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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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暑热消弭,伴着一场急雨,清凉入骨挟丝带雾的冷意便纠葛着来了。
未央宫内建山水庭院,仿江南而造,曲径通幽、轩阁亭台、烟雨画桥、风帘翠幕,别有一番上京城难得一见的雍容风雅。
院中莲池俯卧一支雨打风吹的残荷,宽阔宫道迎着冷风,阵雨虽过,恍听雨声。
皇后斜支下颌,倚着美人靠,精巧华美的珠帘凤冠交织错落虚影,她一手拨弄白玉棋盘,削葱根似的指尖转玩一颗色泽如云的白子,她掀了掀眼皮,落在对首少女面上,而后指尖白子轻巧落在小目。
落字无声,胜负已分。
薛乐沅不觉气馁,笑眯眯地在掌心滚了一粒晶莹剔透的青葡萄,衔着喂入口中,笑道:“母后棋艺精湛,儿臣甘拜下风。”
“你自幼与棋圣的关门弟子学棋,输我一招,算不得差,只不过你心思不在棋盘,自然赢不了。”
皇后语声淡淡,她掀起眼帘,却见薛乐沅眼底笑意尽散,她委屈地扁了扁嘴,神思不属地凝着眼前汉白玉博文棋盘,一只手搭入竹纹棋笥,握着一枚黑子,迟迟落不下手。
“母后。”沉默片刻,薛乐沅敛袖掖手,缓缓抬着眸光,去觑着皇后肃容:“您应该知道消息了吧?净月已经离开上京城,往渭州去了。”
姚楹五日前深夜离京,通关令牌乃是姚相信物,对外只说送一个远房表亲出城,哪知马车里坐的是如假包换的相府千金。
等消息后知后觉送入中宫,姚楹及随身侍女已经换乘水路,现下就是快马加鞭的追,也难追的回了。
“净月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皇后抚着赤金凤翎护甲,曼声说:“她早知我们会阻拦,但那孩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什么都不说,就这样悄悄地出了关,再赶上几日路程,纵使半道上把她劫了,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回上京。”
薛乐沅无法理解,明艳容颜焉嗒嗒的垂下,摇着头细声细气地说:“她为什么要去渭州?那那不是因为疫病封城了吗?净月去做什么?”
“净月和我们嘉平不一样。”皇后牵过薛乐沅柔软双手,在她手背轻轻拍了下,唇角牵出和缓笑容:“有时候想来,修瑾和净月这桩婚事,会不会是我们做父母的太欠考虑到底是勉强两个孩子了。”
“怎么会呢!”薛乐沅一惊,小公主提拎绛红层叠宫裙,半跪着垂首于皇后双膝,无措地眨了眨眼:“母后,别的儿臣不敢胡乱说,可是太子哥哥和净月一定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一个词语。
可当年皇上不也是承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受着世族掣肘,迎娶了郑氏的女儿,还诞下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
鎏金烛台缓缓蜿蜒纵横蜡泪,幽微烛火一跳一跃,掩映皇后浅蹙眉心,她抚过薛乐沅宫裙打起的小小折痕,笑了笑:“嘉平,你要知道,在这世间,远有比情意还要更重要的人和事。在你兄长的位置上,不能只谈风花雪月,同样,净月也不能。”
皇后鲜少与薛乐沅谈起这些,薛乐沅无意识绞着手指,皇后捏着她的手腕轻轻一转,拽出她的手心,“嘉平,别想太多了。”
“母后。”薛乐沅小动物似的用额角蹭了蹭皇后手心,步摇缀着的圆润白玉珠落到皇后指根,薛乐沅喃喃道:“可是母后,我很担心净月,也也担心太子哥哥。净月瞒的这样好,竟是谁也没有通了气儿。”
薛乐沅仍有小孩脾气,遇事犹豫不决便会下意识征询皇后意见。皇后怜爱地摸了摸她柔软长发,“通了气,她便走不了。不过,我方才得到消息,修瑾已经追去了。”
“嗯?”薛乐沅猝然一惊,乌葡萄似的瞳仁微微睁大:“太子哥哥去追净月了?!”
可不是吗?
皇后眸光深幽,她得到姚楹出城的消息并不比薛邵早多少,渭州封城,姚将离杳无音信,薛乐沅自得知起便闷闷不乐,皇后心疼女儿,原想召了姚楹入宫,没想到姚相百般推辞,先是称家中夫人偶感风寒,姚楹需要侍疾,后又说姚楹亦是遭了寒气传染。
两个理由合情合理,皇后没有多想,却架不住嘉平公主与姚楹感情亲厚,亲自请命出宫,这一来,事情便彻底的瞒不住了。
听完姚相探子回禀的消息,皇后一时错愕不已,半晌冷静下来,却是不意外姚楹会做出赶赴渭州的选择,更是不意外薛劭会亲自策马追人。
纤长柔皙的手指搁在薛乐沅颊边,皇后背着手碰了碰她的鬓发。
许是夜风太凉,她的指尖也沾了院外骤起的一场雨。
“母后。”薛乐沅歪了歪脑袋,天真地问:“太子哥哥会把净月带回来吗?”
皇后笑笑,抬起虚阖凤眸,慵懒眼神中凝出一丝纵容和无奈。
“大约是不能的吧。”
晚间再度下起密匝冷雨。雨势既大且急,滂滂击打尚未合盖的竹篾花窗,雨水沿着清瘦竹骨没入窗台,湿了大片粉白相间的夕雾。
枣红骏马撞破重重雨雾,玄色锦裳浸湿后显出浓墨重彩的深色,马背上的人遥立关口,眸色沉沉,视线笼罩着湿冷寒气,他望不见雨雾尽头,修长五指紧攥缰绳,勒出苍白骨节。
身后的少年抹了一把雨水,扯着嗓子问:“殿下,咱们还追不追了?”
薛劭没说话。
暴雨之中的青年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冷厉入骨的气势,他背脊挺直,彷如万松之巅最为孤傲的一颗,孑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得不到回答的白术御马上前两步,马蹄飒踏踩碎水洼中倒映着半抹肮脏残月。
“殿下?”白术不由得侧眼看他,薛劭薄唇抿得平直,雨水顺着修挺鼻梁渗入唇缝,最后凝在下颌,轻长地挂出一串。
半个时辰前,胡总管急得险些失态,他顾不得拂拭一把汗,喘着尖细声音说:“哎哟殿下,大事不好了——”
白术从逗着鹦鹉,那畜生学人话极快,还不等他知晓发生了什么,鹦鹉已经抖抖翅膀,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胡总管的声音:“琅窈郡主出城啦!琅窈郡主去渭州啦!”
抑扬顿挫的,生怕白术不来捂它的鸟嘴。
白术颤颤巍巍回头,脑海里两个想法互相掐架。
一个是:“琅窈郡主出城?出的还是封了城的渭州?”
另一个是:“殿下不得疯?”
然后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骑马飞奔数十里,连一件御寒御雨的外披都来不及给薛劭披上。
大雨蒙着眼睫的感觉并不好受,白术甩了甩头发,撸着马尾攥下一把雨水。
“殿下,咱们直接绕过定州走云州,路程可堪缩短为二日半,届时一定能够追上郡主。”
姚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只能乘马车出行,而马车再快也跑不过身轻如燕的快马。只要薛劭想追,那是肯定能赶在姚楹进入渭州地界时把人拦下。
薛劭满面寒霜,玄色金线袖角灌了水后沉重的缀着,绸绛钩断了线似的往下淌着水珠,他猛力扣着缰绳,骏马嘶鸣一声,撕裂寂静黑夜。
关口城门高耸入云,浓稠黑夜中只见影影绰绰的模糊轮廓,渲染如末世异兽般凶狠可怖。
上京城自有一批良将镇守关口,有人眼尖见大雨中隐有人影,站在黑黝黝的关口高举火把,大声喝道:“关门已下,来者何人!”
疾风骤雨飞旋而至,薛劭冷着面抹去刺骨冰寒的雨水,雨淋过后的不甘眼眸如渊漆黑,修长俊眉紧拧,视线远眺,星点火光漂浮在关外长道,化为催命符箓。
薛劭心气不稳,天知道此时此刻,他要多用力地咬住自己舌尖,才能借着那刺激细密的疼痛唤回理智。
他不知道姚楹去渭州和姚楹什么事也不告诉他,哪一个来的更加摧心剖肝。
好似昨夜她还在怀里,同他撒着娇缠缠绵绵地说一些喝醉了的真心话,可一转头,她倒真狠得下心,一言不发出了城。
白术为难地看了看,他拿不定薛劭意思,双腿一夹马肚子,往关口奔去。
骏马如一道闪电,瞬间裹挟着冷雨尘土奔至守卫跟前,白术稳力控马,表明了自己身份。
那守卫披着蓑衣,很是惊讶:“太子殿下要出关?”
可没等白术回答,薛劭已经掉转方向,马蹄踩过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水洼,连着踩碎了映在污泞里浑浊的半轮月亮。
心思斗转,薛劭最后敛了往前追去的念头。
姚楹不与他说,是笃定他会阻拦。
他不追,是姚楹不希望他去追。
守卫眼睁睁看着在暴雨中仍是通身贵气的青年走远,白术唉声叹了道:“打扰守卫大哥了。”
守卫抻长了脑袋,想要再看一眼:“那、太子殿下还出城吗?”
白术耸耸肩,歪头露出一个苦笑:“怕是不出了。”
少年策马追上薛劭,他这人性子郎当,淋着雨也颇有一番趣味。
“殿下,您不追啦?就这么放任郡主到渭州?可不是我多嘴,渭州那儿局势不明,姚小将军失了消息,咱们谁也不知道渭州疫病发展到何种程度,我知道郡主颇通医术,可是会不会太不妥?”
薛劭想拿什么堵住白术的嘴。
他冷哂道:“不妥?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没有妥过。”
白术笑眯眯地快了马程,落后薛劭小半身的距离:“殿下,我知道您生着气呢。”
薛劭懒得答他,白术骑着马也是左摇右晃,活像个不倒翁:“你气郡主,也是担心郡主,要不然怎么说关心则乱。”
“不过,依我对郡主的了解,郡主应不是那么狠心绝情的人。”
薛劭有些想笑,但他喉间发紧,干脆手指捏了下喉结,哑着声:“所以?”
“所以郡主肯定会给您捎个什么。我跟殿下赌我的脑袋。”
薛劭倒是真被他这句话给弄出了笑意:“孤要你脑袋作甚。”
翌日午后,白术捏着张信笺进了东宫,没个正形地奉给薛劭。
“郡主的信。”白术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揉的鼻尖通红:“殿下,看来我的脑袋是保住了。不成不成,昨夜那雨淋的好凶,我得去找钟太医开副方子。”
待白术离开,殿内悄静,薛劭垂眼漠然许久,才缓缓捻起信笺,三两下拆开来。
是薛劭熟悉的簪花小楷,简短一行小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落款是一朵三两笔画就的花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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