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直到大厦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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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被短暂地顶到热一,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学生会和风纪委借机约谈bbs负责人,要求整治校园网络环境,还设立了专门的监察机构,简言之,就是把自己的人放到了bbs管理团队中。
冬季正在迫近,十一月底的神奈川,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关于学姐和荒木老师的传闻像雨水一样沿着砖缝尽情流淌。几乎每一个立海的学生都对此有所耳闻,帖子迅速出现又转瞬消失的命运,像是巨浪中的浮标,更为这则新闻增加了传奇色彩。
白鸟走过小花园,穿越长廊去食堂买饭,一边排队一边卷伞,看见炒面面包窗口前人人眉飞色舞,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有人说,荒木家是学校校董,儿子出了事,自然不能不管,此番删帖是校方施压。边上的人问,那早川呢?那人说,谁知道?要么毕业结婚,要么现在已经分手了……
此类传言像雨水一样充沛,飘飘洒洒,又像冰雹一样打下来,砸痛她的头顶。新的说法是,荒木老师与早川恋爱是假,与宣传部部员来往才是真。至于宣传部部员是谁,得看会议结束那天,是谁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学生会主席一巴掌?
她去办公室送材料,看到学姐站在窗前,隔窗凝望底下的人。雨天见不着人,只见着一顶顶伞,像是大雨溅起的水花,在深色的石砖路上,缓慢地挪动、聚散。白鸟问,不用自证清白吗?学姐说,本就是清白的,要怎么证?把荒木老师拉出来吗?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那怎么办?”
“先沉住气。”学姐敲敲铝合金窗框,“不要回应,越回应越乱。选举之前还有个月考,连考三天,按照惯例,八卦传不到月考之后。”
学姐说,我要去找之前那个写匿名信的女生。她说主席让她在部门工作里动手脚,动的是什么手脚,我很在意。倒不是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如果涉及到名额、经费,那问题就大了。这半年他因为我底下的干事办事不利索,阴阳怪气了多少回,这会儿全部还回来,饶是学生会主席,也顶不住大家的骂吧?
学姐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笑的,笑容沉静、温和,却在唇角边缘带出一点报复的快意。白鸟感觉自己放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终于要反击了,她心想——
然而比反击的捷报更早抵达的,却是另一则消息。高二的月考比高三靠前,考完最后一门生物,白鸟从考场出来,打开手机就被消息轰了一脸。几乎所有的群聊都在转发bbs上的最新帖子,标题叫做:“过五百楼公布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秘密”。
白鸟愣在原地,边上有人经过,嘴里对着答案,胳膊肘撞上了她的手臂。她手一松,手机差点从三楼掉下去。这个意外让她很快清醒过来。转头去看发帖人,是个没见的id。点开帖子,里面的讨论倒是热火朝天,全在问大家想知道的秘密是什么,不过多数人猜的都是同一件事——
“[坏笑/]副主席和老师的故事又有什么进展吗?[坏笑/]”
白鸟心道,这辈子别让我遇见用坏笑表情的人,见一个我打一个。这样想着,拔腿就上了高三楼层,连卷子都没来得及放。她一步两个台阶,边跑边给学姐打电话,高二年级才从月考中回过神来,大部分人还在争论最后的遗传概率题,要趁着事情还没传开,先把帖子控制住,或者至少找到发帖人。
然而电话没人接。
高三没有月考,是按正常时间放学,这个点,教室里的人都散尽了。于是她掉头去了学生会,主席办公室轮到另一位副主席值班,说早川没来过,按理今天她也不用来。找不到人,又去宣传部碰运气,高一的木岛正带着大家开选题会,野原在他边上喝奶茶,一边喝一边骂木岛边松你点什么全糖,是不是没有味觉。白鸟说,早川学姐来找过我吗?木岛皱了皱眉,说没有啊,发生了什么事吗?
“看bbs。”她扶着门框喘气,深深地弯下腰,以至于干呕起来,“不说了,前段时间是不是成立了一个bbs监察小组?我去找人删帖,妈的,光吃饭不干活。如果你们碰到学姐,就跟她说,我在风纪委员会那边,让她回我电话。”
学姐的意思是,一场月考过去,大家忙着复习考试发卷子,八成就把之前的事忘了,后浪压前浪,和热搜一个道理。然而对面也是知道这个道理,才踩着这个时间点发帖,明摆着要让此事过不去。而且单看措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过五百楼公布消息,就算最后公布的消息和学姐半点关系没有,先前这一波舆论热度,也足够传言甚嚣尘上一会儿了。
如果这是学生会所为,那么用心未免太过险恶。但对学生会主席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白鸟学聪明了,干脆不去找他,直接杀到风纪委,值班的干事正在打瞌睡,被她咚咚咚拍了一阵门,瞬间坐直了。白鸟双手撑着桌面,从个人名誉说到校园舆论,最后说回风纪委,“年关将近,你们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领导怪罪,对吧?”
她是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说。那些话,什么责任啊义务啊,好像过了脑子,又好像没有,完全是走程序,噔噔噔噔说出来了,快得像打印机吐纸。小干事被她糊弄住了,着急慌忙地和bbs监察组发消息。白鸟看着他的动作,依然板着脸,却忍不住悲从中来,感觉学生会风纪委这群人不过如此,主席压着她,她又压着人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环环相扣,就像学姐常说的那句话一样,没意思。
她原先只当这是清高,现在才知道是真的无聊。顿时就有了撒手不干的念头,身后,监察组负责人推门进来,白鸟捏着手中的卷子,迎面朝向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主席团换届,什么没几天竞选,老子就回宣传部,哪儿都不去了!
“当然,牢骚发发就过了,也没真打算不去。那天左右等不到学姐,我逼着监察组负责人隐藏了帖子,要求他找出发帖人。他说前一件事可以,后一件事过分了,人家什么都没说呢,我们凭什么找人家?我一听,这人和主席不一样,还是讲道理的,只能硬着口气说,最近是多事之秋,希望他多盯着点bbs,别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这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夸张。但那时候在校会说话,好像都这样。百分之五十说成百分之一百五十,能唬住人就赢了。我唬住了人,还觉得自己赢了,前头想着没意思,现在也品出那么点意思来。”
早川想起那天下午,白鸟前辈靠着办公桌,把三年前发生的事情讲给自己听。从头到尾,一码归一码,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如同电影幕后不动声色的叙事者,然而她讲到这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不可挽回的事情是另一件。”
早川突然反应过来:“那天是几号?”
白鸟前辈把头转向窗外,轻声道:“十二月三号。”
她转了头,自然就没有看到早川满脸的震惊,或许只是不想,或者不忍看:“第二天学姐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我后来才知道,她那天放学就走了,雨太大,看不清路,出了车祸。”
“我始终不知道学姐那天是去干嘛的,你知道吗?”
早川心想,我知道。班主任要找她家长来谈话,她把短信发到了姐姐手上。再后来的一切,她比白鸟前辈清楚得多。
然而她说不出口。她要怎么说呢?白鸟前辈和姐姐的故事是单行线,始于高一清晨的一撞,又以高二冬天的另一撞告终。她和姐姐的故事,却是枝桠横生的分叉道,逆水行舟,不断被水浪冲退,不断地回到过去。
回到尚未有过记忆、亲密无间的过去。
好在前辈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前辈说,你应该想不到他们是怎么对你姐姐的。摆在台面上,这事情的确是交通事故,私下掰开,却有好多内情。传言沸沸扬扬,校方下场调查,发现师生恋无凭无据,但考虑到影响,还是让荒木离职了。不离职则已,一离职就像欲盖弥彰,那些捕风捉影的话,反而得到了确认。关于你姐姐的死,一下子变出好几种说法,有说是顶不住压力的轻生,有说是不堪主席背叛的殉情,有说和她恋爱的根本不是荒木,而是某个不露面的校董……
“我也是不明白,都是一起做事的同学,哪来这么大恶意?这些话明面上没人敢说,往人堆里晃一圈,到处都在议论。”
前辈还说,他们嘴上缺德就算了,做事最狠的还是学生会那群人。表面功夫做足,连她名字都提不得,背地里借口“宣传部文艺部体育部的事情不能没有人管”,迅速分走了原本直属于她的部门。主席空降宣传部,以“考虑尚不成熟”为由,压下了酝酿已久、本该在寒假前推出的校刊,白鸟找他理论,他眼皮一掀,说早川的事情还没消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刊,你们不怕被有心人做文章吗?她一口气梗在胸口,心想,什么有心人,不就是你吗?抬眼却看到主席颇为无辜地望着自己:“不着急,我看你们之前在校报上做模块,不也做得挺好吗?等这阵子过去……”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等”字,然而说这话的人,却比谁都着急。文艺部和秘书部早就因为海原祭报销账目一事纠缠不清,之前学姐和她讨论过,觉得大概是那位署名“煮鹤”的女生动的手脚。隔天主席领着人去文艺部查账,反倒把所有责任推到了学姐身上,说她和文艺部部长做事不规范,甚至还有中饱私囊之嫌。文艺部部长气得大哭,当场便要撂挑子不干。
“其实现在想想,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我在学生会呆了两年,人脉还是有的,先混进主席团,慢慢争取,说不定过个半年,校刊还能做起来。可我才十七岁,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时文艺部部长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一双手潮潮的,我突然就想起以前学姐问我,知不知道立海有哪些能哭的地方。”
「东门那边的平房,科技楼顶楼西侧的天台,网球场边上有一排废弃电话亭,门反锁之后,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磨砂玻璃里面在做什么,放开嗓子哭,也不会被听见。」
记忆中的学姐单手撑着下巴,抬起头来看她,原本下垂的眼尾被眼线笔一勾,整个儿往鬓角飞去,显得神采奕奕。学姐总是这样,仿佛时刻连着电源的笔记本电脑,高效运转,无懈可击。
只有在此时,白鸟才稍微明白了那个眼神所包含的意思。
第二天,她上交了退部申请,同时退出了周五的换届选举。这一届的学生会换届换举,有两个人缺席,一个是她,一个是早川明理。当礼堂奏响宣誓配乐的时候,她坐在科技楼顶楼西侧的天台,风太大,吹了整整一下午,最后理所当然感冒了。
“我当时就想,我要离开神奈川,考到东京、大阪,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总之不要再回来,不要再看到这群人。”白鸟顿了顿,环顾活动教室一圈,“没想到今天还是回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学生会主席下手多黑,招招致命,完全是奔着要把学姐一手带起来的宣传部拆散这点去的。事情已经越出了正常的程序,几乎可以算作挟私报复,然而学生会内部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和学姐关系密切的,都在这一轮洗牌中被换了下去;关系普通的,大多明哲保身;换届选出来的那几位,基本是主席一派的,自然乐见其成。
原定的宣传部部长也想不到,自己甫一上位,就要面对如此残局。权衡利弊后,她以“高三备考任务繁重”为由,和白鸟同时跑路。白鸟想阻拦,却没有立场。后悔已来不及,她是不可能回宣传部重整山河的——新任主席团也不允许。
可宣传部总不能就这么垮了,于是只好在剩下的部员中挑人。高二的部员,经历这些风风雨雨,多少和她一样,有些心灰意冷;高一的部员,才来大半年,业务还不熟练,很难放心托付。选来选去,选出了高一的木岛边松和野原理生。她把两人叫到活动室,说你们一个做部长,一个做副部。木岛抬抬眼镜说,换一下吧,形势严峻,她会吵架。
“野原刚入部那会儿就是一小太妹。每天骑机车上学也就算了,还把车光明正大停在车棚里。送上门的违纪,风纪委哪能不抓?她咽不下这口气,才加了学生会,迎新活动那天做自我介绍,别人都是想学点技能、想写写稿子,她往讲台上一站,说我要当上主席,报复风纪委员长。木岛说您可省省吧,等您当上主席,风纪委员长都毕业了。”
白鸟说,我当部长的时候,多少顾着点姿态和面子。她倒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上任后第一次例会,主席团借口宣传部不做校刊,要削减经费,她说以前也没做校刊,凭什么扣我们钱?差点绕到桌子对面把新任主席打一顿。他们卡宣传部的稿子,她有本事每节下课都往高三楼跑,一遍遍把人叫出来,半夜一点钟给人打电话,电话里幽幽地说,前辈,稿子还有问题吗?
早川说,我以为这招只有我们现任主席会用。
白鸟说,是啊,谁用谁赚到。你不给我过审,我就烦死你。
“野原恶名远扬,后来她们那届的主席见了她都得绕道。得亏是她,否则宣传部根本挺不过来。”白鸟拨弄着手中的秋刊样品,“这么对比,我真的挺失职的。学姐在的时候,没帮上什么。学姐不在了,就把担子丢给小朋友。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早川心想,不是的。换位思考,任何人处在那个境遇,都未必能做得比前辈更好。
就像她坐在这里,以旁观者的身份听完这个故事,抬头看着活动室的天花板,也能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仿佛台风眼中央短暂的平静。
原来野原和木岛讳莫如深的过去是这样,原来校刊几度流产的原因是这样,原来学生会派系斗争的历史是这样,原来……那张精神科就诊单,关联的背景是这样。
姐姐知道这一切吗?她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带上正轨的部门,在她出意外后几乎解体,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吗?她知道意外所致的、最简单的死亡,会被涂上无数暧昧色彩,乃至面目模糊,最终不堪言说吗?
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女主角手册劝她,胜利在即,不要让其他事件扰乱自己的心绪。她回答道,的确,查清这些,对我解决现实问题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会占用我的时间。
“但她毕竟是我姐姐。我选择进入这个游戏……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当时她理直气壮地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书本,“所以你不必劝我了。”
现在她获悉了真相,她原本就不相信姐姐会选择轻生,听完白鸟的讲述,便愈发不信。路要越走越宽,不能越走越窄,姐姐有本事在流言蜚语中八风不动,被架在火上烤还想着要反击,这样的人,得知之后发生的事情,会怎么想?
她不是姐姐,她想象不出。然而斯人已逝,她该向谁要答案?还有谁可以给她答案?
“重读高中……”白鸟放下秋刊,重新拿起搁在案头的纪念品登记册,“如果重读高中的话,我仍然会接过学姐递来的传单。无论学生会的水多浑,至少这本校刊,是学姐真正想做的东西。”
早川猛地抬头看她,心仿佛被海浪击中,起了涛声。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辗转又辗转,提起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当时那位学生会主席……最后去了哪里?”
“他如愿以偿,拿到了早稻田的推荐名额。可惜没过复试,只差一分,也算是报应。”白鸟耸耸肩,“折腾了一年,也不过就是这样。你说无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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