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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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前辈说,姐姐出事的那段日子,神奈川一直下雨。记忆中的雨声一阵响过一阵,她扶着冰冷潮湿的栏杆奔向高三楼层,姐姐的教室,灯已经熄了,没有人。
今天也是下雨。早川打量着站在楼梯尽头的宫崎,他的刘海向来往后梳,拿发胶定型,一丝不苟,很有商科学生的精英气息,此刻却因为天气潮湿而微微有些塌陷。一缕头发垂到眼前,他也不拨开,只是侧了侧脸,问她:“聊聊?”
聊什么?有什么可聊的吗?
早川几乎要笑出声来,于是也不再看他,只管伸手去拿放在书包侧面的雨伞,解开绕在伞上的搭扣,“抱歉,学长。我要去网球部社办接我男朋友。雨太大了。”
雨伞砰的一声撑开,内衬的花朵纹样在阴沉沉的天气中灼人而夺目。她抬头朝宫崎一笑:“下回再聊吧。失陪了。”
“这么急着走?”宫崎的声音听着很轻松,“做了亏心事,不敢和我聊?”
早川维持着撑开伞的姿势没有动:“做亏心事的人已经走了。现在我俩站在这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学生会大家庭。您说对吗?”
“学生会大家庭”,这几个字听在耳朵里,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早川一只脚踏出屋檐下,积水迅速淹没了鞋底。她一面想着,不该穿这双新鞋的;一面又想着,我居然会说这种话了,随口就是一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既然是为了学生会,就该把个人恩怨撇到一边。后天就是开幕式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提出这个,不好吧?”
又来了,各打五十大板,全世界只有他正确。宫崎英士惯用的那套,一碗水端平,小心驶得万年船,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早川收回沾了水的脚尖,重新在屋檐下站定。她看见雨飘进来,打湿了宫崎的校服下摆:“您这样猜测,我倒觉得委屈了。倘若还有其他合适的时间,也不至于拿到今天说。一方面,我能力有限,跑了好几个地方问价格,下午才把所有信息整合到一起,没办法早说;另一方面,采购毕竟是大事,私下反映,也担心得不到妥善解决,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也算是给日后经手相关工作的同学提个醒。我的话呢,可能是说得重了一些。不过公道自在人心,之后您和森永学姐不是还要调查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小林是明事理的人,想必不会怪我的。”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怪罪自己,后捧高小林,千言万语,全部归到学生会的利益。说完之后,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宫崎。他的话都被她说了,此刻居然有几分词穷的意思。
她又问:“学长还想和我聊什么呢?”
宫崎扶了扶眼镜,长久没有说话。半晌,才感叹说,雨真大,不知道后天的开幕式还能不能照常举行。
早川的伞撑开,没有收。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溅开一朵又一朵水花:“如果下雨的话,就从操场转移到礼堂。文艺部做了planb,应该没问题。”
“之前演练过吗?”
“演练过,当时我在现场。迎宾活动和摊位布置,也有一套雨天的安排,我们会随时关注天气预报的,这点学长不用担心。”
“还有你们的话剧。我上周去看过,记得当时还有人忘词。”
“都解决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典。”她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是终于不耐烦这没话找话的尴尬聊天,“没有人存心给校会丢脸。这点荣誉感大家还是有的。学长希望剩下的半年不要出岔子,我们也一样希望。”
潜台词是,毕竟明年留在这里的是我们。
多奇妙。半年前她还在同一间会议室的窗边被宫崎逼问,嘴上是温柔的“你打算怎么办”,实际下了套等她往里面钻;半年前她还不懂得拒绝,也没有勇气拒绝,被他拖到沙滩上干了一下午体力活,末了还要听他讲大道理。他说,我们是一类人,“说得好听点,努力想要胜出的人。”那时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衬衫领口上的金色领针,倒映着远处的篝火,也像火星一般跳跃起来,“说得难听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早川心想,如你所愿。
现在她终于有了和他平等对话的底气。再也不用斟酌词句,也不需要为他的话外之意担心。她手下有一本校刊,一个推特账号,一堆联系着其他部门的事务。学生会是一团散落的布片,她越来越成为穿行其中的针。有着针的纤巧,针的灵活,针的刺人。宫崎已经不敢轻易给她脸色看。更何况,今天的事,于情于理都是她占据优势。左右为难的人,不是她,而是宫崎。早川悠哉游哉地站在那里,等着宫崎的回答,心里想的是,原来这才是成为女主角的感觉。
如果说这个狗屁游戏施加在她身上的诸多改变真的有迹可循,如果说她真的获得了什么的话,或许就在这个瞬间。雨帘如注,她等着身侧亲爱的学生会主席,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满意地结束这场尴尬无聊的对话,然后离开,走入漫天卷地的大雨中去。
秋雨向来温柔,滴滴答答,下也下不尽,一天冷过一天。从未有过这样的声势,仿佛要把操场两侧搭好的棚子冲垮。正如大家从未想过,温柔和气的早川会在例会上突然出击。她站在那儿,想起现代文卷子上说的,所谓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突如其来的暴雨,象征着主人公怨愤不平的内心。
说怨愤不平,倒也言过其实。早川心想,她只不过是三年前那场风波的模仿者,三年前的学生会主席以“大局”之名不顾大局,在选举前夕向姐姐发难,一口一个“清者自清”,三年后她对小林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不过分——更何况他是真的问心有愧。
然而这些话,她是不会和宫崎说的。三年前的当事人,出事的出事,辞职的辞职,毕业的毕业。报复没有用,像是一拳打向棉花,只有自己知道挥出的拳头带着多大的戾气。又或者,按照水循环的原理,今天的雨,很可能混杂着三年前的那场雨。冲刷着流言,洗去了血迹。人不在了,只有雨看见。
早川笑了一声,决定不想这些,她朝宫崎挑挑眉:“学长不走吗?还有什么事情要指点我?”
宫崎动了动唇,仿佛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换了话题:“我在想,幸好我和你不是一届的。否则一定比现在辛苦。”
“是吗?”早川脸上没有波澜,“哪敢这么说。我倒是很期待能和学长分到一届。我做事总是太冲动了。和学长朝夕相处,估计能学到更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她知道他在批评自己莽撞,可事到如今,她也懒得再忍耐了。
宫崎挑了挑眉:“我想也没这个必要,保持一个距离,对彼此都好。不知学妹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过刚易折,善柔不败,做人就像弹簧,压缩到极致,是很有可能会变形的。”
她把伞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干脆把话挑明:“您说谁是弹簧?我吗?”
宫崎嘴角紧抿,一言不发。抬起手腕来看表,校服袖子滑落,露出磨损的表带和表盘。早川盯着那块圆形玻璃,没看清时间,却看见了他双眸的倒影。国中课本上说,光路是可逆的,想来当她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着她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表情:“我说我自己。”
早川推门进去,网球部活动室已经没什么人了。长条节能灯从天花板垂下来,被门带起的风掀得微微摇晃。仁王正在换衣服,脱下来的队服扔进柜子,脑袋还没从校服衬衫中钻出来。他很会偷懒,扣子向来只解一半,有本事把衬衫穿成套头衫,别人问起,还满有一套理由,说这是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
早川摇摇晃晃走过去,把头靠在了他背上。浑身的力都卸了。
仁王露出衬衫领口的乱发抖了抖,下一秒脑袋钻出衣服,偏过头去问她怎么了。
“别说话,”早川伸手环住他的腰,“让我抱会儿。”
想来想去,只能怪他衣服没有穿好。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就从衬衫下摆伸了进去。大概是运动之后冲过澡,仁王整个人都有股柚子味沐浴露的气息,腰际那块皮肤也冰冰凉凉,像是柚子布丁。她舒了口气,还想往上摸,却被仁王按住了手。
哦,早川迷迷糊糊地想,他怕痒。
“咳,”仁王开口了,嗓子有股诡异的沙哑,“一般电视剧里都是,‘别说话,吻我’。”
早川愣住,反应过来时,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你也可以吻我,不过要排队。先让我抱会儿。咱们得讲究顺序。”
仁王说,真讲究起顺序,应该让我把衣服穿好。您这不是抱,您这已经算非礼了。
早川说,我不让。我就非礼,怎么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松开了仁王的腰,一屁股坐在活动室中间的长凳上,等他把衣服穿好。仁王忙中出错,扣子都系错了一颗。早川没忍住笑,问他,这么着急啊?
仁王不回答,三两下解开系错的那颗,剩下的也懒得管了,干脆敞着领子俯下身来,给了她一个完整的拥抱。比刚才还要紧,比刚才还要用力,早川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脉搏在耳畔突突跳动,她听见仁王问,现在可以吻你了吗?
他的吻也是柚子味的,可能不光抹了沐浴露,还嚼了柚子味的口香糖。舌尖伸过来,将她的舌头抵回口腔,沿着上颚扫过去,又痒又轻,不知是试探还是撩拨。早川坐在那里,被迫仰起头,实在喘不过气来,只能亮出牙齿,咬了一口他的舌头。
“啧。”仁王这才退出来,好像被咬疼了,好像又没有。满脸的得意,是教训了小孩子的表情。早川拉着他的手,才想起此人大概是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心里一定很痛快。
……真是挺幼稚的。
她又凑上去亲他,指尖放在他的唇峰,示意他不要动。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先是眉心,然后是脸颊,再是下巴,之后是鼻尖。她拨开仁王的刘海,亲吻他的眼皮,仁王忍不住要笑,问她,难得啊,今天这么粘我。
“对啊,”早川哼了一声,怨他破坏了气氛,“所以你要珍惜,不要随便说话。”
今天恰好轮到仁王打扫活动室卫生,所以他换完衣服,又要去拿扫帚和拖布。早川也不急,干脆坐在长凳上等他。仁王的扫帚扫过来,让她抬一下腿,她就甩掉鞋,脚放在长凳上,环抱着膝盖,把下巴搁上去。迷迷糊糊间,听到耳畔轰的一声。
像是篮球砸在后脑勺上,又像是有电钻从脑子里面往外钻。仁王拎着拖把过来,早川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动作一停,问她怎么了。
“又耳鸣了。”她瓮声瓮气,捏着他的袖子揉了一会儿才放开。仁王说,我包里还有药,上次你落在我房间的,你自己拿水过了吃吧。
她这是神经性耳鸣,压力一大就会发作。暑假她为了赶排球部的稿子,在电脑前连着坐了三天,把初稿发给编辑的时候,就听见耳朵边上嗡嗡地响。她起初没当回事,后来响声怎么也不歇,和仁王说了一嘴,他才要求她去医院。
早川说我不要,我最讨厌去医院了。
仁王说那我陪你去。
说是陪,其实他也不管用,挂号付账的流程还没有她熟。那天五官科的人特别多,医生给她开了单子,安排她去做听力测验。测验处的护士给她带上降噪耳机,说耳机里响起音乐,你就按一下手里的按钮。结果正好碰上医院装修,电钻声和极轻的乐声混在一起,早川一通乱按,根本不知道自己测了什么。她从测验处出来,对坐在门外等候的仁王说,怎么办,我不会聋了吧?
他凑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撩得她半边脸都麻了。他说,那正好,以后我骂你,你就听不见了。
她胳膊肘一拐,直接顶在他肚子上。
医生拿到单子,说压力太大,给她开了药,让她好好休息,规律作息,少用耳塞。回程公交车上,仁王把她手里那盒甲钴胺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轻声说你平时睡觉都用耳塞吗?
早川叹了口气,说我怕光,怕声音,不戴耳塞睡不着。
“真的吗,”他嘀咕,“你在我家睡得挺香啊。我打盘游戏一回头,某人已经抱着书睡着了。说是来自习的,其实是来睡午觉的。”
早川说,我只是神经性耳鸣,还没聋呢,你骂我,我听得见。
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又说,可能在你家,睡得比较安心。
“哦是吗,”仁王笑道,“那你多来几趟,我很欢迎。”
社团活动室里太安静,只有拖把和扫帚发出的声音。仁王大概是照顾她,连脚步都很轻。早川闭上眼,想起夏天发生的事,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估计也就十几分钟,还做了个梦。醒过来的时候,仁王的脸和她只差几厘米,鼻尖贴着她的鼻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早川浑身一激灵,听见仁王说,醒啦?
“一起回家吧。”她轻声说,声音含在嗓子里,软乎乎的,像一朵云,“今晚我爸妈出门了,不回来。我在你家吃饭,然后睡客房。我想睡个好觉。”
这话听着够霸道的,完全不问人家方不方便。只有刚睡醒的人,才能问出这样的话。
仁王的笑意藏在睫毛底下。他掀开她的刘海,像她一样,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好啊。你晚饭想吃什么?”
早川沉思了一会儿,向他伸出手,让他把自己拽起来。
“今天好累,我想不吃生菜白煮蛋了。”重新站在地面上时,腿还有点发麻,她迈出一步,没想到腿一软,被仁王拉住了。
仁王满脸写着“我就知道”:“你果然擅长摔跤。”
“……”早川扔开他的手,恶声恶气道,“不吃草了,我要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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