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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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雨势在后半夜缓缓止歇,细长雨水挂着朱红飞檐,断了线似的往下淌。
约是寅时三刻,所有动静随着三寸白蜡爆开的一声清脆灯花逐渐寂灭,归于无边静谧。
薛劭靠着圈椅,半只手软若无骨地垂下。
姚楹神情冷淡,起身吹熄最后一豆烛火,微弱光芒瞬间被黑暗吞噬,她敞开一线窗,裹挟雨雾的冷风钻入骨髓,冻得指尖发青。
她往外探一眼,只见檐下鲜红风灯晃下一地沸血似的光晕,再往远些,深夜无星无月,浓雾缭绕,浓稠黑夜如张着獠牙巨口的怪兽,吞噬偶尔闪灭的火光。
姚楹并不担心姚将离,她这位二哥,虽然有时候脑子不大灵光,但是他天生有一股狼性,若嗅到血迹,愈发乖张狠戾。
今夜特为南疆设宴,计划部署稍显匆忙,好在紧跟薛劭而来的护卫已经接到密信,将会里应外合,瓮中捉鳖。
纤细酥手扣进窗扉,姚楹折身回妆镜,拿出自己的妆奁。
巴掌大的精致锦匣,三层绸红软布之下,藏着一把嵌有五色玛瑙的黑金短刀。
剑鞘镶金淬银,乃是姚楹临出相府那一夜,大哥姚长信亲自交予她手中护身的物件。
黑金短刀握在手中分量实沉,姚楹掂了掂,下一秒利落出鞘,反手扣紧刀柄。
雪亮锋芒割开飞舞尘埃,凛冽森寒聚敛剑尖。
姚楹转过眼,平静无波的一双眸,清清冷冷地注视着薛劭的方向。
本该是极为受阻的视线,却清晰地映出了某种不寻常的亮光。
那碗姜汤下了小剂量的药,于人体无害,只会昏睡两个时辰。
姚楹步伐悄轻,踩着斜支身影走过去。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薛劭眉间,这人的心事藏得不比自己要少,是以熟睡状态,眉心也攒得极紧。
到底是容易心软的性子,姚楹紧了紧刀柄,抬手抚平薛劭眉眼折痕。
她敛裙半蹲,神色一凛。
一根银色细线绷着薛劭十指,她眼眸骤眯,想要看清那线蔓延到何处,却让屋子里凝滞的暗色给蒙了眼。
与姚楹猜想无异,这线埋得极深,轻易不会发作。
唯有耳鬓厮磨,缱绻缠绵时,逆经脉心肺而起,做出有悖常态的举动。
爱之深,恨之切,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借了薛劭的手,陷姚楹于死地。
倘若姚楹出事是因为薛劭,那滔天的悔恨与内疚终会反噬他。
不费一丝一毫的气力,便能一箭双雕,这买卖做得划算。
可他千算万算,却错算了姚楹。
姚楹向来不是嘉平公主那样养尊处优的娇娇儿,她自幼生长在血性刚烈的相府,打小便听祖父马背征战的故事,又生了个最擅钻研的性子,是以旁门左道略有知悉。
南疆一直是上京的心腹重患,近些年的叩边之势更是气焰嚣张,奈何上京国力强劲,无法直攻,于是滥用巫蛊,每每能赢一个防不胜防。
她误打误撞破了能让人枯化的线蛇蛊,又遇上了更加棘手的“线”。
姚楹眸底淬着冷傲底色,她轻步上前,仔细辨着从薛劭中指中延伸交错而来的线。
方才薛劭动情,扣向她腰肢的手游移到姚楹后颈。
若不是她提早做了两手准备,只怕这线控人的威力一次比一次强劲,终会有全盘掌控薛劭的一日。
实在是太阴毒的招。
姚楹握紧短刀,稳了稳心神,向着虚空一点缥缈暗光凌厉斩下——
那线似有生命,挨了这削金如泥的一刀,绷得极紧的前段骤然萎靡,而黏附着薛劭中指的线却如游蛇一般迅速地缩至无形。
被姚楹斩落的一截线,软烂无形,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她不敢伸手去碰,返身取了妆奁过来,打开内间二层,用刀尖挑着断线送进去。
做完这一切,姚楹才惊觉后背轻薄绫罗已然湿透,附骨般紧贴着柔腻肌理,恍似落水后紧贴身段的衣裳。
姚楹全无睡意,不忍吵醒薛劭,径直推了侧门,穿过一方浸得深色洇沉的长廊,她寻到先前琼琚提了一嘴的房门,不紧不慢地叩了两声。
等到心焦的琼琚立时站起,连忙给她开了门。
小姑娘熬了大半夜,正靠刺绣驱赶困意,可她实在是困得紧了,那绣得花样子左不像鸟又不像鹿,姚楹分明瞧了一息,仍是认不出何物。
“姑娘。”琼琚揉了揉眼眶,放轻声音问:“事成了?”
姚楹抬着小巧下颌,轻点了下:“放心吧,二哥做事向来妥帖。”
琼琚眼底猝然蹿起一抹亮光,她喜不自胜,眼尾弯弯。
“按姑娘这意思咱们很快就能回上京城啦?”
无怪乎她雀跃欣喜,眼下快至七月,离家也有数十日,琼琚着实是想念的紧。
姚楹让她去取干净衣裳,一手捋过光华乌发,露出一小段雪颈。
她一层层褪下衣裙,丰肌腻理如雪白团云,俯身时弓出纤细漂亮的蝴蝶骨。
琼琚上前帮她束发,极快地绾了个高髻,一枚玉钗横进三千青丝,紧实地簪稳了。
镜中人雪肤乌发,云鬓只别通透白玉钗,明明是艳丽夺目的极盛容颜,眉眼却冷得心惊。
姚楹沉默敛眼,见她缄言,屋内一时悄静。
琼琚猜不透姚楹在想什么,踌躇半晌,试探地问:“姑娘可是担心渭州?”
小姑娘转了转乌灵灵的大眼睛,踮了踮脚,将金线纱罗挽在她臂中,乖乖扬起一个笑脸:“姑娘不必太过担心,陈太医说了,他会同二公子一道留在渭州。”
薛劭定不能继续在渭州久留,他是太子,朝堂上各种纷杂琐事离不了他。
姚楹答应过要陪他。
姚楹一双点漆水眸默然垂下,琼琚凑到她耳畔,眼睛觑了觑姚楹不大好的面色,放轻声音劝她:“姑娘?您去歇会儿吧?”
“不了。”
她稍一抬手,是个断然拒绝的手势,琼琚委委屈屈地耷下眉尖,奶猫儿似地哼哼:“姑娘姑娘,您都要熬成仙了,您不心疼自个儿,那我还心疼呀?”
琼琚顿了顿,想起那位抢了姜汤的太子殿下,不免扁了下唇:“殿下殿下就罢了,他睡得比谁都舒适。”
姚楹被她快言快语逗笑,屈着指弯并在她脑门,轻轻一弹,笑道:“鬼机灵的,你当太子是谁,容许你这般放肆埋汰?”
琼琚顿时乖觉,拇指捏着食指,在唇边拉出一条线,不做声地摇摇头。
更漏重新倒置,鎏金细沙缓缓堆积成拱顶小山。
姚楹听音辨位,有人披着寒霜夜色而来,站在廊檐下跺了跺脚。
她心中轻舒一口气,快步出去迎接。
“二哥。”
浓云厚雾缭绕不散,她的眸子却亮得惊人,满含不加掩饰的关心。
姚将离唇边挂着混不吝的笑,抬手揉了一把姚楹的发,冲她抬抬下巴:“在你眼里二哥是什么模样?值得你牵肠挂肚?”
还能开玩笑,看来眼下局面已成定局。
姚楹避开他的手,嗔怪地瞪过去,“二哥好无赖。”
姚将离轻哼一声,向着她身后屋子递了个眼神。
姚楹会意,引着他入内厅,一方圆桌茶几,两张拉开的圈椅,还有琼琚早已备下的温热茶水。
姚将离松了松肩骨,捞了杯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琼琚放下木托盘,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替他们掩上门闩,转身守到外边。
前脚才踏出去,小姑娘纤弱身影赫然让人罩得严严实实,琼琚登时被吓了一跳,她来不及惊叫,就叫那人结结实实地捂住了嘴。
少年清瘦指根染着咸凉雨水,他唇边噙着顽劣的笑,另只手抵在自己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琼琚一颗心跳得又乱又快,冷不防见了熟人,却叫对方差点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跺跺脚,拍开白术的手,恼着一张通红小脸,柔软袖摆猛地擦过嘴唇,怒道:“你怎么同你家殿下一个样!”
方才一触即收,掌心下的少女肌肤娇嫩如云,竟是让他一时没晃过神。
见他半刻不说话,琼琚桃腮绯红,忍不住又道:“喂!同你说话呢。”
白术这才“哎”了声,笑眯眯地凑过来,反手握住小姑娘细巧腕子,拽着她往另一道走:“我给你带了上京城的好东西——你同郡主到渭州这么长时日,定是想念坏了吧?”
琼琚:“”
一墙之隔闹出的动静自然没有逃脱姚将离的耳力,他闲闲把玩茶盏,低低笑了一声:“太子的人来了,你明日同他启程回上京。”
姚楹眉心短暂蹙起,姚将离磕下茶盏,故意板起脸来:“姚净月,先说好,撒娇没用。”
她哪儿有撒娇的意思!
姚将离不搭理她,自顾自地重新斟满茶水,他晃着茶面浮沫,笑道:“净月,渭州可不比上京城。你们要知道,拔了老虎爪牙可没用。”
这话竟然会从她这成日不学无术的二哥口中说出来
果然是和薛劭待久了。
姚楹支着腮,藕色甲盖轻点颊侧,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
“我瞧二哥分明是想随意找个借口,支我回去。”
姚将离难掩愉悦地挑眉:“你这就说对了。你在渭州,我办事之余还有挂心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爹和大哥不得把我抽筋拔骨。”
姚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半晌,她弯出个笑来:“那二哥——我就在上京城等你了。”
姚将离举杯,遥遥一点,以茶代酒,算作践行。
翌日临行,薛劭黑着一张脸,见了姚楹,他并着两根手指,隔空点一点她。
姚楹只做不解,歪着头,很无辜地咬了下唇。
这样媚态横生的姿态由她做来,瞬间点沸薛劭,他不自在地偏过头,低咳一声,眼神瞟得慌乱。
姚楹饶有兴趣地凝盯这位面皮极薄的太子殿下,见他耳廓渐渐泛起热潮。
似是为了掩饰失态,薛劭背身潇洒上马,单手拽紧缰绳,飒踏马蹄到姚楹身边。
他俯低身,靠在姚楹耳边咬牙切齿。
“等你回去,好生收拾你。”
琅窈郡主笑意盈盈,比比手,赫然是一个“请”的意思。
“殿下,上京城见。”
薛劭轻哼一声,策马疾驰,扬起无数迷眼尘沙。
琼琚赶忙挡在姚楹身边,手中团扇不停打摆,生怕风沙溅了姚楹双眼。
待一切行李打点妥当,姚将离扶着她的手,亲自送她踩上脚櫈。
“每到一个驿站落脚,记得给我来封信。”
姚楹侧身浅笑,点头应了:“嗯,二哥切记保重。”
她目光越过姚将离,对着他身后的陈太医说道:“陈太医辛苦。”
陈太医忙不迭摆手:“郡主言重,还望郡主一路顺风。”
一番惜别后,马车终于缓缓启程,离开她们待了数十日的渭州。
琼琚怀中抱着个二层食盒,最底一层镇着厚厚坚冰,用来冻着薛劭特意为姚楹留下的酸梅。
她巴巴地望过来,细声细气地问:“姑娘,咱们不同太子殿下回上京城呀?”
姚楹挂下薄纱车帘,挡去了姚将离依依不舍的目光。
“太子需得回宫赴命,他走水路,比我们脚程快些。”
琼琚往姚楹身侧挪了挪,献宝似的打开食盒,端出一叠色泽如云的糕点。
“姑娘,这是昨个儿白术带来的。冻了一路,嫩的很。”
姚楹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打趣道:“白术?他单独找你了?”
“不不不不是,姑娘”
一番解释的话还没说完,自个儿的脸倒是先红了个彻底。
姚楹也不急着追问她,只是把玩着手中一个巴掌大的锦匣,锦匣刻着双凤腾飞,嬉戏间拱着一颗璀璨明珠。
琼琚也被这锦匣迷了眼,忍不住好奇问:“姑娘,这匣子很重要吗?我见您捧了一路。”
姚楹手指流连那颗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明珠,唇边含一抹淡笑。
许久,言简意赅道:“算吧。”
“算吧?”琼琚困惑不解,鼓了鼓腮帮。
回上京路程遥远,她不愁时间慢慢设计下一步。
姚楹把锦匣往琼琚手中一落,压着温温笑音:“是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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