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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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傅展出了大殿之后还是下午的时间,他策马赶往亭山,
这日久雨初霁,日光很盛,造物主也许也怜悯下了一个多月雨的灵城,给了这样好的日光,仿佛在一日之内就能把积攒下来的所有泥泞晒干。
这一路上日光清澈,竟一派生机勃勃之象。
傅展心中实在凌乱,他到了亭山之后,也没有去见周宴。
而是一个人站在亭山上俯瞰整个灵城,日光照到未曾消散的水汽之上,给灵城折返出一层隐约的七彩的光影,添了一抹虚幻之色。
傅展想了很久,终于开始有些理解钟和。
钟和处在那个位置上,不仅是世家利益的代表,更是制衡世家的一把锁。
但他对日益膨胀的世家也无能为力。
到了他不得不用权术去维持整个局面的平衡的程度。
他从一开始,在大殿上与傅展吵起来便不是真心的。
那只是他需要替身后的世家表明一个反对的态度。
擅用权术的人也许会在这样一个位置得心应手,但是如同皇帝所说,钟和是一个纯良之人。
这些波诡云谲让他感到痛苦,他也不愿意做这一双搅弄风云的手。
他的底色的纯良,最终让他痛苦到自我毁灭。
傅展看着远方的云,浅浅地淡出青山之外,傅展似乎看到了某种未来。
此时周宴出现在他的身后,轻声问他,“兄长,你过来怎么不告诉我?”
傅展用手扣住周宴的手腕,“阿宴,有些事情让我感到迷惘,但我现在不想说出来。”
小时候傅展唤周宴“阿宴”,只是后来周宴有了表字,傅展就很少再这么唤他了。
周宴只对傅展道,“好。”
“阿宴,你还记得我的表字吗?”
“长望。”周宴脱口而出。
周宴十五岁的时候,自己取了一个表字。当时傅展觉得新鲜好玩,也非要给他自己取一个。
周宴跟他解释,尊贵的人是不需要表字的,傅展根本就用不上。
可是并没有说动傅展,非要说周宴有他也一定要有。
后来周宴拿他没办法,就只能说,那随便取一个吧,反正是用不上的,爱叫什么都可以。
结果傅展将好几十个字分别写在纸片上,然后打散,最后让周宴帮他抓取两个。
周宴抓到的第一个字是长,第二个字是望。
傅展都忍不住夸周宴手气好,“长望”,他随手一抓就抓出了一个与自己的名字遥相呼应的表字。
傅展喜欢这个表字喜欢得不得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周宴说的是对的,他确实用不上。
这么些年过去,唯一知道他表字的人只有周宴。
皇帝和皇后也可以算知道,但都并未把这件事当真。
周宴没有问傅展到底怎么了,只是陪着傅展看着脚下的灵城。
今日终于有了这样好的日光,显得万物明朗可爱,周宴本来心情很好,但是傅展实在是过于不对劲了。
周宴不免担心,但是傅展不让问,他也就不问。
他陪着傅展站着俯瞰灵城,他们站了很久,直到天边有了淡淡的霞光。
周宴在心中也猜了许久,也完全没有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起了,周宴对傅展道,“兄长很久没有听宴弹琴了,愿意听宴为兄长弹一曲吗?”
既然无法用言语表达,那便在琴音之间找些寄托吧。
傅展目光还是聚在远方的云上,但他点头应下,“好。”
周宴坐在琴前调音,傅展其实一直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周宴的琴技会那样好,好到宫中绝大多数乐师都望尘莫及的程度。
明明小时候他们是一起学的,而且表面上,傅展还要更勤奋一些。
但偏偏周宴一抬手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傅展却连将那些音连接成曲都显得有些吃力。
虽说勤能补拙,但天赋二字有时候真的实在不讲道理。
周宴弹的是《击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诗》中的一首战争诗,周宴弹奏的时候,特意突出了这一句,这是一句誓言。
战场上的战友相约生死不离,一同面对时光老去。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傅展脱口而出下一句“阿宴,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实现。”
“兄长,世道有时不是人力可以抗争的,但本心却可以永远不变的。哪怕连年的战争让诗中人疲惫而甚至哀怨,他也从未忘记与战友的誓言。”
傅展望向周宴的眼睛,周宴的眼眸清澈见底。
这也是周宴的誓言。
周宴是清醒的,他明白时事不是他们能左右,尤其他与傅展这样的身份,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周宴能守住的,只有本心。
傅展复杂的心绪终于得到一些宽慰。
此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显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山下的河流之中也有了点点渔火。
初平十二年三月十九日。
这日是一个日光极盛的晴天,早晨的日光就盛大得让人都以为这不是在春日。
许是因为这些天太过疲倦,晨起之时,周宴抬头去去接这盛大的日光,竟然觉得卧蚕有酸涩之感。
宁子卿前来报灵城的消息。
钟太尉在昨天夜间病发身亡,钟琪和韩礼已经进京。
周宴本来手执狼毫笔,沾满墨水,一边听着宁子卿来报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周宴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掉落,把桌子上的文书都晕染开来一层极浓的墨色。
为了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周宴甚至又让宁子卿原原本本地重复了刚刚报的消息,又缓了很久,他甚至问宁子卿,“子卿,这是为什么?”
宁子卿显然也在迷惘之中,“末将也实在想不明白。”
此事一出,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中央禁军由谁来接管,钟琪和韩礼如何安置,如何消除朝野的猜疑,如何避免人心不安……
可是周宴都无暇去想,他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宁子卿再报,为了钟太尉,皇帝悲痛欲绝,辍朝一日。
而且宁子卿今日也没能见得到宣王傅展。
周宴起身离开桌案,离开亭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但是他坐不住。
这种感觉是一种不安,但这种不安不是来自于危险,是来自于未知。
傅展昨日太过反常了,反常到周宴甚至完全没有方向可以猜测,他的兄长怎么会突然间那样表现。
周宴进了灵城,他本来想去宣王府的,可是鬼使神差,他走到了明德学府周围。
他突然听到琴声。
是《广陵散》。
琴音沉而低敛,曲子应有的杀伐之意尽显,却还有另一层——哀伤。
周宴知道这样的琴音只能是乔曦禾弹出来的。
但《广陵散》本不应该有如此强烈的,能够被感知到的哀伤。
这样强烈的情绪并不是曲子本意。
声无哀乐,但弹奏着有悲喜。
周宴更加猜不出乔曦禾如此强烈悲伤的情感从何而来。
乔曦禾一遍遍地弹,周宴在围墙外一遍遍地听,这一遍遍的弹奏之中,哀伤的情绪渐渐褪去。
琴声在空中写意出杀伐的场面,四周的方墙之间,回荡着悠远的浩然之气。
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
超越世间的约束,去追求心中的自由。
周宴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句话,此言出自嵇康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正是此信中表达的拒不与当时的朝廷合作的态度,彻底触怒了当时权势滔天的大将军司马昭。
也正是这封信,将嵇叔夜推向刑场。
也才有了后来刑场之上嵇叔夜的广陵绝响。
嵇叔夜是为了心中的坚守而死。
周宴无法理清乔曦禾为何会突然寄情于《广陵散》,但他在这琴声之间,却隐隐听出了一些什么。
钟和逝世的消息传到明德学府时,乔曦禾怔怔地愣了片刻,而后开始她走到琴案前抚琴。
听清了乔曦禾弹的是什么曲子之后,阙初突然明白过来,“禾儿,你的意思是——钟太尉在那两刻钟的时间里,写的是让钟琪和韩礼回京的书信?”
乔曦禾手指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只是轻轻点头。
阙初听出了乔曦禾琴音中难掩的悲伤,不免有些许诧异,“禾儿,他毕竟算计了你爹爹。”
“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钟太尉那天跟我说他喜欢爹爹书的《惜誓》,他道过歉了。”
乔曦禾此言娓娓道来,听起来只是一种讲述的感觉。
阙初听着她的琴音中的悲伤在她一遍遍的弹奏中渐渐消散,最后一遍弹奏的时候,只能听到到那杀伐之意和背后的凛冽和坚决。
廷尉司。
晴天的日光盛得廷尉司昏暗牢房之中都透进了光亮。
乔平伸手去接投进来的日光,这天是初平十二年三月十九日,这是他被关进廷尉司的第八天。
这一切起源与一个棋局。
初平十二年三月初三,皇帝突然召他进宫,要与他切磋棋艺。
乔平内心其实是很拒绝的,他与皇帝的棋艺都是差到没有必要碰棋盘的程度。
何来切磋一说?
皇帝召乔平下棋,不过就是因为乔平不用佯败,就有可能能让皇帝赢棋。
与皇帝下棋的时候,乔平便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告诉皇帝,他有一个女儿,琴技极好,看一眼曲谱便能将整首曲子演绎下来。
但乔平去找女儿问其中的关窍,却只能得到一个“照着曲谱弹而已”的答案。
乔平在委婉地告诉皇帝,有些东西要是实在学不会,就没有必要为难自己。
结果皇帝告诉乔平,巧了,他也有一个孩子,也是学了一些基础的琴理之后,琴技就开始突飞猛进,让人望尘莫及。
皇帝说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和那个孩子一同学的琴,人家已经学到让琴中圣手都赞不绝口的程度,这另一个孩子还是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但他这个孩子至今都没有放弃琴技。
乔平只能在心中开怀大笑,原来皇帝对他自己的棋艺还是清醒自知的。
乔平与皇帝下了几局,那几局棋下得潦草,但由于二人水平不相上下,棋下得倒还算愉快。
乔平很快就知道,皇帝摆下的,不止有面前的这个棋局。
皇帝还摆下了另一盘棋。
这棋的第一步,便是王子诚。
当皇帝问乔平他会不会在王子诚这里输掉的时候,乔平是非常自信的。
他告诉皇帝,别的不说,他自己家的孩子,他自己还是了解的。
乔平认为王子城绝对不可能上钟和的套。
宫中内侍来报结果的时候,乔平惊得手中的棋子都掉落了。
他伏跪向皇帝求情,“陛下恕罪,这局棋臣已经输了。”
乔平这是在求皇帝终止这个棋局。
他并不想搭上自家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做出了让他不可置信的事情。
“落子无悔。”皇帝对他这样说。
事情已经开始了,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皇帝没有答应他要终止棋局的请求。
转瞬间就到了今天,这一盘棋到底下完没有,乔平这个下棋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在廷尉司的这些天,牢房之中一直很干净,覃廷尉覃思对乔平多有照顾,他甚至因为担心乔平的安危,在乔平牢房前守了许久。
但乔平无法与他解释事情的真相,覃思也不能与犯人有主动的交谈,于是二人都一言不发。
乔平与覃思是年少时的交情。
他们年轻时世道乱得很,到处兵变。
一次乔平和林依夜间和覃思一同逃难的时候遇到山贼。
覃思竟让乔平和林依先走,自己单人单刀就冲上去厮杀,头也不回。
乔平和林依等到天亮才把他等回来,都惊魂未定。
覃思满身满脸血,却毫无疲态,兴冲冲地讲了半个时辰他是如何与山贼厮杀。
那是一段风雨飘摇却纵马长歌的青春岁月。
后来,乔平与覃思都身居高位,为避免结党之嫌,便默契地疏离了。
现在覃思还是在乔平牢前守着,他似乎有想不明白的事情。
二人依旧缄默不语。
突然之间一人进来看望,乔平明白,这局棋结束了。
覃思见到来人,立即跪地行礼,“罪臣拜见陛下。”
他说的罪,自然是抗旨之罪。
皇帝虚扶一把,“起来吧,你猜朕为什么把他关到你这里来?”
这虽是一个疑问句,但是并不用答复,
因为意思很明白,皇帝之所以把乔平关到廷尉司,便是知道覃思会保他。
虽然皇帝猜不到覃思会在廷尉司门前直接抗旨。
但是皇帝并不会计较这件事情。
覃思看出皇帝有话要对乔平说,便退下了。
待覃思走后,皇帝对乔平讲道,“这局棋卿赢了,卿的好友掘地三尺给你找证据脱罪,卿的另一个好友为你在廷尉司门前抗旨,卿的妻子和女儿为你求情都求到皇后那里去了,卿的另一个女儿简直聪慧过人,拿到了那些信不来找朕也不去廷尉司竟然能想到去找钟和,她甚至周全到去傅展那把王凝的情都求了。”
皇帝带着赞赏的语气一口气把这些都讲完,乔平听了之后,心下却更多是疑惑,结果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宣王拟的征辟名册应该得以下发,乔平这个尚书令也不用被撤掉。
虽然乔平也并不在意会不会因此被撤掉,但从棋局来看,算是大获全胜。
但皇帝突然将他身边人都夸一遍,还说乔平赢了棋局。
乔平也能猜到皇帝身边人一定做了什么事情让皇帝不满。
乔平也不能问什么,只笑着点头,“陛下,这些都是臣的福气。”
果然,皇帝下一句话话锋一转,也有些不太高兴了。
“朕是没有这个福气,朕的孩子三月十二日下了朝,自己连个主意都拿不了,竟然还得赶去亭山问计,而后莽撞到来威胁朕。然后他竟然认为钟琪和韩礼会反,给北境下诏让邵言回来。”
皇帝说的是宣王傅展。
乔平也知道,皇帝是将宣王傅展当成储君来培养的。
皇帝摆下这个棋局,事先没有通知宣王傅展,便是为了考验他这个儿子能否堪当大任。
但宣王做出的举动显然并不能让皇帝满意。
一国的储君,不应如此莽撞,更重要的是,不应该没有独自定夺的能力。
这件事乔平没有置喙的空间,他只能宽解皇帝道,“陛下,宣王殿下毕竟年纪还轻,多历练便好了。”
皇帝不置可否,沉默了半刻。
而后言语间突然有了明显的悲伤,“朕二十年的好友,也离朕而去了”
乔平始料未及,直接征住,“陛下……是说钟太尉?为了什么?
皇帝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他只再说道,“朕阻止不了一个殉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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