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林缺向来擅于将自己伪装成慈眉善目的菩萨。

        就像此时，这满山的火分明是他放的，他却满眼悲悯地看着眼前这群将死的凡人。

        他蹲下|身，轻轻擦了擦处生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满目哀伤地道：“阿生，你死得冤枉，但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白死的。”

        处生只觉得可笑。

        她也确实笑了，笑出了声。

        “若我死了，殿下会记我多久呢？”

        处生满眼都是笑意，林缺看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他忽然有些惊慌，他惊觉自己这么久以来，似乎一直都不曾看透过她。

        分明只是个粗鄙丫鬟。

        分明，只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丫鬟！

        林缺惶惶沉下面色，随即抬起脚将她踹倒在地。

        “死！吴处生，你去死！”

        他吼过一声之后，便马上转身出去。

        处生躺在地上，亲眼看着他夺过手下手中的火把，亲手点燃了这大堂的火。

        火光蔓延，席卷门窗，烧过布帘，浓烟一股脑往她口鼻中挤，将她呛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咳嗽着，头脑却开始发昏。

        “处生，处生……”

        “处生，别睡。”

        昏昏沉沉间，她忽然听见一道声音。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商尽真蹲在自己跟前，一边喊着她一边为她解开绑住手脚的绳子。

        “处生，别睡。”

        “我救你出去，别睡……”

        商尽真被浓烟呛得直咳嗽，一声一声，震得身上的伤口都裂了开。

        鲜血潺潺从伤口中流出，一遍又一遍染过早就被血浸湿的衣服。

        “咳咳”

        “商尽真……”

        处生的嗓子都被熏哑了，艰难地喊了他一声，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

        见她有了回应，商尽真又忙道：“就快解开了，就快解开了！”

        他话音刚落，绳子便跟着落了地。

        商尽真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便往外跑。

        可整个大堂中的房梁已经快撑不住房顶，商尽真拼了命拉着她往外跑，却仍是追不上往下塌的房顶。

        被烧断的柱子接连往下滚落，火球滚到处生脚边，一下子将她裙子点燃。

        商尽真见状，连忙抱着她从火场中奔出去，随即将她压在地上抱着她滚了几圈。

        她身上的火倒是灭了，但腿上却免不得被烧伤大片。

        商尽真此时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双臂却始终紧紧抱着她。

        待缓过神来，商尽真才扶着她起身。

        他的伤势太过严重，又没能及时止血医治，此时面色比纸还显得苍白。

        两人扶持着，一路穿过火光走到后山，进了一处被杂草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山洞中，然后从山洞进入一口地窖。

        商尽真凭着记忆抹黑往里走了一段路，然后伸手在墙上摸了摸。

        随即，他从墙沿上摸到一个火折子，拿下来吹燃。

        点上放在墙壁上的油灯，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商尽真大口喘息着，隔了许久，才接着说话，“这是寨中用来存放财宝的地窖，这里面的财物足够你锦衣玉食生活一辈子。”

        他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摸了一下处生被熏黑了的脸颊，接着道：“处生，从地窖出去直接右转，可以从后方下山。山下有一条河，顺着往上游走，可以到清水镇，到清水镇坐船，可以直接去宁州。”

        “你带上这些钱…去宁州吧……”

        “我要与你一起去。”处生红了眼，跪在他身旁将他抱住，“你答应了我的，你要陪我一起去宁州，等到了那边，你要娶我的。”

        “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能骗我。”

        商尽真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我也想娶你啊……处生，我也想娶你。我还没看过，你心甘情愿为我穿上嫁衣的模样呢……”

        “你别胡说！”处生道：“我带你走，现在就带你走，我们去找大夫，等大夫将你的伤治好了，你就陪我去宁州！”

        说话间，处生便要扶着他起身。

        可用了好一番力气，他都一动不动。

        处生急得眼泪簌簌往下掉，“商尽真，你起来啊！你快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商尽真紧紧拽住她的手，仰头整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处生，别哭、别哭。”

        他说句话都开始大喘气，缓了一阵，才又接着说道：“我这一生烧杀抢掠，坏事做尽……如今这般，也是……也是应得的报应。”

        “胡说！你胡说！”处生哭道：“你那么好，怎么会坏事做尽！坏事做尽的是林缺，该死的是他不是你！你给我起来，我们去找大夫！”

        商尽真张口咳嗽了一声，紧跟着吐出一口血来。

        他握着处生的手压在自己被血浸湿的胸膛上，浅浅笑道：“捅穿啦，救不活了。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咳咳……”

        商尽真忽地将她那只手拽紧，处生被他捏得手骨都疼，却什么都不敢说，只泪眼汪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商尽真看着她的眼睛，跟着眼眶中便蓄起泪水，包不住地往下掉。

        似是不愿意让处生看见自己这般模样，他复又将处生抱进了怀里。

        “处生，等我死了，你就将我烧了吧……兄弟们都葬身火海，我也……该去陪……”

        他话还没说完，处生便感觉到他身子一沉。

        她连忙搂着他喊道：“商尽真？”

        “商尽真！商尽真！！”

        她连摇带晃，喊了不知多少声，却始终没听见平素里那个带着笑的回应声。

        处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山的。

        她只记得，商尽真死在了她眼前，然后被她亲自点火烧成了灰。

        她没有带走商尽真的骨灰，只捡了能捡的，用一个瓷罐装起来，被她埋在了后山上，连墓碑她都没有给他立。

        因为在找到一块合适的木头之后，想刻上他名字时，她才恍然发现，她还不会写他的名字。

        商尽真没有告诉过她怎么写，只告诉她就这么念。

        处生浑浑噩噩地顺着河流上游走。

        已经一月，前几日天气转暖了些，今日便又冷了回去。

        现在天色已晚，寒风吹过河面，卷来透骨的凉意。

        处生抱着自己的双臂不断搓着，却仍是没有暖和半分。

        处生不由回头，看向那座住过几个月的山头，眼睛跟着湿润起来。

        她“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蹲下|身将双臂叠在膝盖上，然后将脸埋了进去。

        “商尽真，我好冷，腿也好痛……”

        “商尽真，我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天色昏昏沉沉，她的头脑也昏昏沉沉。

        处生看见有雪从天上落下，缓缓地落入河水里，紧跟着融了进去。

        雪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暗。

        处生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眼睛也越来越不清明。

        ……

        ……

        “夫人，她都昏迷了八日了，真的还能活吗？”

        这话音方落，处生便感觉到有一只微微泛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接着便听见一道声音说：“烧已经退了，应该快醒了吧。”

        那声音十分温柔，有如三月春风拂面，怎么听怎么舒服。

        处生动了动手指，试着缓缓睁开眼睛。

        视线有片刻朦胧，但很快她便看清楚了床边坐着的人。

        是一个长得十分柔和的女人，她眼神温温和和的，见处生睁开眼睛，先是愣了愣，随即便向身后站着的丫头道：“小鱼，快去叫大夫！”

        说完，便立马伸手去扶她。

        “姑娘，你可算醒过来了。”女人扶着她坐好，便转过身去倒了杯水来，“姑娘，先喝点水吧。”

        处生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喝完，觉得嗓子没那么干了，才张口说话：“这位……夫人，请问这是哪里？”

        处生的嗓子极其嘶哑，光是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她便觉得嗓子割着割着的疼。

        “这是清水镇，几日前，我与夫君在路边上发现你的。”

        “姑娘，你可真是命大，那日下了雪，遇见你时，你半个身子都被埋在雪里，好几个大夫来了看过之后都摇头。”

        说到此，女人不由温温一笑，接着道：“幸好是活过来了，不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处生静静听着，定定看着这个温柔的女人。

        总觉得……这副眉眼容貌，好似在哪里见过？

        可她细细想了良久，也找不出自己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个女人的记忆。

        记忆中，她认识的女子，除了秦瑟瑟、四公主与杨二嫂三个记忆深刻的，便只有矮入尘埃的宫婢和高不可攀的主子。

        所以，她很肯定，自己从前一定不认识这个女人。

        但这股子莫名的熟识感，到底从何而来？

        女人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下颇为疑惑。

        “姑娘？”

        处生闻声回过神来，眨眨眼，微微垂下了眼睫，“抱歉。”

        “不妨事的。”女人道：“对了，还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处生顿了顿，说道：“我姓沈，叫沈娇儿。”

        “娇儿？”女人笑着夸道：“好名字，貌比花娇，与你的容貌很是相称。”

        处生在她话音落下之后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话。

        倒是那女人跟着又说了一句，“我姓赵，名叫玉紫。沈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唤我一声赵姐姐吧。”

        “赵……姐姐……”

        处生磕磕巴巴喊了一声，心下顿时翻涌起了一阵波澜。

        若她没记错的话，赵玄青的姐姐，就叫赵玉紫。

        想到此处，处生不由抬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眉眼。

        若与赵玄青联系到一起，那股子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仔细瞧瞧，一眼就能看出赵玉紫与赵玄青的眼睛长得很像。

        他们都长得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尾总带着丝丝晕红，笑起来好似月牙般明亮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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