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死期

叶泛呆站在那里，怀疑自己从没经历过今天种种。明明从乾坤袋出来走了一圈，却仍然寸步难行。

        “你很想做活人不是吗，叶泛？那就放下你的执念，重新开始吧。”

        有无宗客堂。

        决明喝了口茶，叹气：“四海遍寻，不见运星，散落之尘或失效、或失灵，兴许从无此说。”

        老板娘一脸无语：“能不能说些普通话？整整两天全是些古话，听着刺耳。”

        决明又叹一口气：“晚声，这么多年，你是越来越退步了。”

        晚声，是老板娘的名字，多年前有人为她取的。

        一旁歇息的掌门老头从半死的昏睡中醒来，感慨：“哎，看来这一遭是白费功夫，只有从长计议。”

        决明变出无数颗豆子，如雨般朝老头砸去，怒喊：“一直在睡的不是你？费的哪门子功夫？”

        整整三天，他们分工魂游三界，寻找那古战神残存世上的神力——运星，为的是帮助方绍鱼解除神罚，还她自由之身，可是遍寻世间，那些运星碎屑太过分散，无一能指明运星埋藏之处。

        一地狼藉之后，晚声想到方绍鱼，不由得哀惋：“唉，我们来这里也是没用。一遍一遍地抹除记忆、再放回人间，又在小鱼刚要习惯这苦日子时狠心送她进下一个轮回……这冤狱坐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决明松开掐老头的手，苦恼不已：“那阎王不在职，哪天让我碰上，非要拼个他死我活。”

        掌门摇头：“阴官是奉旨做事，要拼也是同天上的拼。”

        决明不屑一顾：“你有无宗为阴差做事，自然替他们说话。从前方家开门立宗是为百姓，为生人，你们呢？现在只是死人的走狗。”

        掌门笑得慈祥：“决明前辈言重了，有无宗于天地也只是一介微尘，苟活是无奈之举，但无可厚非。何况这不是茅山，也无方姓弟子。”

        决明冷声回应：“数典忘祖。”

        “我并非不记得师祖开山之恩，也并非不予同情，只是千年已过，逆天难为，若是师祖当初对待旨意和缓些，兴许不会落得此结局。”

        决明变出藤条，把掌门包裹严实，又像蜘蛛悬丝般把他倒吊起来。

        晚声倒没有决明那般愤怒，只是问掌门：“那要是你的弟子扶人过马路，被汽车撞死。醒过来继续扶，然后继续被撞，反反复复没个完，你怎么想？”

        掌门淡淡地说：“我的弟子不走路，只会飞。”

        决明又放了把火烧他。

        静远市郊。

        烟花燃尽，万籁俱寂，黑得看不清彼此，偶然有一辆车路过，照亮两个呆立的人。

        叶泛困在冰窖里，几乎不能思考。

        许久，他才开口：“你要我……转生？”

        “嗯。”

        “我——不会再出去了。”一直待在荷包里，不去害人，虽然待在里面的日子孤单漫长，但他能做到。

        刚开始他们相处，方绍鱼无法剥离叶泛的肉身和魂魄，也试过让叶泛融入现代人的生活，可他一旦接触到人群，就会产生对血的渴求，甚至攻击过陌生人。

        方绍鱼问他：“不出去算什么活法？既然你想接触这个世界，想做一个普通人，又控制不了自己，那投胎是你最好的办法。”

        “……忘记，就不是我了，”叶泛说，“我不想。”

        方绍鱼说过，人一旦死去，即使转生，也成为不了原来的自己。死亡之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连自己都忘了自己。

        叶泛认为她是对的，所以无论如何都抗拒重生和遗忘。

        她静静回答：“是，如果有得选择，我当然会尊重你，但现在你威胁到了别人的生命，不能再留下。”

        “……我不出去了。”他僵硬地重复。

        “那有什么意义？”

        意义，叶泛思索这个词语。在生前，叶泛聪慧，看书过目不忘，文章下笔即成，在府上众兄弟间最受瞩目。那时候叶泛要理解人言绝非难事，甚至比任何人都机敏一层，几乎看得透人心。可是以僵尸的身体苏醒之后，叶泛总觉得思考有些吃力，他仍然读得懂现代人的书籍，语言学得很快，但接收人们情绪里那些深意总要些反应时间——尤其是方绍鱼的，她不好懂。

        她常问他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什么意义，他答不上来，无法说明非要活着的原因。世上已经没有记得他的人，他原本应该化作风中微尘，再也看不见人世烟火。

        现在方绍鱼又问他意义，他与她对视，忽然感受到她眼神里的情绪——无望的、无助的悲戚。她遭遇了什么？叶泛非常关心，可他也明白，绝不可能从方绍鱼这里获得答案。

        缓缓地，叶泛回答她：“意义……不知道。不想走。”

        “如果我赶你走呢？”

        “不走。”

        “如果你是会害死我的大麻烦呢？”

        “……我保护你，不害你。”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

        夜半，三清殿仍然点着灯，师叔把弟子们拉起来讲经，中途开始点名。

        元歆火速发消息给元朔，可他一直不回。

        他此刻已经进入客堂，把师父解救了下来，开始听两个小妖怪讲起方绍鱼的事。

        千年前，茅山方家创立有无宗，后来因为违逆天帝，方家父女遭罚，方父被押到阴司，关在无间炼狱；而方女则陷入轮回，生生世世受苦逢难，不可有一事顺心，且伏魔时必有天谴，随时日折损阳寿，直至下一轮回。

        “……折损阳寿？”元朔沉默一阵，又问，“他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决明笑道：“那要看这世道，治病救人算不算错了。”

        “……你刚说折寿是因为捉鬼？”

        “不是捉鬼折寿，是只要活一天，命就少一天，这是那混蛋神的[开恩]，生死簿上给了五十年阳寿，但她最多只能活到一半，剩下的时间要在地狱里过。”

        元朔一怔：“那她不就只剩下——”

        决明没说话，晚声看着手机上的日历，说：“不到一年。”

        听到明天就死这句话，叶泛愣住，问她为什么，但她只说给叶泛考虑时间，就把荷包放在家里，最近都是独自出门。

        到了店里，如絮竟然在等她。

        如絮温柔似水：“我在人间实在没什么朋友，不自觉就到这儿了。介意等下一起吃个饭吗？我请你。”

        方绍鱼摇头：“我和神仙无话可说。”

        如絮忍笑：“这次不会只讲我的事了，单纯交一个朋友，看电影逛商场，都可以。”

        “我不交朋友。”

        话音未落，有客人进门，方绍鱼来不及躲，就被人拉住了手，抱在怀里。

        如絮看去，抱着方绍鱼的是位朱唇粉面的美人，年纪大概和方绍鱼差不多，有种肆意的美。

        来人正是方绍鱼的朋友，何拒霜。

        何拒霜仿佛失而复得某样宝物，雀跃不已：“左找右找不见你，听人说你在这条路出现过，果然给我找着了。”

        方绍鱼漠然挣开，说：“听谁说的？”

        “嗯……我昨天在茶水间打电话，跟我妈说起你，旁边有人听到你名字，就告诉我了。”

        方绍鱼警觉：“你在哪儿工作？”

        “园鼎啊，我在行销做实习。”

        “……林肆告诉你的？他不会还趁机问我的事吧？”

        好友多年，除了捉鬼和运星的事，何拒霜对方绍鱼几乎可以说是知根知底。何拒霜甚至知道白芜的存在，但在方绍鱼的描述里他是某虐待方绍鱼的远房亲戚，闯空门惯犯，现在被关在监狱。林肆本就好奇方绍鱼的过去，要是何拒霜全盘托出，产生变态级别的同情，她就更甩不开这个人了。

        何拒霜点头：“问了，但我没有全说，万一他想追你，我得先考核过才答应。”

        方绍鱼眼前一黑，提醒何拒霜：“不管他问我什么，都不要说，离远点。”

        这样的提醒不仅是防止林肆从何拒霜那里知道方绍鱼的过去，还是要防止何拒霜从林肆那里知道方绍鱼抓鬼的事，两头都得堵，棘手。

        何拒霜灵机一动：“那你现在是有求于我了？放心，只要你不随便失联，我不会让歹徒靠近你。”

        如絮不失时机地开口：“不然，等你下班，我们三个一起逛街吃饭？”

        何拒霜一口答应，方绍鱼则断然拒绝。

        如絮微笑：“不想去吗？那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位林先生，我很有兴趣见一面。”

        本来林肆何拒霜这些普通人卷进来就很麻烦了，现在如絮又软硬兼施想做朋友，方绍鱼感觉自己像人质，被缠住，被要挟，进退不得，无路可躲。

        方绍鱼不是任何教的信徒，此刻她诚心向神祷告，渴盼世界毁灭。

        乾坤之中。

        小鬼是第一次被道士捉住，进到这个荷包里，发现别有洞天。

        荒芜之地，空中漂浮着太极鱼和八卦图。她吓得飞跑半天，才来到一座古屋。屋外没有院子，四周点缀着野花野草。她打开雕花大门，屋内一尘不染，几案端放着一柄剑，书架上堆满了书。仔细一看，有一些写满古字的书，还有现代字典和童书。

        小鬼翻看童话书，看得起劲，忽然察觉有人靠近。

        一个冷冰冰的、长得很帅的哥哥，手里拿着粗粮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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