，一来一回就聊得热火朝天。

        东边的烈日此刻已经小碎步地朝西边挪动，散开的光芒比之前要更加明亮。两人尚谈笑风生时，不知不觉已经兜兜转转地又绕回了研究所的大门口，正对着的绿植上，每一片叶子的面都泛着温和的微光。

        或许是周覆的健谈让崔社长觉得此人合他的眼缘，于是提出想要带着周覆在核心区的外围逛一圈。

        周覆自然是不会去拒绝，照着几年前做出的选择，按部就班地进行运转。

        再度踏入核心区，周覆依旧会惊叹于st庞大的投入，高科技在这里生根发芽，俨然是个缩小过的未来科技世界，随处可见科技与生活紧密贴合的身影。st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探寻未来科技的无限潜能，它有自己的野心，是冲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去的。

        周覆望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吃味，如果这些东西是中国的该有多好？

        崔社长敢堂而皇之地领着他国公司的高层人员走进核心区，就是有着百分百的自信认为他们在短时间内无法与st站在同一个高度。

        周覆不得不承认st确实有它在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傲视群雄的资本，充足的资金链、源源不断的投入、挖掘世界各地的顶尖人才，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被它占了个遍。

        周覆紧跟着崔社长的脚步向前走，目光梭巡过研究所里每一寸空间，和他记忆中的核心区逐渐重合。强烈的爱国情怀迫使他生出一种荒诞的想法——将这里的人全部挖回中国做研究，造一个比st更厉害的研究成果。

        “道宇，这个数据有错误，麻烦你再重新做一下计算。”

        “是，前辈。”

        周覆站在二楼的平台上，这里的视野开阔，能够俯视整个区域的角角落落。在一众穿着科研服的人里，一抹纤细却不感瘦削的身影撞入了周覆的视线范围内，那身影的怀里抱着一沓新鲜的资料，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实验的核心数据。

        他在几组人中不停穿梭，时不时蹙起眉尖伸手指点几下，像个严谨且高明的指挥官。

        或许是周覆窥探的目光过分得明目张胆，那身影倏地抬起了脑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勾起一簇光，隔着一层楼的距离，两人的视线在同一个空间交汇。

        他是二十六岁的李度希，是st宁愿烂掉也不肯拱手相让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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