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扳指

蒋正把晏青染领到御书房时，晏祯还沉浸在脱力中。

        “爹爹！”

        晏青染喊了一声，方反应过来此时处境，连忙低眉顺目，冲明棠行礼请安，得了她应声，才小心磨蹭到晏祯身旁。

        她穿一身天青色的袄裙，用料华贵，绣法讲究，一看就是皇家的手笔。且这衣裳格外合身，穿在晏青染身上，好似量身定做一般，惹得晏祯的心又提了起来。

        晏青染倒是心大，还咧嘴冲他笑，问他：“爹爹来接我回家吗？”

        晏祯一脸菜色，勉强点了点头，在她鬓角抚了一下，道：“你生性跳脱，哪里适合待在宫里，爹爹为你担忧了一整夜，天一亮就入宫求了恩典，来接你回家。”

        他话有深意，听的明棠眯起眼来，但晏青染却没懂，依旧笑道：“陛下待我很好，我也没有闯祸，爹爹总是小瞧我。”

        晏祯忙说：“是是是，是我小瞧了你，天儿也不早了，你去给陛下磕个头跪安，赶紧跟我回家去。”

        他跟哄小孩儿似的，晏青染有些脸红，但还是依言到明棠面前，规规矩矩跪地磕了个头。

        明棠受了她的礼，却一字不发，跪在地上到底和跪在床上不同，哪怕冬日衣衫厚，膝盖还是被地砖硌得难受，晏青染忍不住抬头看她，眼睛里明晃晃的委屈。

        “起来吧。”明棠眉眼一弯，伸手去扶她。

        晏祯抢在晏青染伸手之前，横插一手把女儿拉起身来，还不忘为她拍了拍膝上沾上的尘土，丝毫不管明棠的尴尬。

        好在也无人敢笑话明棠，她默默把手收回，背在身后，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

        “那微臣父女便告辞了，陛下伤势未愈，处理政务之余，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晏祯拱手作揖，说了句场面话，也不待明棠回应，便拉着晏青染往殿外走去。

        明棠负手而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晏青染跟在父亲身后，一脚都踏出了殿门，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想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便望进陛下眼里，如泥入深渊，不能自拔。

        “染儿？”晏祯在殿外唤她。

        明棠已大步走过来，伸手牵住她一只腕子，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晏祯目瞪口呆，不知这位陛下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眼瞅着女儿被人带走，抬步就要跟上去，却被后面出来的蒋胥和蒋正两个人各拖住了一条胳膊。

        “相爷稍安勿躁。”蒋胥陪着笑脸，安抚着提眉瞪眼的晏祯，“陛下既然说了让您把姑娘接回去，就绝不会食言。”

        眼见人从自己眼前被拐走，晏祯气急败坏的往蒋胥脚上踩了一下，疼的他挤眉弄眼，又恨恨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明棠可不管他气成了什么样，拉着晏青染一路小跑，直到拐角处，确认从御书房门口完全看不到此处，才捂着心口喘了几下，又笑出声来。

        晏青染就夸张多了，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更笑不出来。

        明棠伸手抚住她的后心，帮她顺着气，待晏青染终于喘息正常，才低声道：“娇气鬼。”

        只是跑了一段路，却跟死里逃生似的，晏青染还在眼冒金星，没听清她的话，抬着下巴望过去问她：“陛下说什么？”

        “朕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明棠睁眼说瞎话。

        晏青染面露狐疑，眉头微蹙，又问：“陛下为何要带我跑过来？”

        明棠道：“有件东西要给你，跟我回寝宫一趟。”

        其实完全可以让人取来，但是晏青染在御书房门口回头看她的那一眼，又让她无端想起一些事情，只是一息之间的事情，就打定了主意要将人带走。

        是以晏青染道：“那也不必如此慌忙呀，好歹让我和阿爹说一声呢。”明棠也只是含笑不语，又伸手拉着她，一路向寝宫走去。

        寝宫距离御书房并不算远，二人一路走过去也并未用了太长时间，有宫人正洒扫，见主子过来就跪了一片，明棠目不斜视，径自领晏青染去了寝殿。

        一个穿蓝衣的宫女过来行礼，恭谨道：“陛下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明棠正翻箱倒柜，见她进殿来，忙招手示意她近前，拧着眉头道：“梅生来的正好，你知道朕的扳指在哪儿吗？”

        她有一枚碧色的翡翠扳指，也是先帝所赠，供她引弓射箭用。秋猎时自然也戴在手上，只是昏迷之后不知去了哪里，醒来之后也没过问，不知是丢了，还是被宫人收起。

        那枚扳指其实意义非凡，不单是先帝的爱女之心，还有前世她被打断双腿软禁冷宫之时，丢了皇位也丢了荣华富贵，到最后相伴身侧的，只有那枚扳指。

        后来明棠受尽苦楚，虽有晏青染服侍在侧，但其实都是自身难保之人。于是趁着晏青染出门之时，明棠拖着断腿自缢身亡，到最后能留给晏青染的，也只有那枚扳指。

        明棠不知前世她身死之后晏青染又得了什么结局，她曾尝试过去给她编撰出一个好下场，但是她深知，晏青染苟活于深宫，为的也只是代父向旧主“赎罪”，她身死之后，晏青染身上再无枷锁，也必不会再选择其他的路。

        她在黄泉路上没能遇到故人，眼睛再次睁开时，离奇的重回到秋狩遇刺之后。

        上苍再给了她一次机会，除了复仇，她唯一的念想，就只有晏青染。

        纵然明棠深知，此时的晏青染绝不是冷宫的晏青染，但是她放不下，一闭眼就是那双在数九寒天洗衣做饭，满是皲裂冻疮的手，还有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她不会让晏青染嫁给吕显，也不会让她嫁给别的人，所有男人都不能让她安心，她思虑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要把晏青染绑在身边。

        梅生最终是从镜台上的妆奁中找到了那枚绿油油的翡翠扳指，将它捧到明棠眼前，唤回了陛下神游的思绪。

        扳指此时还没有裂纹，上好的料子，光洁圆润，精雕细琢。

        明棠将扳指取在手心把玩，难免又想到前世那段痛苦又屈辱的时光，她将扳指攥在掌心，手背上的青筋都因用力鼓胀起来，吓得梅生喊了一声：“陛下！”

        “你退下吧。”明棠微微松开手，嗓音有些低哑。

        梅生不太放心，想开口说些什么，明棠抬眼扫过去，她背后如同过了寒气，陡然一凛，忙低头告罪，迅速消失在寝殿外。

        晏青染自入了殿门，一直安安静静的，从她的角度也看不见明棠眼中的风起云涌，而明棠回头看她之时，早已恢复了平静。

        “朕召你进宫，自然不能让你空手回去，倒显得朕十足小气。”

        明棠走过去，领着晏青染到床前坐下。此时床帷已经挂起，被子也铺陈整齐，偌大的床榻四周空泛，只是在四角留有柱子，以撑起床顶和床帷。

        晏青染很喜欢这张床，空间够大，能让她足足滚上几圈也掉不下去，也不像闺房里的拔步床那般环境逼仄。就一心观察床榻，想着回去后和父亲商量，能否把她的床也换成这样的，完全没注意听明棠在说什么。

        明棠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就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正视着自己，果然惹得晏青染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朕在和你说话呢。”对于她的忽视，明棠显然十分不满。

        晏青染面露恍然之色，圆圆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

        明棠有意无意的在她下巴上的软肉上捏了两下，才松了手，开口道：“你难得来一回宫里，朕本来还想多留你几日，不过相爷看来并不情愿。”

        以为她是对父亲有怨，晏青染忙为晏祯开脱道：“臣女生性愚钝，才薄智浅，父亲是怕臣女在宫中不知收敛，触怒了陛下。”

        “朕说过，无论你如何冒犯，都恕你无罪。”明棠知道她有些畏惧自己，却也没有强行给她灌输什么，只是道：“这句话，只要朕还活着，就永远有效。”

        晏青染神色复杂，不知陛下为何给她这样的恩典，稍稍有些动容。

        明棠将扳指塞进她手心，轻笑道：“朕说不能让你白来一趟，便送你个小玩意儿。”

        扳指被她掌心捂到温热，又落入另一人手中，晏青染将扳指捉起，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看不出用料如何，只是觉得周围浅浅雕出的一圈竹节甚是精致，特别是衬着用料的盈盈绿色，尤其显得生动漂亮。

        将扳指戴上自己的大拇指，稍有些宽大，随意转了几圈，晏青染问道：“臣女也只是粗通文墨，又不会挽弓射箭，陛下送我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看罢了，朕平时也会把玩，并不一定非要拿来射箭。”明棠瞥了一眼她嫩白的小手，给她下了命令，“这是御赐之物，你可要好生收着，不准丢了，也不准转赠别人，最好是时刻带在身上，朕下回见你可要检查。”

        晏青染苦着脸道：“您若是赠我发钗、手镯，我日日戴着也就罢了，这扳指给我，戴在手上也并不合适，还能戴在哪里呢？”

        明棠道：“这就不归我管了。”

        她明显有耍赖的意思，晏青染偷偷瞪她一眼，嘴上却说：“臣女知道了。”

        明棠见她模样可爱，忍不住笑起来。她自知若是把人送回去，定要再面对晏祯的控诉，干脆就不回御书房，差了人将晏青染送过去。

        晏青染临走之前，对着她欲言又止，明棠也不主动问，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终于还是晏青染自己忍不住，贴过去她耳畔轻声问：“陛下怎么受伤了？”

        陛下顺着她的目光摸上自己的脖子，学着她压低了声音，反问道：“你觉得呢？”

        晏青染垂眼看向明棠的手指，方才在床上坐着的时候她就瞧见了明棠脖子上的伤痕，明棠给她手里塞扳指的时候她也注意到，陛下指尖圆润，并没有留指甲。

        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倒也不算长，但是尖尖的，确实能一挠一个血印子。

        “去吧。”

        明棠下巴一抬，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晏青染就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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