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现在是2035年9月28日，eic公司推出的产品——全息宇宙现在已经上线，它采用现在最顶尖的全息投影设备和最高智能的服务系统，让玩家可以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其中包括了痛感系统，所有感觉皆一比一还原真实……”

        时代广场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投映着eic公司最新的产品，无数人在广场前驻足仰望，他们凝视屏幕里的产品，聆听着新闻播报员长篇大论的介绍。

        车水马龙望不到尽头。一辆黑色商务车夹在挨挨挤挤的车流中缓慢前行，扶着方向盘的小年轻从挡风玻璃罩着的地方朝外望去，电子屏幕上的画面奇幻色彩浓厚，像是科幻片的后期剪辑制作放出来勾人的预告片。

        eic公司愿意花了几千万买下时代广场一周的电子屏幕使用权，正是看中了这片繁华商圈巨大的人流量，求仁得仁，精良的制作的确造成了如预期那样轰动，不过周遭需要穿越这条道路的车开始不耐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交警队得知消息后连忙调了大半的人手来维持现场的秩序，领头的寸头队长一边将黄色的警戒线围着马路拉到了极限，嘴里一边嚷嚷着要大家不要长时间在这里逗留，继续朝前走。

        拥堵的车流终于可以向前继续挪动，小年轻在驱车经过戴着帽子的队长时听见了对方气急败坏的吐槽。

        “妈了个逼的，eic的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在电视上投个广告不久好了吗？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整这一出——那个人，快把你家孩子抱起来走，别一转眼就找不到了！”

        小年轻顺着队长的话思索了一下，努努嘴小声说：“超过六十秒的广告就能被网友骂死，这玩意真投在电视广告上，不得被等着看剧的网友唾弃得死去活来？”

        等车慢慢悠悠地开出那片花了重金租下的昂贵区域，道路终于畅通无阻起来，几条岔路分流了堵塞的车群，小年轻跟着前方车辆的屁股打转方向盘，朝着不远处的一栋庄严的楼走奔去。

        黑色商务车慢悠悠地滑进总公司的大院，正好撞上一群穿着正装的工作人员从气派的大门走出来，手里提着笨重的黑色公文包，头发梳得派头十足，生生将三十来岁的人折腾成了五十多岁的严肃模样。

        小年轻窝在车里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还差七分钟。

        “噔噔”几声手指敲击车窗玻璃的响动从左侧传入，小年轻抬头朝车窗的位置去看，只见平日里一直喜欢在兜里揣饼干的办公室大姐笑眯眯地隔着玻璃与他相望。

        他连忙摇下车窗，斩断两人之间的阻隔，“陈姐好！”

        办公室大姐姓陈，今年即将跨过四十大关，生得慈眉善目像个观音菩萨，因为在驻韩分公司办事的缘故，心操得把头发都折腾白了，她懒得学别人去染一头黑发，总说染黑了没等几天又得白回来。

        陈姐照常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干，和善地塞进了小年轻手里，温声细语地跟他说：“小周升了。”

        小年轻一脸懵逼，抓耳挠腮地思索了半天都没对号入座，连带着办公室保洁阿姨的女儿都算了进去，“哪个小周生了？我们办公室里有这号人吗？”

        陈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眼角被工作折腾出来的鱼尾纹都在打颤，一边笑一边解释道：“周覆升总公司了。”

        哦，原来是周覆驻韩分公司总裁升官了。

        小年轻眨巴眨巴眼，手忙脚乱地去捞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工作群像是放烟花似的炸出一大串消息，天上飘着的花都是“恭喜”字样。

        他连忙也紧跟着大部队献上一簇烟火，手机膜划出火星子去捞最顶上的新消息。

        陈姐凑近了一些，拖着打趣地调子问：“小赵，你消息挺闭塞啊？”

        小年轻姓赵，单名一个宁，还差两个月零三天过他三十二岁生日，是跟着刚升职加薪的周总裁从驻韩分公司转过来的人。他在韩国那边吃了四个年头的泡菜，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自家的地大物博，如今周覆坐着飞机从韩国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他琢磨着自己能不能也跟着周覆沾沾光，从泡菜和冰美式味的地域里逃出。

        赵宁终于找到了一份戳了红的公示，点开一边扫视上面的内容，一边问陈姐，“陈姐，那你呢？”

        “我还是留那边了。”陈姐浅浅地笑了一下。

        赵宁总算是在长篇大论中找到了周覆的名字，跟着他一同归国的名单里还有赵宁三十多年来再熟稔不过的名字。

        愿望成真的霎那他刚想欢呼雀跃，还没来得及喜形于色便听到了陈姐的话，顿时就愣在了原地，“为什么啊？”

        “周覆一走总要来个人填他的位子，上面觉得我怎么看都合适，就把我留那里了。”陈姐站直身体，阳光照得她的头发更白了，像哈尔滨的雪全堆她头上积攒着了。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笑着和赵宁说再见，“我明天就要过去了，你和周覆不在分公司里头，厨房我都不担心炸了。”

        赵宁与陈姐说了声再见，望着陈姐脖子上的一圈像是刀刻入的纹路，一时间对自己调回国这件事情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愉悦。公示上也写了陈姐的名字，不过她没有他们两人这么幸运地被召回国。

        “咔擦”的一声，商务车的后方车门被拉开，接着又是一声“啪”，车门被对方重重地关上。

        赵宁猛地回过神，转头去找刚坐上车的人，只见那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挂着一副金丝框架的眼镜，正装的角角落落都被熨烫得非常平整，像刚从造纸厂运出来的纸张。他手里拎着的黑色公文包被随意丢在了一边，一份升职文件从未被拉链封严密的地方崭露头角。

        赵宁望着来人舌头有些捋不直，一时半会没从叫了四年的称呼里改过来，“额，周覆——那个那个周总。”

        周覆白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老样子叫就行。”

        赵宁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周覆的脸都无法从他的毛孔里找到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兴奋，好似群里面为他炸起的烟花都是皇帝的新衣——除了周覆以外，所有人都是皇帝。

        他抿了抿唇，打趣地问：“周覆同志，公司和国家将你接回祖国，你怎么能不高兴呢？”

        周覆瞄了赵宁一眼，又去看他手里的一小袋饼干，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陈姐也塞我了一袋。”

        赵宁顺着周覆的视线去看自己的手，那袋尚未来得及拆封的饼干外包装有些扎手，好像不管是好吃的还是不好吃的饼干，包装都捏在手里不舒服，像抓了一只刺猬在掌心。

        周覆余光扫过身边的公文包，打开拉链将升职文件向内掖了掖，又从后面捞出来一份新的文件，“赵宁，你还记得韩国那个st的研究员吗？”

        赵宁盯着周覆手里不知道写了什么的文件，仔细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遍，“哪个啊？”

        “一年前被爆出来学术造假，私生活混乱的那个。”周覆将文件摊在大腿上，低头去看里面的内容。

        赵宁恍然大悟，总算是将人给对上了号，“你说那个李度希啊，我还有点印象。当时那边好像在开发什么技术吧，李度希是首席技术官，挺多人看好这个项目的，韩联社还零零散散出过一些研究进度的报道，不过后来突然就有人举报李度希有问题，都快把他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了——他好像被判刑了吧，嘶，我不是很记得了，反正是被告上了法庭。”

        周覆没有吱声，兀自阅读着撰写了长篇大论的文件。被晾在一旁的赵宁努努嘴，伸长脖子刮过文件的内容，在挨挨挤挤的文字中捕捉到了“李度希”三个字。

        赵宁皱眉，问：“你关注一个骗子干什么？还是一个韩国的骗子。”

        周覆沉默了良久，指尖贴着纸张锋利的角落轻轻一压，撑起了一小片高耸的浪，“我们从韩国回来的前一天，st的社长邀我去喝茶，我在st总部遇见他了。”

        赵宁错愕了一瞬，下意识地脱口而出，“st居然还要他？”

        “……没有，他不再接触核心业务，只是在研究所里打杂而已。”

        “哦，原来他没被抓进去。”

        周覆回想起那日的场景，眉头逐渐蹙在一起。他的眉峰本就锋利，眼下相互靠近好似能够割伤自己。

        st的研究所不缺端茶倒水的机器，打扫卫生也是有专门的后勤人员在负责，所以技术人员只需要一心一意地进行技术研究即可。但就在这一群人中，周覆的目光停留在与他们穿着同样服装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很瘦，中码的研究服套在他身上都空荡荡的，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骨分明，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周遭的人手里都在进行技术上的研究，而他只能低头整理被用过的仪器，拿着专门的抹布将它们擦拭干净。

        周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那人——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低垂着不愿意抬起，在忙碌的人群中缓慢地穿梭。

        一个男研究员的数据一直出岔子，始终无法达到正确值，那人走过时觑着眼扫了一遍，拎着抹布上前指着数据说了几句，周覆觉得应该是在指点对方的漏洞。

        男研究员陡然冷笑起来，抬手拍了拍那人弯下的脖子，鄙夷不屑地说：“李研究员还是多关注一下我们的实验用品吧，它们才需要你的帮助——我有点饿了，麻烦李研究员帮我带一份饭到休息区吧。”

        周覆端量着心高气傲的男研究员，觉得还没有那人的年纪大，按道理来讲在南国这样一个非常在意辈分的国家，不应该对自己的前辈做出这种不敬的行为。

        他去找那人的脸，但对方只是弯腰鞠躬地应了一声后慢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他想要从那人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哪怕找到一星半点的愤怒都可以，只可惜他盯着看了半晌都未曾如愿以偿。

        周覆看在眼里有些难受，双眉不知不觉就难舍难分地蹙在了一起。他记得变故未发生之前那人是st向外炫耀的资本，南联社也曾毫不吝啬地去宣扬那人的惊世之才，一字一句都将他捧上了神坛。

        st的社长暂停了他滔滔不绝的介绍，顺着周覆的目光望见了那个人，问：“周先生在看李度希研究员吗？”

        周覆应了一声，“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度希研究员前期负责的项目还需要他，所以他暂时继续留在这里工作，直到项目的顺利完工。”st的社长笑了笑，“说起来周先生和李幼渊研究员还有过几面之缘。”

        商务车在大院里停了许久，门卫见周覆上了车却不见它开走，于是勾起脑袋朝他们看来，琢磨着是不是车子出现了什么问题。

        赵宁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大门旁投射过来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时间才发觉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过长了，立刻重新启动引擎，缓缓将车从大院里溜出去。

        他一边打转方向盘，一边好奇地问：“话说回来你怎么关注起他来了？你俩也没啥交集吧？”

        “有过，只是你不知道。”周覆承认得大大方方，轻轻合上文件，将李幼渊的名字封在几张纸里。

        “啊？”赵宁惊讶出声，抬头通过后视镜去看周覆的脸，“你在分公司的大平层，他在st的研究所，你俩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可能见过？”

        “我和他的第一面就在st，”周覆顿了顿，偏头望向窗外倒退着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过他当时还是st的首席技术官，没有现在这么……落魄。”

        一个意气风发的二十六岁的年轻首席技术官，举手投足间都是上位着的沉稳大气。二十四岁斯坦福大学博士毕业后就进入了st研究所，两年后直接担任首席技术官，他无疑是耀眼的，是众星捧月的，是st的天才，但这仅是他的当时。

        自从被爆出学术造假后，天才的人生急转直下，“李度希”这三个字成了过街老鼠，随着项目的暂停，st一纸诉状将他告上法庭。

        接踵而至的则是更多的五雷轰顶，他的过往被扒得一干二净，恶意恨不得将他整个人连着被眷顾的皮囊也剥下，直到他彻底没有了秘密。

        路上没有多少辆车的行驶，赵宁便将油门往下踩了踩，窗外风景倒流得更快了，“听起来你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重要的场合里每个人都喜欢将自己端着，背要挺成一块钢板，眼里要聚精会神，这样媒体拍下来的照片才会有精气神的存在。

        周覆将身躯向后压了压，放任自己更加懒散地窝进柔软的座椅里，“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

        砰——

        周覆的耳膜在最后一刻只捕捉到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未能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地烂在了肺里，头晕目眩的混乱中，他拿着余光向左侧的车门瞟过，一辆改装过的鬼火砸凹了钢铁搭成的车框。

        逐渐的，他视野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吞噬，失重的无力感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权，但他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血液顺着皮肤滑落的温热，甚至可以描绘出它争先恐后奔走的路径。

        困意如洪水猛兽般的袭来，彻底斩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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