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逢时夏至（十三）

苏沅慕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造型精美的红木色雕花横梁。

        那横梁颇有些年头，暗红色入木三分，显出一些玄色光泽。

        这不是苏府。

        苏沅慕心下一惊，旋即觉得上面的那些雕花横梁越看越眼熟。

        这是左家庄园。

        她回过神来，记忆也如潮水般涌来，先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在脑海中纷至沓来，令人窒息的回忆压得苏沅慕喘不过气来。

        她试着起身，稍稍用力便觉得头痛欲裂，胸腔更是难受得厉害，喉头火辣辣的，而且泛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味，令人作呕。

        苏沅慕动了动，偏头朝左边看去。

        她看见左熙言着一身绣着瑞兽的华美礼服，背对着她坐在一圆凳上，一手拄在桌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沅慕张了张口，想说句话，不料还没发出声嗓子就一阵难受，忍不住咳了几声。

        左熙言听见动静，连忙起身走过来，一把将芙蓉帐完全拉开，而后将丝绸被轻轻往里掖了掖，坐在床边上，俯身看向苏沅慕。

        苏沅慕看出了左熙言眼里的焦灼和关切，睫羽微颤。

        左熙言面色不太好，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容，微微蹙眉，显得一双凤眸尤为锐利。她薄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身上带着冷锐的戾气。

        同苏沅慕对视，她的面色又柔和下来，眼中关怀尤甚，刻意放轻了声音：“苏小姐，你醒了。”

        她本想再问，却见苏沅慕抿了抿唇，又把眼睛闭上了。

        “苏小姐？”左熙言试着，又叫了一声。

        苏沅慕还是不搭理她。

        左熙言一滞，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再俯身了一点，低低唤道：“子忻，可觉得好些了？”

        苏沅慕这才睁开眼，看着左熙言，目色浅浅，微微点头。

        左熙言松了一口气，眉宇舒展了一些，气场也温和了不少。

        她坐直身子，看着苏沅慕，温声道：“那好，你且稍候，我去把问外候着的太医叫过来。”

        她刚要走，苏沅慕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

        左熙言回身，垂眸就看见苏沅慕紧蹙的双眉。

        苏沅慕抿了抿唇，看向左熙言的灵动眼眸里此刻已氤氲出些许水雾。

        她同左熙言对视一眼，很快就低下头，神韵间满是楚楚动人的委屈。

        她松开了左熙言的衣袖，继而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苏沅慕垂下手，面色苍白，眼尾泛红。她是典型的瑞凤眼，睫羽颤动间，这般惹人怜爱的情态将江南美人的柔韵展现得淋漓尽致，纵是铁石心肠，也能被激出一腔柔情。

        左熙言坐了回来，紧盯着苏沅慕，喉头微动，呼吸微滞。

        苏沅慕扬了扬唇角，挤出一丝笑意，勉强笑道：“嗯，你去吧。”

        她好委屈，平白遭这无妄之灾。

        原本醒来时苏沅慕就对这场意外有了猜测，她本就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准备卷入这场争权夺势的漩涡时就能想到会面对什么，但是看到左熙言就在身旁，她就忍不住委屈，忍不住想向她倾诉，忍不住想获得抚慰。

        于是她下意识地拉住了左熙言，但在眼泪自然滑落的那一瞬间，苏沅慕清醒了一些。

        说完，苏沅慕又朝左熙言笑了笑，神色间再无先前的委屈和难过，变得平静下来。

        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了眼。

        左熙言看着面如金纸的苏沅慕，握拳的手紧了紧，眼眸已有些许湿润。

        她慌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苏沅慕躺着，听见左熙言的脚步声已经出了卧房，掀开被衾，低头扫了一眼。

        之前她穿着的浅绿色衣裙已经被换下了，现在只穿着一件素帛长衫，连裙裤都没有。

        这件衣衫很薄，像是就寝时才会穿的里衣，而且很长，应该是左熙言的。

        苏沅慕捻了捻衣角，偏头朝卧房里看了看。

        这间卧房，以前她常来。

        那时候左熙言喜欢拉着她满淮安游玩，傍晚的时候总是要把她带回府上。跟左母打好招呼，左熙言就会把她带到自己的卧房，毫不忌讳。两个人在里面弹琴下棋，一直玩到用膳。

        现在这里，比起从前变化不大，整洁了很多，而且撤去了屏风，有些空旷，桌上连些瓜果糕点都没有摆放，像是不常有人在。

        很快，卧房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沅慕朝门外看去，看到左熙言带着一名身着官服的太医走来了。

        太医身后似乎还有一帮人，但是到卧房门前，只有左熙言和那名白发苍苍的太医进来了。

        太医为苏沅慕把了脉，看着苏沅慕的面容，细细地问了问。

        苏沅慕一一应答，神色间已有倦色。

        太医清楚了情况，心里便有数了。

        他起身面向左熙言，微微躬身，说道：“左将军，苏小姐被救得很及时，现在是寒气入体，体内有些热症，需服一些汤药。”

        左熙言点头，回道：“我带你去府上煎药的地方。”

        苏沅慕眨了眨眼，心里有些疑惑，什么叫被救得很及时？谁救了我？

        太医又同左熙言说了几句，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刚走，门口就有些躁动，声音嘈杂，苏沅慕听不真切。

        很快，卧房里又进来一个人。苏沅慕侧身看去，以为左熙言又回来了，没想到朝她走过来的是钟灵。

        钟灵还穿着游船时候的那一身，见着苏沅慕醒了，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苏姐姐，你可感觉好些了？”她凑了过来，叫的亲近，刚欲在床边坐下，又止住了动作，信手搬来一个凳子坐着。

        见她热情，苏沅慕勉强笑了笑，温声回道：“有劳钟妹妹记挂，我已是好多了。”

        钟灵点点头，瞧着苏沅慕面上仍无多少血色，眉间又浮现一些忧愁来。

        苏沅慕看着钟灵，思虑着说道：“不知钟妹妹可否知道我落水后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左将军府上的？”

        钟灵性子心直口快，连连点头，说道：“当时姐姐乘坐的那个龙舟沉在水里又底朝天翻了上来，那名侍从也在大声叫喊，我离姐姐比较近，先发现了异样。”

        说着，钟灵看向苏沅慕，又说道：“我便招呼着身边的人一齐过去，底朝天翻上来的龙舟很是显眼，不多时附近的官员都看见了。”

        “他们以为前面水域有问题，都不敢再往前走，唯恐有害陛下安危。这时候消息便传到了御前，说是苏小姐的龙舟沉没了。”

        “我看见御前很多人朝这边赶来，左将军在最前面，颇为显眼。”说到这，钟灵眼眸里闪过几分仰慕的尊崇，“我远远地就看见左将军步伐矫健，身轻如燕，在各个龙舟之间穿梭，身手极好，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我的龙舟上。”

        “这个时候，那名侍从也把姐姐你从水里捞出来了，交予了我和左将军。”

        听钟灵说着，苏沅慕又觉得胸腔有些不舒服，又咳嗽了起来。

        钟灵顿住，起身靠近，手掌在苏沅慕的被褥上停留，隔空朝下压了压，“姐姐可是觉得这里不舒服？”

        苏沅慕点点头，瞧见钟灵笑道：“姐姐不必担心，这里不舒服，应该是因为姐姐呛了不少水，我方才见着太医他们已经去给姐姐开药了。”

        钟灵继续说道：“左将军接过你，便说要带你回去。她差人知会了陛下，而后就打算直接靠岸，岸边始终有着陛下的禁军跟随，她要驾马回府。我见左将军要走，便请求她带我一起回来照顾姐姐。”

        “我以为左将军不会答应呢，没想到左将军看着有些冷漠，实则很好说话，连同我一起带回来了。”钟灵笑了笑，“现在看着苏姐姐你醒了，我这心里的石头也算落地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沅慕眨眨眼，若有所思。

        “苏姐姐，你是不知道。”钟灵朝身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左将军一路上都眉头紧皱，面色阴沉，冷厉到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好像闪着寒芒，还挺吓人的。”

        苏沅慕莞尔，觉得钟灵说得真夸张，她怎么就没见过左熙言这么吓人的时候。

        两人说着，卧房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二人一同朝门外看，便见着左熙言足下健步如飞，手里稳稳当当地端着一碗汤药。

        钟灵看见她，连忙起身问好：“左将军。”

        左熙言微微颔首，面色和缓了些，话语并不客气：“钟小姐，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吧，改日再来看苏小姐。”

        苏沅慕眉尖微耸，这话说得，好像她要住在左府一样。

        钟灵也很有眼色，将凳子又往床前放了放，请左熙言坐下，而后朝苏沅慕笑道：“苏姐姐，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钟灵一走，左熙言就在凳子上坐下了，朝门外看一眼，说道：“你什么时候同钟灵走这么近，方才听她叫姐姐叫了一路子。”

        苏沅慕微微一笑，回道：“我也没怎么同钟家来往，就是今日泛舟的时候，我被汤家鄂家的小子讥笑了一番，钟灵路见不平，替我解了围。”

        左熙言眸光渐寒，沉声道：“有这事？”

        苏沅慕看她一眼，毫不在意地说：“嗯，倒也不是大事。一些闲言碎语罢了，我向来不会放在心上。”

        说完，她见左熙言若有所思，有些好气地说：“左将军，你在想什么，再不把汤药给我，可是要凉了。”

        左熙言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手里的汤药递过去，面色不自在起来。

        苏沅慕瞧着凑过来的药碗，抬眸看着左熙言，“左将军，你不会照顾人啊。”

        左熙言更不自在了，她把汤药放在床头旁的木桌上，而后轻手轻脚地将一方形竹枕垫在下面，上摞一丝绸枕，扶着苏沅慕坐起身子朝后靠着，这才将汤药递了过去。

        苏沅慕接过来，低头闻了闻，而后慢慢将汤药喝完。

        药味很苦，她皱了皱眉。不过药味虽苦，但是味道同她以前喝过的不少驱寒汤药很是相似，这让她放心不少。

        等她喝完，便看见左熙言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一个蜜饯，放在她手心。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蜜饯，神色微愣，而后看着左熙言，柔情一笑，“方才是我的不是，左将军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她笑得真切，语调轻快，尾音上扬，瞧着是真开心。

        左熙言有些触动，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蜜饯，就能让苏沅慕这么开心。

        想着，她接过苏沅慕递过来的空碗，没来由地说道：“照顾苏小姐，应该的。”

        说完，左熙言自己都有些失措，而后她就看见苏沅慕双眸闪亮，拽着她的衣袖，满是期待地说：“这可是左将军自己说的。”

        她眉眼弯弯，瞧着气色都好了很多，柔声道：“那左将军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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