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片瓦

南地，妙朝镇安家。

        妙朝镇的女孩子到了十一二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过两年，就该梳起头发嫁到人家去了。因而即便是农家贫女，也早早学着纺线织布，烹饭理衣，以便将来操持家务。

        可妙朝镇上的安府小姐和表小姐却是出了名的毛丫头，调皮捣蛋样样行，没半点姑娘家该有的巧样，大人拿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府里下人还给两个小姐起了“混世魔王”的诨名。

        但混世魔王也有安生老实的时候，就比如现在。

        半年气走了两个夫子的安纱，在妙安镇可算出了名，被恨铁不成钢的安父挥着二荆条好好教训了一顿，半个月内怕也难下床走动。只能每天睡了吃，吃了睡，想起来的时候哎呦哎呦叫两声疼，好惹母亲一阵怜惜。

        同伙连晚虽然躲过一劫，可心里半点也不轻松，反而愧疚地更厉害了。夜里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烙饼，恨自己不能跟着一块儿受罪。

        小姐妹之间感情好似胶漆，就是整天不干正事。

        前年新柳初绿时，表小姐连晚来到妙朝镇，彼时的安府小姐安纱，也还没开始跟着夫子念书。不知道是谁带坏了谁，反正俩人对了脾气，尽日厮混在一起。安府花园里大小树木都被两个小姑娘爬了个遍，哪一棵树上有鸟巢，哪个鸟巢里卧着几颗蛋，哪颗蛋先孵出了小鸟，她俩比谁都一清二楚。

        这样野惯了，真到读书时，自然也难受拘束。

        第一个夫子六十有八，年纪当她俩爷爷都有剩，可没两天就被茶杯里的毛虫气走了。

        第二个夫子人到中年，心性倒是平和，忍了她俩送的青蛙耗子烂菜叶，上课睡觉还磨牙，半夜装疯弄鬼吓唬人，本以为“魔王的考验”过去就过去了。可没想到最后一根弦没崩住，第二个夫子也恼红了脸，拂袖而去。

        等安纱卧床的半月过去，安府又马不停蹄地请来了个新教书先生。

        这位教书先生年纪轻，脾气怪，爱看书。他住的小屋里全都是书。但他跟爱说教的古板老头子可完全不一样。在他的课上，就是最调皮的安纱也能认认真真听上一大半时间。

        先生姓罗，安府的一门远亲，安府接济他食宿，他无偿教安纱学问。连晚也随着学。

        罗先生过着再俭朴不过的生活，人又安静，走路也不发声音。只是不够健康，时常咳得满面涨红。

        先生的书多得数不过来。他那儿有各种贵重而又罕见的古籍和珍本，常指着书册上的插画，教她们辨认各类花卉草木，用顶有趣儿的轶事梳理诗歌风尚的沿袭，了解堪舆图中大小山川河流和古人兴建的楼阁，可比之前的夫子讲的丰富、有趣多了。

        天下之大，好像尽在先生心中。

        但对先生崇拜归崇拜，野惯了的皮猴子到底积习难改。

        安纱和连晚憋了一肚子坏水，花了许多时间，整天绞尽脑汁惹先生生气。幼稚的把戏和捉弄，统统招呼到了这位新教书先生身上。

        先生也爱生她们的气，常常课没讲完就怒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去，闷个一天半晌不出来。

        忍了许久，这次终于被气狠了。连晚清楚地听到先生说，恶毒的孩子。

        “恶毒的孩子——”先生低声说道，眼眶红红地差点落下泪来。泪水晶晶亮，围着眼眶团团转，像聚成团的珍珠串似的。

        罗先生不再说什么，合起书，课没教完就回自己房里了。只剩捣蛋鬼们面面相觑。

        新把戏竟然把先生都弄哭了，肇事者之一的连晚后知后觉捅了大篓子，脸红的发烧。安纱问她要不要立马去给先生道歉，连晚却别扭起来，嘴里呜呜呢呢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她不仅自己难为情，也为先生难过起来。先生身世可怜，又活得艰难，来教她们读书识字，还要受这番捉弄。

        明明也没用严厉的话骂她，也没指着她的鼻子郑重警告，可就是轻轻的一句话……

        连晚失眠了一整个晚上。

        到第二天第三天，先生恢复了教课的节奏，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连晚更加有口难言，这连道歉的机会也不好找啊。

        但也算因祸得福，连晚终于下定决心，除上课之外，她不再跟先生说话，下课也不再跟着安纱到处疯玩。

        顶着熊猫眼的连晚这次心劲很足，把先生布置的文章都反反复复抄了背，背了写，背背写写很多遍，原来的榆木脑袋算是开了半个窍。

        上课被问到一些问题时，连晚尽力想回答得正确周全，好让先生能一下子转变对她的看法，能不把她再当小孩子看待。至少不要像对安纱那样。

        她可不再是个淘气的小姑娘了。

        但心里想的总是太完美，而事实并不如人所愿。面对着罗先生，她总是语无伦次，甚至说不出话来，便越发经常地脸红、发窘。

        先生不再生她们的气，却也没看出来连晚正在竭力改正以往的行为，对待她们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并不能满足连晚的忽然之间生长壮大的自尊心。

        趁先生每天出府去旧书市的空当，连晚偷偷溜到了先生的房间。

        房间里果然摆满了书，而且全是看起来很贵重、很罕见的书。除了门板之外，三面墙都被书摆满，尤其是那条矮凳，上面大书小书摞得很满很高，不留一点空隙，看起来凳腿像是随时都会被压得断掉似的。

        站在小屋里，人完全被书包围了，呼吸起来都是旧纸和墨水的香。

        环顾了这小屋的所有陈设，连晚心里郁闷得很，同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懊丧。

        这里的任何一本书，连晚也没看过，她什么也不知道，好像脑袋里空空地漏风。肚子里没一点墨水，还要捉弄读了这么多书的又很会讲课的先生，世上简直找不出比她更愚蠢、更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了。

        被打击的连晚脑袋昏昏，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做贼似的环顾了左右，接着迅速从书堆里抽走一本不知道叫什么的书，逃也似的急匆匆离开了。

        这么多书，暂时少一本应该不会被发现的。等我一读完，就立马还回来。连晚发誓般悄悄对自己说。从今天起，我要好好读书，多多读书，快快读书，把以前没读的全都补上。等我脑袋里的知识像先生一样渊博的时候，就一定不会再被先生当作小孩子瞧不起了。

        瞧着女儿自信满满地捧着一本书回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又抽了什么风。连母摇摇头，扶额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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