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睛

（1）

        w城，夏末。

        虽然夏天已经快步入尾声，可温度却丝毫没有下降的趋势。烈阳高悬，晒得柏油马路上似乎都噌噌冒着热气。江淮宁拖着行李箱，看树枝树叶焉头耸脑，像一个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迎面吹来的热风里有气无力的挥动着枝叶。

        今天是新生报到的第一天，青鸾中学里人头攒动。学生，家长，维持秩序的保安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下一秒就会点燃焦灼空气中人们的暴躁情绪。

        江淮宁一边抬手遮着头顶的阳光，一边艰难地拽着行李箱在人潮中穿行。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远，却忽然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量向自己袭来。

        大脑当机的片刻，她整个人已经被撞倒在了地上。

        江淮宁气极，抬眼就要瞪面前的人。可却又在目光接触到少年的那一刹那，悄悄噤了声。

        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他干净又明朗，与周围喧闹的人群似乎格格不入，就像是枝叶间跳跃的阳光。

        “同学，对不起，你没事吧？”

        江逸伏低身子，伸手想扶江淮宁起来。江淮宁刚开始愣了愣，不过很快找回了意识，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江淮宁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肇事者”还是这样一个温柔又帅气的男孩子，完全让人生气不起来。

        感觉到脸颊在悄悄升温，她别过头去向男孩挥挥手，结结巴巴的答

        “我我没事的”

        上午江淮宁要做的事并不多，入学手续的办理事宜都被妈妈揽下，她简单的回寝室里收拾了下行李，便先往教室去了

        教室里那会儿已经来了不少人，乌泱泱的坐了一片，只有后排还留了几个空位。江淮宁在门口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咬咬牙走进了教室

        前排的人见到有人进来，抬头看了眼江淮宁。江淮宁低头不去在意那些目光，悄悄加快了脚上的速度，随便找了个位置在后排坐下

        是了，江淮宁有轻微的社恐，脸皮薄，胆子也小。她很在意外界的看法，不喜欢被人过度关注，也不希望成为别人的话题中心，内心敏感又脆弱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能在一个不被人知晓的角落里过上一辈子才好。

        台上，一个面善的中年女人正讲着报名的注意事项。她好像叫闻华，是他们未来的班主任。女人有一点儿发福，却恰恰显得她和蔼可亲。江淮宁认真的将闻华的嘱托记好，看着窗外向自己招手的母亲，连忙用手向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不久后，台上开始分发迷彩服。闻华让她们先回宿舍把衣服换好，然后下来操场集合，开始上午的军训

        同学们动作迅速，没过多久都差不多来齐了人。闻华将男生女生各排成一列站好，带着他们去找教官

        可迷彩裤又宽又长，江淮宁个头小，将皮带扎了好几圈才勉强将它固定住。行走途中，江淮宁却一个走神，猝不及防的被长出一截的裤脚绊倒，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江淮宁觉得丢脸，难堪的抬不起头

        顾不上膝上传来的疼痛，她擦了擦湿润的眼眶，飞快地爬起来跟上了前面的大部队

        站在旁边的向晓忍俊不禁，笑她，：“你看看你，刚来第一天就摔了跤”

        江淮宁没答话，只是觉得鼻头发酸

        上午其实并没有军训什么内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熟悉环境和聊天闲谈。下训之后已经到了饭点，江淮宁没什么胃口，打算先和向晓回宿舍整理内务

        宿舍是八人寝，此时只来了两三个人。家长们正帮着自家孩子整理行李，向晓把江淮宁的东西一样样放好，不放心的一遍遍叮嘱着：

        “淮宁现在都12岁了，要慢慢长大了知道吗？”

        “在学校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要和老师同学闹矛盾”

        “每天都要好好吃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万一有什么事就给妈妈打电话，啊？”

        “……”

        向晓絮絮叨叨着，话语里全是细枝末节，全是担忧，全是关心。江淮宁看着正帮自己铺床的母亲，不知怎的，就这么红了眼

        “妈”江淮宁忽然叫她，压抑住心底翻滚情绪，装作平静的问：“您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帮我复印身份证？”

        “啊，是的”

        “那您还会再回来的对吧？”

        “对呀”

        “好”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江淮宁内心泛上一阵短暂的欢喜，她扬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对向晓说：“妈，您快去吧，我没事的”

        “嗯”向晓怜惜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收拾好东西就往门口走去

        江淮宁目送着母亲走远，却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内心空洞到如末日来袭

        她就是这样，不擅表达，很多情绪都只会藏在心里

        哪怕再难过的时候，她面上也总会挂着微笑，装作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

        情绪当然也会有绷不住的时候

        也许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哪怕是这样敏感脆弱的江淮宁，却也在尚且懵懂的初中时代

        那样真诚热烈的喜欢过江逸

        （2）

        下午的时候，太阳更加毒辣。无休无止的蝉鸣如影随形裹在人身上，像要耗尽人们的最后一丝耐心。而同学们机械重复的口号声响彻在操场上空，更让人心生焦躁

        江淮宁觉得无聊，低头踢着石子来消磨时间。可石子才踢了没多久，她却忽然听见教官雄浑的声线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

        “倒数第二排那个低头的！给我站好！”

        江淮宁一惊，猛然抬头的瞬间，却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就像是…一汪可以看得见底的清泉

        江淮宁觉得熟悉，刚要把他和上午遇见的某个男生对上号，可那人却早已转过头去，只留给江淮宁一个高瘦挺拔的背影

        傍晚下了训，累了一天的学生们作鸟兽散。那时候的他们没有什么时间观念，所以也不懂得“抢厕所”这一活动的重要性

        这时候天还未暗，从云层间隙中扑杀出朱红的晚霞，云朵大团大团的向前涌动，天空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看起来散漫又生动

        学生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女孩子们手牵着手一起小声谈论这少女心事，男孩子们则待在教室里兴致盎然的谈论游戏

        江淮宁已经一个人在操场上徘徊了很久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一圈一圈的闲逛

        为数不多的和江淮宁同班的两个小学同学是走读生，这会儿早已到了家，只留下江淮宁一个人

        从小内向胆小的性格让她始终不敢踏入教室半步，她进了教室也不知道能干嘛，无非就是傻坐在座位上发呆，或者假装看书来掩饰自己没有朋友的尴尬

        还是外面好

        那么多人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

        她就像是一颗游离在星系之外的小行星，不受拘束，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轨道缓缓滑行

        不觉间，江淮宁已经走到了隔壁教室门前，透过窗户，她看见徐琳正和她们班的女生聊着天。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谈起了什么，期间总有源源不断的笑声传出来

        从江淮宁小学认识徐琳起，她就好像一直是这种活泼开朗的性子，所以江淮宁也并不奇怪她为什么会和新同学熟络的那么快

        只是静静在窗户外注视着她们的江淮宁，目光里早已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连鼻尖也不知何时泛上了一层酸意

        她在心里小声说：

        这才是…她想要的晚自习啊

        “叮铃铃…”

        上课铃响起，江淮宁慢慢回到教室，里面已经差不多来齐了人

        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最必不可少的环节就是自我介绍，所以江淮宁从闻华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本能的有些紧张

        她从桌肚里抽出纸来开始认认真真地打草稿，写完后又将台词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才让她看上去稍稍有了些底气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上台，很快便轮到了江淮宁

        她将草稿攥进手心，尽量昂首挺胸的走向讲台，可当她踏上讲台瞥见底下乌泱泱人群的那一刻，心里忽然又没了底

        “你就当他们都是大白菜”

        心里的小人这样安慰着自己，江淮宁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把目光聚焦在后面的黑板上，然后斟酌缓慢的开口

        “大家好，我叫…江淮宁

        我毕业于高杨小学，平时喜欢阅读，写作，

        未来的三年里

        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江淮宁在讲这些话时，声音小小的，她极力稳定着发颤的心脏，尽量不让别人觉察出她语调里染上的一点哭腔

        这是她从小学起就落下的毛病

        在乡下外婆家住的那五年里，她曾因为自己出色的口才而被老师选去参加镇上的演讲比赛

        也不记得那场演讲的主题是什么，总之，那场演讲的前半段她还发挥的很好，可到了中间部分，她无意间瞥了眼站在台下的老师，忽然就心悸起来

        后面的演讲词记不清了。她看着小礼堂里满满的观众和正盯着自己的一众参赛选手，再看一眼前排评委老师严肃的神情和指导老师殷切的目光，眼泪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模糊了眼眶

        那时候的江淮宁大脑里一片混沌，眼前的人和物都看不真切，就像被人一把推进了深渊，心中只蔓延着无边的恐惧和害怕

        所幸江淮宁后来还是想起了词，不过心里翻涌的情绪却再难控制

        后半段的演讲，江淮宁几乎是哭着完成的。也许是那场演讲留下了阴影，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江淮宁一遇到正式的场合，要完成演讲或朗读的任务时，她就会控制不住的心颤，并且不自觉的染上哭腔

        恍惚间，台下已经响起同学们的掌声，江淮宁整理好情绪，带着淡淡的微笑下台

        后面又陆陆续续的上了几个人，当前排一位男生起身时，台下有女生开始窃窃私语

        江淮宁好奇地向台上望去，却正好不偏不倚地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大家好，我叫江逸

        江河的江，安逸的逸

        我平时喜欢打打篮球，玩玩游戏

        很高兴能在这里认识大家，

        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少年的声音干净、坦荡。就像是夏夜里最温柔的晚风，一下子就抚平了人们一天的焦躁心情

        大概阳光帅气的男孩子总是受人欢迎的吧。江淮宁能清楚的感觉到，江逸自我介绍完后的掌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江淮宁很羡慕这样的少年

        他们永远热情，永远明朗

        坦白来说，你看到那笑脸啊，便明白人们为什么赞颂青春

        最最年轻生动，最最鲜活动人

        晚上下了晚自习，学生们风风火火的回到寝室，终于想起来洗澡这一大事，乒乒乓乓的开始准备洗漱用品，一时间热闹非凡

        江淮宁回的比较晚，到寝室时，洗澡的队伍已经排了好几轮

        她无事可做，便提前准备好水桶和洗漱用品，乖乖的坐在床上等待。对面床铺上也坐着一个女孩，正和身旁的伙伴聊着什么

        过了不久，她忽然看见女孩朝自己指了指，自以为很小声的和旁边的朋友说：

        “你看那个人，好老实噢，感觉不叫她去洗澡她都不会去的…”

        “……”

        将两人聊天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的江淮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晚的时间真的过得好快。还没等江淮宁洗上澡，却竟已是要熄灯了

        夜晚江淮宁躺在床上，心情沉寂的像是一片死海。耳旁断断续续的响起室友们压抑的哭声，弄得江淮宁鼻头也发起酸来

        那时候的江淮宁和所有初一新生一样，都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温室里的花朵一下子失去了家的庇护，要出来独挡风雨

        怎么会不想家呢？

        江淮宁也想家

        所以那晚，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爷爷的辣椒炒肉

        还有…

        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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