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脂粉

正是花开时节，贾宝玉早早起床，带着人去花园摘花，春天到了，园子里的花开了不少，他见摘了有大半个箩筐，想着应该够了，便带人回了院子。

        院子里的大理石案上摆满了东西，除了鲜花，纱布、木钵等物也准备得十分齐全。林黛玉正站在桌旁看着，她被桌上一个大陶罐吸引，打开看了看，转过头见贾宝玉回来了，笑问他：“怎么连米都有。”

        贾宝玉走过去，打开一个黄杨木罐子：“何止呢，我连粉末都备了好几样，这里面是三七粉。”又拿起一个青瓷罐子，打开递给她看，“这是珍珠粉。”

        林黛玉接过看了两眼，取笑他：“你是要开脂粉铺子吗？”他们前几日看过的那些个胭脂方子，原料就有米有粉。她原只是说笑，见贾宝玉点头，诧异极了。

        桌旁有一盆子水，映照出整个天空，天空很蓝，比贾宝玉那日在连枝亭看到的还要蓝。他不知为何有一种挣脱桎梏的感觉，见林黛玉一脸疑问，拉着她到正房坐下，丫鬟们奉茶毕，贾宝玉叮嘱香菱把花挑出来洗干净，见人出去了，才开口。

        “我手头有些闲钱，半月前去庙里还愿时顺道在鼓楼大街那边买了两间铺子，又在京郊买了十亩田，挂在旁人名下。”见林黛玉睁大眼睛，一脸看新鲜事物的模样，笑道，“前些日子赖家那事闹得京里风风雨雨，世家大族争着对自家的豪仆动手，不少人被赶离京城甚至被发卖掉，空出来的田地铺子就多了。往常三四间房还带院子的铺面最少也要一百两，这回急着脱手，这两样东西将近一百两就到手了。”

        林黛玉好奇问他：“也没听你提过，怎么不声不响就买了？”

        贾宝玉也没打算这么快买，他原本准备观察一段时间再出手，可事情实在巧。他道：“这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我那日在连枝亭同你说的，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可不是一句空话。我同你一样，算是客居在大老爷家里，老太太在还好，老太太不在了，就得分出去。老爷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尤其是珠大哥身子那么弱，将来还要奉养老爷太太，以后分家，自然要多分点。我将来就那么点东西，为了能自在地读书写字，游玩踏青，可不得现在就做好准备，安置些田庄店铺，也不至于后手不接。”他过不了苦日子，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恰好柳大哥，就是我先前提过的理国公家的旁支，他告诉我：理国公家有几家豪仆被赶回南边，急着把京里的东西变卖，里头有几间顶好的铺面，我便买了两间。那两间铺子位置也好，就算生意不好赔了，转手再卖出去，也能把本钱赚回来。”那十亩地则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他下手虽快，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林黛玉端着茶杯看着他说，贾宝玉不知道，她却看得出来，他说到‘将来’‘以后’这些词时整个人神采飞扬，她见贾宝玉说得详尽，把提起的心放下，笑着问道：“那是两间都做成脂粉铺子吗？”

        贾宝玉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一间原本是家当铺，我粗略算了算，能自负盈亏，便没改。另一间开在西街那头，那边多是卖首饰卖布料的店铺，原本的掌柜却拿来卖醋，太不合适了，我便想着改个样式，拿来卖脂粉。那间铺子有个院子，本来是用来酿醋的，刚好可以拿来造脂粉。”

        一阵风吹过，绣着瑞兽的帘子被吹起一个角，隐约有风吹了进来，贾宝玉忙让林黛玉换个位置，林黛玉拗不过他，站起换了张椅子坐下：“你接着说，我还想听呢。”

        贾宝玉挨着她坐下，挡住门外吹来的若有若无的风：“当务之急是把东西做出来，要先拟定好卖什么，再去研制，然后试验，量产。至于定价，请伙计这类事，等东西造出来再说。”

        “这么多事，这个月是不能开张了。”林黛玉算了算，东西要研制，造出来之后还要试验，还要量产，最快也要月余。

        “便是没有这么多事，现在开张也不妥。这段时间京里不少人家都在查自家奴仆的事，人心惶惶的，就是有客人，也比平日少。再等一两月，这波风头过了，再开张也不迟，那时候东西也都准备好了，不用担心出什么纰漏。”

        他见林黛玉听得认真，一股脑把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说起来好笑，买了田庄铺子后我感觉心底踏实了许多，不再是无根浮萍，不知家在何方。将来再怎么着，也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其实只要贾府不败，他分得再少也会分到点东西，可那是许久之后的事，从前他手头什么也没有，又吃府里的，花府里的，总感觉不踏实。

        “既如此，以后放轻松些罢。”林黛玉喜道，她常觉得自己思虑太多，见了贾宝玉后发现这才叫思虑过重。她知道贾宝玉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自己还没长大，贾府便败了，以至于将来流离失所，无处可依。她一直都忧心得很，察觉贾宝玉有放下心里大石头的想法，很是为他高兴，又劝了一句，“你总这么思虑过重，没病也要闹出病来。”

        贾宝玉看着她笑，什么叫情同手足，这就叫情同手足，他觉得林黛玉当真是他兄弟，懂他又关心他。其他人虽然也关心他，可他们有更关心的东西。他为贾家出谋划策，贾母贾珠等人关心的是贾府的未来，只有林黛玉担心他想得这么多，会不会累到。

        他道：“我知道，贾家烦心事那么多，我不可能面面俱到。可让我全部放下，更做不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是贾家的一份子，得一起受罚，只能现在看着些，不让府里的人做出什么坏事来。好在经了赖家一事，府里上下都知道要夹着尾巴过一段时日。”他并不想把贾家捞起来，这种藏污纳垢又没什么用的世家大族倒了才好。可是，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他和贾家绑在一起，让他无处可逃，至少现在无处可逃。

        贾家就像一群待宰的肥羊，被一群饿狼盯着，却不知道外头多么危险，还在争谁吃的草料多，闲来还会踢一踢保护它们的篱笆。只要篱笆出了一丝纰漏，狼王一声令下，群狼就会扑上来，把贾家连皮带骨吞吃下去。他和群狼狼王都没什么交情，只能让羊少踢篱笆，不要自找死路。

        他心里有一个十分阴暗的念头，连林黛玉都不敢告诉，若是将来他有能力自保，他不介意看着贾家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

        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额头落下，溅到他的眼睛，他顿觉眼里一阵酸涩，只好把一只眼眯了起来，林黛玉忙拿起手帕给他擦拭：“你又急了，风一吹该病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身子重要，放宽心罢。”

        他使劲眨眼好让泪水冲走酸意，帕子被漉湿了一小块。他回过神来，想着自己不能再自怨自艾下去，他又不笨，保不住贾府还保不住自己吗，他看着林黛玉道：“为今之计，我得好好科举，好好做事。若是贾府不败，这些店铺就是我的立身之本，让我能完整地独立出去，不至于吃不起饭；若是败了，那十亩田地就是我的退路。我把那十亩挂在柳大哥的名下，他虽有些小毛病，却是最仁义不过的。”他说完，见林黛玉一脸赞同，把这一堆事放下，笑道，“咱们在你家时还说到贾府后要几日念书写字，几日赏花赏画，我这段日子却总是有事，没有空闲。之前是放人，后来是赖家，这几日是铺子的事，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他忙了半天也没什么用，还被贾政骂了一顿，以后还是少操心为好。

        林黛玉点头：“我可记住你这话了，若是被我抓到你再忙到顾不上自个儿，可就自打嘴了。事情总是忙不完的，身子却是败得坏的。”

        贾宝玉听了十分信服，不过这也让他想起一事，反问道：“昨日听紫鹃说，你咳了两声，是不是没睡好？”他这几月实在忙，有时候就顾不上林黛玉了。

        林黛玉低头：“那丫头又乱说。”见贾宝玉着急，才道，“我自小就体弱多病，好一阵歹一阵的，老太太已经为我请了太医，在吃那什么人参养荣丸，你放心吧。”

        贾宝玉摇头：“你这病不好我是放不下心了，若是这个太医不好，咱们就换一个。咱们一会儿研制脂粉时，你可别碰水。”又叫小红，吩咐她把外头的东西都搬进屋里，“春寒料峭可不是一句瞎话，你再冻到，这病就更难好了。”

        书格上的古籍被两人一本本翻阅过去，找到一处，就提笔记下。贾宝玉认真地把方子写下，又对照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在开头处记上古籍名字和方子所在的页码。窗外的阳光渐渐暗了，直到掌灯时候，两人才把书房里所有的古籍翻阅完成。

        贾宝玉捏着薄薄的一叠纸，另一只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眼里含泪，打起精神数了数：“一，二，三这里头共有二十三张。今日已经晚了，咱们早些歇息，明日再开始试验。”他看林黛玉也有些发困，笑道，“明日就不会这么累人了，你今晚好好歇息。”

        林黛玉应道：“好，明日咱们用过饭就继续。”

        贾宝玉点了点头，今日着实累人，不过收获颇丰，他又有些担心林黛玉无聊，他们今日除了用膳吃点心的时间，几乎没有空闲。他见林黛玉正在披鹤氅准备出门，让香菱也给他披上雪褂子，一边穿一边问：“妹妹，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林黛玉笑道：“不会，我瞧着有趣极了。”

        贾宝玉这便放下心，送她回贾母院子，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回来洗漱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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