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逢时夏至（十二）

坐在龙舟上，苏沅慕四面环视，发现这些世家公子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这些世家小姐一个比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

        公子们都穿着上好绸缎裁做的衫服，上面纹绣着猛兽、花草等各式图案，都带着幞头、革带；小姐们则一个个花团锦绣，穿着长裙，披着丝制披风，画眉涂面，鬓边的花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比起他们，苏沅慕要低调的多，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裙，略施粉黛，披一件素色披风。

        天气热了，她穿的也单薄，微风吹拂下，更显得她身量纤纤，比不得周边的一些富家小姐珠圆玉润。

        与她同在一龙舟上的，是她从没见过的一仆从。

        还是个颇为年轻的小生，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见着气质温柔淡雅、花容月貌的苏沅慕面色微红，全心顾着手里的桨叶，不敢与之对视。

        苏沅慕没什么架子，待谁都和和气气，语气温婉地同小生聊了几句，就叫他放松了下来。

        聊讫，苏沅慕从龙舟上起身朝后看，见到了不少面熟的官员，远远地能看见皇帝的龙舟，在约莫十丈开外的地方。

        皇帝身边有禁军围着用不着左熙言，但是三公主定然在皇帝身旁，左熙言肯定要护卫在三公主身边。

        苏沅慕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想着端午泛舟时见一见左熙言，不成想皇帝是这么个安排，她们隔着这么远，莫说攀谈，就是彼此的影子都瞅不见。

        局面无法改变，苏沅慕就接受它，很快调正了心绪，在软垫上坐好，欣赏起金水河的景色来。

        应该是后面的皇帝发起了号令，龙舟都动了起来，顺着河水朝东边漂去。

        周围人声鼎沸，全是世家公子小姐在攀谈，落到苏沅慕耳朵里只觉得他们叽叽喳喳颇为扰人。

        她已经闭门读书五年之久，早就同这些世家子弟疏远了，和他们也很难聊到一起。

        正沉浸在周边美景之中，苏沅慕听见耳畔传来一道粗粝男声，“没想到足不出户的苏小姐今日也会现身金水河。”

        她偏头朝右后方看去，认出来是吏部尚书汤英卫家的人。

        汤家公子见她看过来，有些痞相的笑了笑，又道：“我们都想着，苏小姐马上就是吏试及第的人了，应该不会前来凑这个热闹。”

        他话音一落，身旁鄂家子弟、程家子弟都笑起来。

        苏沅慕听出了他们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眯了眯眸，头转过去不再理会他们。

        这帮子弟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他们似乎逮到了什么乐子，围绕了苏沅慕又说了许多话，问了不少问题，语气讥诮，惹人厌烦。

        苏沅慕充耳不闻，偶尔搭理他们一下，用同样阴阳怪气的语气犀利地讥讽回去。

        一时半刻下来，她没生气，她身后一个人倒是生气了。

        “喂，汤家竖子，你们几个在这里围着苏家小姐口出狂言，哪有一丝一毫的君子风范？”

        苏沅慕转身朝左边看去，发现一个身着赤红色短衫马面裙的女子挺直了身子，指挥着仆从把龙舟朝苏沅慕这边划。

        她身子同样纤瘦，面目清秀，瞧着年龄不大，也就是刚及笄不久十五六的样子，正是一妙龄少女。

        她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叱道：“你们几个，忒不要脸！”

        苏沅慕盯着她略显稚嫩的面容，突然回想起自己及笄的时候，颇为感慨。

        她越看这个红衣女子越面熟，在脑中仔细想了想，便记起来，这是御史大夫钟鼎的孙女——钟灵。

        难怪说话这么难听，方才苏沅慕还想着谁家小姐这么大胆，直接对着这么几个世家子弟开骂，现在一看是钟鼎家的钟灵，便释然了。

        朝中上下，谁人不知御史大夫钟鼎的那一张名嘴，颇为犀利，能舌战群儒。

        钟鼎是老臣了，历经太祖太宗宁承基三朝，太宗时期就是有着赫赫威风的御史大夫，现在已过古稀之年，还未致仕，耳清目明，身子骨很是硬朗。他老人家不愿意退，谁也不敢去说，就连当今皇帝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见着他都要怵三分。

        钟灵真是颇得钟鼎真传，假以时日，说不定也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御史。

        苏沅慕瞧着钟灵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兴致盎然，觉得这场面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汤家、鄂家、程家那几个公子，瞧着来人是钟灵，也都蹙起眉来。

        方才他们听见那骂声，一个个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眼下见着是钟灵也都不愿发作了。

        原因无他，这钟家小女自幼锦衣玉食，又颇得钟鼎喜爱，受他影响很深，甚至青出于蓝，难缠的很。

        骂她是骂不过的，打她又不现实，且不说动了钟鼎的孙女这老家伙定然暴跳如雷，而且现在还是在皇帝的龙舟游行上，他们一个个谁出了手都是侮君的大罪。

        龙舟群有序地划过了一个拐角，河面变得更为开阔起来，水势也变大了，身后传来宫廷乐队的击鼓奏乐声。

        这几个人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得指挥着侍从朝这远处划去，正好河面开阔了，大家也能拉开距离。

        见他们要走，钟灵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又骂了几句。

        见她想追上去，苏沅慕连忙出声，“钟妹妹，莫追了！”

        听到苏沅慕的声音，钟灵顿了下来，朝苏沅慕看去，一改先前的气愤神色，面容红扑扑的，眼角都溢着笑意。

        她听见苏沅慕亲切地叫她钟妹妹，心里美滋滋的。

        钟灵的龙舟不断地朝苏沅慕靠近，她面上的欣喜显而易见，笑道：“苏姐姐，久仰了。”

        苏沅慕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钟灵。她常年不同世家子弟接触，记忆里上一次见到钟灵都是两三年前了，如今再见她，她出落成了大姑娘，愈发亭亭玉立，虽还是略显稚嫩的少女模样，举手投足间已是有些大人风范。

        “妹妹客气。”苏沅慕收回打量的视线，柔柔一笑，“方才真是多谢妹妹仗义直言了，妹妹此举，颇有侠客风范。”

        听着苏沅慕夸她，钟灵面色更红了。

        她眨了眨眼，清目同苏沅慕的明眸对视，有些期待地说道：“苏姐姐，有机会我能去苏府拜访你吗？”

        像是怕苏沅慕不答应，她又补充道：“我爷爷也很敬重苏大学士，他时常叮嘱我要勤学苦读，要读圣人之书，学圣人之志。我知道苏姐姐博闻强识，希望有机会能向苏姐姐讨教。”

        瞧着钟灵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期待，苏沅慕自然不会拂她的面子，再说了，能跟钟鼎攀上交情是福分，她很是乐意。

        “妹妹客气了，这是自然，想来苏府便来了。”苏沅慕笑着回道。

        钟灵这话，应当不是钟鼎的意思。那老家伙清高的很，从来不屑于拉帮结派，作为御史大夫，倒也秉公清明，监察起百官来毫不徇私。虽然不少官员提起他就恨得牙痒，但也奈何不了他。

        拉拢不到钟鼎，能拉到他孙女，也不错。

        钟灵不清楚苏沅慕心里的算盘，只当是被人热情回应了，面上美滋滋的，喜悦之情丝毫不加掩饰。

        同苏沅慕道了别，钟灵又指挥着仆从将龙舟划回去了。

        苏沅慕重新在软垫上坐下，此时金水河的景色已是颇为开阔，再越过前面不远处的一处小弯就能到淮安外城，届时会有不少百姓在河畔堤岸上夹道欢庆，这也是宁承基安排的，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汤家鄂家等世家子弟散去，苏沅慕身边倒是颇空，方圆两三丈内都没有龙舟。

        她乐得清闲，身旁没人，皇帝和一帮肱骨重臣又都在后面，没人能束缚她。

        想着，苏沅慕心情更为轻松起来，让身后的小生划的快了一些。

        没过多久，苏沅慕察觉到龙舟漂的比她想想的还快，而且舟下的水势也更大了。

        她扭头看向小生，还没等她发问，小生就回道：“苏小姐，风似乎大了些，这段河域水流也有些急。”

        苏沅慕朝后面看看，发觉别的龙舟速度像是也变快了，不像是只有她一人异常的样子。

        她性子谨慎，看了片刻才放下心来。

        可还没等她放心太久，身下的龙舟底板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而后就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咔擦咔擦声。

        苏沅慕受了惊，慌忙站起来，而后就发现踏着的龙舟正在发出木材分崩离析的崩裂声，而且肉眼已经可以看见金水河的水在倒灌。

        她的鞋袜顷刻间就湿了，冰凉的感觉一下子让苏沅慕胆战心惊。

        怎么回事？紧张之下，苏沅慕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这可是皇帝要龙舟游行的金水河，怎么会这般粗制滥造？

        苏沅慕立马想到，是不是工部下面负责这次龙舟建造的那个司，为了中饱私囊，故意偷工减料，除了龙头龙尾部分做得精美好看，其它地方都薄如蝉翼，木制底板很可能连钢板都不曾镶嵌。

        也可能，是她的龙舟一早就被做了手脚？是只有她的龙舟脆如薄纸？

        不过眼下的局势显然已经容不得她再多思考了。

        她回身一看，划龙舟的小生已经跳下了船，一手扒着龙舟，一手朝后拼命地挥手。

        他看向苏沅慕，满目都是焦急：“苏小姐，龙舟要沉了，快快随我下船啊！”

        说完，他向后看去，想大叫又不敢，只好拼命地挥手。

        原本到了开阔湖面龙舟就都散开来，苏沅慕身边那些世家子弟又都走了，此刻他们竟是有些孤立无援。

        龙舟里的水越来越多，已经漫过了苏沅慕的腿弯。

        她看着身下滔滔江水，眼前发黑。

        她不会水，她很怕水。

        明明她出身平江这个沿海大郡，那里的小孩几乎人人会水，可她就是不会。自从年幼时曾不慎掉入过一个水塘险些淹死，苏沅慕就怕水怕得厉害。

        眼下让她跳入幽蓝幽蓝的河水，接着她的还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仆从，她做不到。

        那个小生仆从眼见龙舟马上就要沉没了苏沅慕还犹犹豫豫，急得满头大汗，催促道：“苏小姐，快快下船吧！”

        苏沅慕内心天人交战，理智让她赶快下船，可双腿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似有千斤重，怎么都动不了。

        仆从的话更是一锤敲在她心上，让她更为惊慌。

        情势紧迫，在苏沅慕准备迈步子的时候龙舟迅速地沉下去，滔滔河水顷刻间漫上来。

        苏沅慕掉了下去。

        她又一次落水了。

        冷飕飕的河水呛到口鼻的那一瞬间，恐怖的回忆偕同沉重的河水一齐把她吞没，恐惧完全侵占了她的理智，苏沅慕闭上了眼，任由自己缓缓下沉，耳畔传来仆从惊恐地叫喊。

        她觉得她要死了，要死在这深不见底的金水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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