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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贰肆


“我刚才是不是很丢脸?”

        我这么问的时候,已经是在回程的路上了。

        接近晌午时分,太阳的亮度渐大。

        我吸了吸鼻子,被有些颠簸的马车抖得晃了晃脑袋。

        耳边隐约传来闹市的喧嚣,徐徐前进的马车正驶过牛栏街。

        而马车里回答我的是窗外吹进来的温热的风,以及南衣伸来的手。

        眼帘中的马车篷顶缀有流苏,我微微仰着头坐在马车上,视线跟着它们晃了晃,一边任由南衣拿走了搭在我额上的湿布。

        在众人面前摔跤流鼻血就算了,还作出那样的反应,真是太丢脸了。

        这么想着,我坐正了身子看向了对面的南衣。

        见我没什么事后,这位呆子大侠显然没有搭理我的打算了。

        他正抱臂坐在那假寐,微微扬起的帘子外透进光来,将他的肩勾勒出单薄的弧度来。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青年抱臂时将袖子的一角落在了下边,然后横在胸前——这样一来,方才沾了血的衣襟和袖角就都被掩了个七七八八了,不注意看的话根本看不出什么。

        对此,我忍不住窃笑起来。

        南衣这人啊,虽然又呆又直,说话还毒,但是有一颗暖乎乎的心,体贴又温柔,笨拙得很。

        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护卫而感到欣喜。

        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我心里升腾起了一点不安,我不禁挪到他身边去,用手碰了碰他:“我刚才有没有吓到你呀?”

        早在醉仙居的时候,我就已经净过手了。

        我净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沾水的帕子擦拭南衣那块染了血的布料。

        他那么干净,他的衣服那么好看,我不想他身上沾上我的血,所以我拼命地擦。

        可是任我怎么擦都擦不掉,我急得差点哭出来,当时抬头看南衣时他的脸都已然模糊。

        但他却只是用与平时无异的淡漠声音说:“只是流个鼻血,别撒娇。”

        然而,奇怪的是,这般不解风情的话却叫我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我获得了难言的安心感。

        之后就很平常了,鼻血止住后也没磕伤的痕迹,司理理带着李弘成来我所在的房间关心了一下我的情况,知道只是流鼻血后都松了口气。

        倒是醉仙居的老鸨,见自己的宝贝花魁和靖王世子都来了,还捻着丝巾帕子在一旁笑着打趣了我一句:“刚才看到顾小姐那般模样可真是吓坏老身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京城里谁不知道顾大小姐比一般世家小姐来得天不怕地不怕呀。”

        这话说得我没法反驳。

        确实,在他人看来就流个鼻血罢了,反倒是我小题大做了,要知道这点小伤连小孩子都不一定会哭闹。

        不过我不太一样,你要我从屋檐上摔下来我都可能不会喊疼,但是我害怕自己的血,特别害怕。

        这与我以前的病症有关。

        小时,我生了重病,是咳喘之症,那个时候,我没日没夜地咳血,醒来是染血的帕子,就算在睡梦中我也能嗅到自己身上的腥气与药的苦味。

        渐渐的,我害怕属于我身体里的那种颜色,它会让我回想起那些与阎王相伴的噩梦,即便我现在活蹦乱跳健康得很。

        当下,我问南衣,南衣又不回答我。

        我也不生气不郁闷,就顿了一下,状似随意,又问了句:“那我有没有吓到别人?”

        兴许是被我问烦了,冷面的护卫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终于不冷不淡地回答了我:“没有。”

        “骗人。”我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的敷衍。

        但我笑得眉眼弯弯,没有继续说话了。

        他墨色的眸子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随后收回,也没有出声。

        安静的车厢里,轮子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夏日的尘埃借着阳光的轨迹逃进我们之间的空隙,我脑袋有些晕,便倚着冷硬的车壁假寐。

        但不一会后,我感觉到有一只温度微凉的手轻轻掰过我的脑袋,将其置于自己的肩头借我靠。

        老实说,有些硌人。

        这呆子太瘦了,肩又单薄,靠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但我还是轻轻笑了,连眼都没睁,就给睡过去了。

        来这一趟醉仙居我还是有收获的,至少拿到了药,但可惜的是依旧没能和李承泽告别。

        李承泽那人懒得理我,全程都没关心一下的意思。

        倒是我和南衣打算离开的时候,李弘成和司理理挽留了我一下:“二殿下今天也在,顾小姐不再坐坐吗?”

        我不禁踮起脚尖眺望了一下李承泽所在的方向。

        那处亭阁之下,抱袖之人成了个模糊的影子。

        阳光将他的脸照得晃白,隐约见他拿指尖敲那刷了朱漆的榭栏,好不惬意的模样。

        日光晃悠,在石桥下的湖面上蹁跹出粼粼的波光,温柔似水的美人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地笑:“实话说,今天二殿下特地邀了范公子来此玩乐,现在想必就在路上了吧。”

        司理理这人吧,长得好看就算了,说起话来也是细细软软的,叫人听了她的声音后总觉心间柔柔的,但是她的话却冲淡了我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表情。

        一个是之前的婚约者,一个是现在的追求者,可现在两个人都来醉仙居会花魁,而花魁还要我留下来……就算没别的意思我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

        但我没有迁怒司理理的意思。

        李承泽就算了,看那家伙那么熟练肯定来这里不止一次两次了,他爱这种雅致,以前来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他来我又没资格说他,至于范闲……嘛,看在他一直以来态度良好的份上,我就大方地相信他吧!

        我才不是那么矫情的女人!

        ……大概。

        其实我猜李承泽这次约范闲是有拉拢他的意思的,既然如此,那他们男人之间想说的事就让他们说去吧,我才不掺和呢。

        于是,我哼唧一声,提裙就走,一时也忘了要与李承泽告别的事了。

        但我想他肯定也不是很在意。

        不过这样也好,我和李承泽向来不适合那种正正经经的告别,以前他就不怎么管我,有时我们几个月不见面他也不过问,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只是,这次回澹州怕是会有段时间不回京都了,等到下次再见的时候,说不定他的孩子都呱呱落地了。

        这个猜想叫我一时间笑出了声,但与此同时,也觉得鼻尖泛酸,喉咙发苦。

        毕竟,曾经,我也是想象过他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

        可现在,那些孩子注定不会是我想象的模样。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得顺其自然。

        我现在已不感到多么伤心了。

        至少回程这一觉我是睡得十分踏实的。

        虽说不算沉,但好在安心。

        也许是因为即将离开京都的缘故,我梦到了以前的很多事。

        我梦到儿时解了宵禁的中元佳节,我换上漂亮的新衣,牵着李承泽和李弘成的手穿梭在流光溢彩的人海中。

        李承泽从小就瘦弱,体质平平,那副套着精致衣袍的身体大抵还跑不过乡间田野的泥娃子,我总得更用力地去拉他,一边担心他那副小身板会被交错的行人撞倒,一边又害怕他不小心松开了我的手与我走散了。

        那个时候,每当我回头,就能看见那个漂亮又矜贵的小皇子安静地跟在我后头。

        偷跑出来的二殿下衣袂飘扬,平日里喜欢与我呛声的家伙在喧闹的人群中意外的乖巧,他踩着街上错落的光影,恍惚地望向我的眼睛时不时被夜晚的浮光掠影扫过,呈现出雾青雾青的色彩。

        那是个还算不错的旧梦,以致于我在睡梦中轻轻笑了。

        我原以为我能一觉睡到家里的,但途中我却被车外驾车的车夫突然的一声惊呼吵醒了:“死、死人!”

        我被吓了一跳,当即就醒了。

        睁开眼时南衣已经先一步撩开帘子观察外面的情况了,阴翳中的我被乍现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但在那眩目的光亮中,我还是看到了太阳底下明晃晃呈现出的场景。

        ……那是一片叫人不觉屏息的画面。

        ——塌了的石墙,破碎的沙砾,还有被强弩射死的马,后边连着一辆被摔得破破烂烂的马车……

        京都去醉仙居的路就这一条牛栏街,由灰白石块砌成的路此时一片狼藉,先不说那地上稀稀落落的飞刀箭刃,就那两具青衣女子的尸体和斑驳的血迹就很刺目了。

        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斗。

        不用想都能知道不久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因为我在那一刹时,突然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京都去往醉仙居就牛栏街一条路,而司理理说范闲要来……

        这一瞬,我近乎呆愣。

        车夫因狼藉的街道挡了道而停下了车,正苦恼于要怎么过去,我却在须臾间避开了南衣的目光,径直撩开了帘子跳下车去,踩着破碎的瓦砾奔跑起来。

        烈日炎炎,眼帘中却是灰败的色彩。

        牛栏街不远处就连着集市,这场恶斗的动静肯定不小,以致于现在就有很多路人好奇地涌了过来围观情况。

        我脑袋一片空白,火急火燎,连脚下踩着了尖锐的东西都没在意,这一瞬,我只在心里拼命祈祷不是我想的那样。

        可没等我跑到那里确认那辆马车里是否有那个人的时候,就见前方有个白衣人影……不,那不能算白衣了,其上沾了刺眼的血与沙土,满是污秽,甚至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衣服的主人从破了个口子的墙那侧走了出来,是熟悉的身影,可是一反平时轻快的模样,竟是拖着绵长又踉跄的步子,一步又一步,不顾人们的目光,一边抱着柔软无力的手,狼狈又寥落地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我望进了那个破碎的墙口,就见那里边火光燎燎,死灰遍布,而滕梓荆的身影就安静在躺那在一片死寂之地。

        霎时,我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冻结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袭卷了我方才奔跑留下的余温。

        眼帘中的那个少年人,总是挺得笔直笔直的背脊,像澹州的竹柏,印象里的他应与清风流水这般明快洒脱,可此时却如伏着沉重的石,在人群中疲倦地弯下了背去。

        那副单薄而纤瘦的身形好似不堪一击,像一只被人从天上打下来的、差点摔死的飞鸟——脆弱,颓然,却又阴郁而愤恨。

        我为他这副姿态感到难言的恍然。

        我感觉到心脏微抽,以致于我轻轻抚上了心口,呼吸都紊乱起来。

        恰逢身后的车夫在喊我:“小姐!快上车来!朝阳小姐!”

        夏日的风将淡淡的硝烟吹来,就像是一个暗号,那一刻,我看见范闲一顿,然后在人群之中慢慢转过身来。

        人们议论的声音叽叽喳喳,像错乱迸射的珠子惹人烦厌,我从中得知范闲和滕梓荆不久前被人当街行刺了。

        而与我隔着一段距离的少年人神色哀愤,那张好看的脸已然灰扑扑的,就连平日里清亮又干净的眼睛也已染上了悲恨的淡红。

        可是看着我,渐渐的,范闲的表情就变了。

        我不知道他那一瞬想到了什么,只知道顷刻之间,他所有的愤恨都被空白的恍然取代了。

        柔软的墨发飘扬,我第一次发现阳光的温度是凉的凉。

        隔着一段距离,喧闹之中,世界却莫名安静了下来,我清晰地听到了范闲轻声说出的话:“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和你回澹州了……”

        伴随着这句话,出现在少年人脸上的,是如同孩子一般露骨难掩的难过,悲恸,与脆弱……

        须臾间,我气得直接上前几步去,拨开了人群拍了拍范闲的脸,不禁吼他:“真是个傻子!不用为这种事道歉啊!”

        可是这句话像用尽了我的力气一样,下一秒,连我自己都失了声。

        半晌后,我才说:“明明你自己已经很难过了……”

        此话一说,像是被人戳破了那层压抑的薄雾似的,他瞳孔一颤,里边的水光晃了晃,既而化作了更晶亮的东西。

        这一刻,他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捂住了脸,差点在日光中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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