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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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是薛劭?
绝无可能是薛劭。
渭州可是守住幽州乃至上京城的重要防布,这么多年来,邻国部落进犯不得,全靠渭州架设的重重防线。
放弃渭州,相当于自断双臂,亲手把上京城的咽喉递到敌人手中。
这些书信初时还说稳住疫病,到了后期,也就是近一月前的来信,口风却转变为了“弃渭州”。
看来,这渭州水深远超乎自己想象,这里的人只手通天,他们的信件送不出来,却能伪造了薛劭字迹给她送来。
姚楹不信巧合,从她踏入姚将离这间厢房开始,她的一举一动,说不定早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牢牢紧盯。
姚楹瞬息调转自己面部表情,眼尾眉梢挂上温缓婉婉的笑:“这位是”
姚将离眼神顿紧,他似有疑惑地看着姚楹,倏尔渐渐凝重地出言问:“妹妹这是怎么了?脸色苍白的很。”
“有吗?”姚楹笑容看不出任何破绽,她背手贴了贴脸颊,唇边微微撅着,半分撒娇的模样:“渭州这天气古怪,昨夜还漏雨,今个儿便热得人恍惚。”
“姑娘养在上京,自是不知渭州气候万般变化。”
那位衣衫简朴的老人家往前半步,她眼中留有一汪泪水,衬着眼珠更加浑浊。
“我乃渭州郡守的乳母,老身见过琅窈郡主。”
“大娘不必多礼。”姚楹快步托扶着老人家双手说:“疫病一事,还请大娘知无不言。”
提起伤心事,老人难免伤怀,她再度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这疫病,还是我家老爷最先发现的。”
此话出乎意料之外,姚楹和姚将离对视一眼,姚将离深深皱眉,姚楹在他眼底看见显而易见的惊愕。
“起先是老爷的手受伤了,我问老爷是因何而伤,老爷只说意外。”
姚楹等老人家说完,才问出心中第一个疑惑:“郡守大人的伤在哪儿?”
“诶”老人家目光放空,出神想了须臾,不大确定地说:“似乎是手上中指的位置?郡主,真对不住啊,老身老糊涂了,现下只能想起一星半点。”
“没关系,您想起什么便说什么。”姚楹温柔劝说,示意下人沸一壶茶来。
她邀着老人家落座,她木然呆怔地手捧清茶,似乎要借着那点暖意驱散心中冰冷,姚楹也不急于问一个答案,只是笑着把瓷碟中盛着的水灵灵酸梅一推,笑说:“您尝一尝。”
“多谢、多谢郡主。”
不见酸梅还好,一见了酸梅,老人家又想起伤心事,眼泪断了线地淌落,自觉失态,又慌忙用手袖拭去:“让郡主见笑了,我家老爷从前也喜食梅子,见了这,我心中难过。”
“是我思虑不周,我理应对大娘道一句抱歉。”
“这可折煞老身了。”老人家憋出一个笑容,她默然许久,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颤颤巍巍,终于捡了一颗酸梅放入口中。
“老爷平日常与武将切磋,身上虽无大伤,却是小伤不断,所以那点儿细微伤口,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那个雨夜,老身记得清清楚楚,好大一场豪雨,几乎折弯院内花楹,闪电一道道劈下来,老爷原本坐在檐下,伺候他的何三娘去劝老爷避雨,熟料她轻轻一碰老爷,老爷身上的皮肉便凹陷了一大块”
终于听她断断续续说完,姚楹差不多理清了前因后果,她双手捧着茶,半刻未饮,姚将离忽地一转剑柄,轻咳一声。
姚楹倏然回神,她望向眼泪断续的老人家,神态温柔地问:“我还有个问题,您方便回答吗?”
“郡主但说无妨。”
姚楹直说:“您还记得,郡守大人受伤那日,是同何人在一起吗?”
送走方郡守的乳母后,姚将离单手转着空了的小碗,掂在手里抛起又落下,困扰了一会儿,才问:“净月,你有什么头绪没?”
姚楹淡淡“嗯”了声:“郡守大人这位旧交,如今在哪呢?”
姚将离大马金刀往圈椅里一靠,闭眼愤愤道:“刚打发人去问了,早在疫病爆发之初,就出了城。”
姚楹平静颔首,视线眺在院内来回走动的人影,执手扬了团扇,恰到好处遮了面:“我来时便听说,此次共友三百五十二人离了渭州?可确有此事?”
“是。”姚将离也不隐瞒,心烦意乱地牛饮一大口醒神茶,润了润嗓子,声色俱厉地说:“都是权贵人家,平时端的高高在上,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有如过街老鼠。”
“为了活命罢了。”姚楹不多置喙,她敛袖起身,施施然道:“二哥,方郡守葬在何处?”
姚将离一怔:“你想要去‘见’他?”
宽袖中露出一节清瘦白皙的手腕,姚楹垂眸扶正珊瑚手钏,指尖被润得透亮。
“说不定会有一些意外收获。走吧,二哥,优柔寡断可不是你的风格。”
闲话无几,姚将离领着姚楹到郡守府的后院。
后院常年缺人扫洒管理,景致荒凉,一簇狼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充满骨肉腐朽的气味。
姚将离行军多年,对死人腐烂的气味再熟悉不过,脸色没有半分变化:“方郡守这病来的蹊跷古怪,无人敢擅动他的尸身,便简要收拾了一处停灵地来。”
姚楹以袖掩面,忍下不适,对姚将离说:“郡守大人呢?”
“那。”
露天的一块长桌,木料通透深沉,很有年头。
郡守大人直挺挺地躺着,身上盖了一块缟素白布。
姚将离挡着姚楹,眉心蹙起:“你往我身后站些。”
姚楹乖顺退了半步,姚将离长剑出鞘,寒芒一闪,淬着冷光的剑尖挑起白布一角。
纵使姚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冷不防直面一具被蛊毒侵蚀的身体,她撇起眉心,下意识屏住呼吸。
“方郡守的尸身,没有腐坏?”
姚将离提剑转身,剑身浸在水缸里,他一面手中动作,一面偏了头对姚楹说:“你看看就成,别上手——净月!你做什么!”
姚楹素手拨开方郡守的衣襟,回眸淡然无澜地说:“我不碰他,二哥莫要担心。”
“我还能不担心!”姚将离气得三步并两步,扣着指弯狠狠敲了下姚楹额头:“你往日里的稳重呢?”
“二哥你看。”
姚楹岔开话题,指尖隔空点着方郡守的锁骨下三寸,只见苍灰色皮肤下隐约可见一个小拳头大小的隆起,姚将离登时眯了眼,那鼓包忽地一动,一道细细的经络张开又收回。
“这什么玩意!”
饶是姚将离见多识广,也经不住如此诡异的场景。
“蛇巢吧。”
姚将离懵了懵:“什么蛇你是说线蛇蛊?这是母蛊?”
“可以这么理解。”
姚楹从袖中抽出一把黑金短刀,少女气势凛然,手起刀落,瞬间刺破那被撑得几近透明的鼓包。
姚将离猛然一惊,闪电出手钳住姚楹,脚边踢起一个露了豁口的竹筛挡在两人面前,预想中脓液四溅的场景没有发生,姚楹摁下姚将离青筋绷起的手说:“线蛇会慢慢蚕食人体血液肌骨,现在的方大人,只是一句空架子。”
言尽于此,姚楹有些惶然地咬了下唇,她收鞘回刀,双手合十对着方郡守的尸身拜了一拜:“对不住了方大人,念在您守护了这么多年的渭州百姓份上,还望原谅后辈莽撞。”
姚将离半信半疑移开竹筛,果然同姚楹说得一般,方郡守的尸身几乎被线蛇蛀蚀得一干二净。
他面上显出于心不忍:“这龟孙心思如此歹毒,竟然用这等邪术妖法害人。”
少女琉璃明净般的眼瞳凝着哀伤,她站在日头下,明明时处流金铄石,却让人冷得心颤。
“二哥,帮忙把线蛇蛊找出来。谨慎些,这东西浑身都是毒。”
姚将离早就兜了满腔的怒意,此刻找到那游走于方郡守尸身的黑色线蛇,当即用剑尖一挑,甩至晒得发亮的青石板。
“妹妹,接下来如何?”
姚楹双手端放于身前,叹息间千回百转:“只能烧了。”
姚将离错愕,他一剑斩断线蛇,那蛇的生命力却极为顽强,就算失了头尾,照样能扭动着寻找庇体。
“烧了?”
姚楹点头,细声说:“二哥,虽有诸多不敬,但这是最好的办法。”
姚将离迟疑片刻,他扭头去看方郡守,这位郡守爷待人很是和善,平时也不拿乔摆架,平易近人,常与下属称兄道弟。
“既然如此,你待我去找桶火油。”
姚将离脚程极快,青年拎着一小壶火油回来时,面色不虞,似是与人发生过争执。
姚楹见他冷着脸把火油泼洒在方郡守尸身,连同那断成几截扔在不停爬行扭动的线蛇一起浸入气味呛鼻的火油中。
院外早挤挤挨挨站了一圈人,姚楹回眸一看,先声听闻那乳娘哭声哀恸,她哭到身子几乎软倒,靠着身后人搀扶才勉强稳住,嘴里喃喃念着“老爷”二字。
有人怯怯发问:“烧了烧了老爷,就会好么?”
此时姚将离已然擦起火折子,星点火苗咬上湿了火油的衣袖,如狰狞巨龙,转瞬间方郡守吞入其中。
“不是烧了老爷。”
姚楹避开凶猛烈风,她眼神肃然宁远,眼底猝然映上通天大火,烧得柔皙面颊绯红如云,离姚楹最近的是一个受过姚楹医治的小儿,此刻他抬着头,眼巴巴望着姚楹,姚楹稳稳俯下身,揉了揉小儿稀疏发黄的额发:“是烧了作怪的邪物,你们郡守大人在天上看着呢,有他英灵护着,渭州不会出事。”
她那么纤瘦,言语却含着千钧般的力量,安抚逐渐躁乱的人心。
那小儿抿出一个很腼腆的笑,奶声奶气地说:“我相信姐姐。”
姚楹但笑不语,等着烈火渐消,她步回姚将离身侧,低声问:“二哥,你不会放弃渭州的吧?”
姚将离眉心顿跳,他压了压情绪,没看姚楹:“当然!妹妹这是累坏了?怎地问这种问题?”
姚楹望着火光,想起她在姚将离房中发现的书信,温温地笑:“因为是我,就算穷途末路,我也要想办法劈开一条路来,绝不让渭州失守,让那藏在暗处自以为运筹帷幄之人得逞。”
言尽于此,她不欲多说,安静地垂眸站着,白濛濛的呛烟腾在她周身,一时让姚将离看不清她眼底神色。
人死如灯灭,留下的躯体不过白骨,烧了成灰,洋洒尘埃,从天地间来,自天地间走。
姚将离被属下唤走,三三两两围着的百姓也被赶了回去,只有姚楹还在原地站着,眼眸沉如墨渊,等着最后一小捧火花熄灭。
确保线蛇已经烧为灰烬,姚楹正欲吩咐人落锁,不料刚一转头,泼天火油洒了整座木门,只一刹那,烈火相逼,姚楹惊骇倒退半步,叫那顺风而来的火星子熏得眼眶通红。
“咳咳”
姚楹被逼到墙角,她咬牙推倒水缸,给自己划开一小片站立之地,但是火势之盛,烧得水汽滋滋作响,不多时便咬到她裙边。
郡守府不大,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发现。
姚楹望着熏成烟灰色的天空,捂着口鼻费力睁眼,瞳孔映出遮天蔽日的火光。
难道,姚将离他们也出事了?
骤然一阵天旋地转,姚楹步子踉跄,纤细背脊紧紧贴着烧到滚烫的墙壁。
姚楹多年习医,此刻觉出不对劲来。她眼神昏沉,几乎要撑不住。
有人给她下了药。
意识昏聩之际,她费尽力气再望了眼大火烧出泾渭分明的界线。
就这么死在这里?
不甘实在不甘
药效作用的极快,不过须臾,姚楹全身松软,已是没有半分气力。
“净月!”
“净月净月!”
声嘶力竭,几近泣血。
大火之中,有人破光而来。
她想要再看那人一眼,可惜神思被拖拽着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她的手指勾着贴身玉佩的红绳,触到的却不是温润的凉。
而是一簇凶狠烈火烧过来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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