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贰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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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见到范闲,已是两天后了。
距离我们那晚分开后也已有了些时日。
这次见面我们是在接近山野的郊外,那里平日里没什么人去,所以在那撞上他,所以着实让我惊讶了一把。
许久没来,郊外多了处屋舍,正值晌午,炊烟袅袅,可见是在这落户的寻常人家,而范闲就坐在那座屋子的门前,身边跟着之前我看过的那个黑衣护卫。
虽说有爹爹的衷告在,但我有话同他说,所以这次看到他我不逃也不躲,主动跑上前去与他打招呼。
范闲已然没了前些天的烦闷,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他坐着矮凳仰头来看我时,眼睛里都是熠熠的光,像黑曜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叫人惊叹。
见我过去,他赶忙进屋搬了把小木凳出来,然后拉过我的手让我坐下,嘴上让南衣随意,然后与我介绍对面那位面容冷俊的男人,说叫滕梓荆,现在是他一个月五十两两头牛雇来的护卫。
我点了点头,笑着打了声招呼,得到滕梓荆一个淡淡的笑。
这座屋舍就是滕梓荆的家,他同妻儿一家三口住在这,范闲今天没事来窜门玩。
没多久,一个清丽的妇人端着盘煮熟了的栗子出来给我们当零嘴,那是滕梓荆的夫人。
但她没想到外边又多了人,一时间有些局促,笑着说要去再剁些肉馅包饺子。
这下换我不知所措了,虽说与范闲相识,但我没想到滕夫人会想要留我和南衣吃午膳,这太给她添麻烦了。
可是范闲先看出了我的顾虑,他笑着站起来,一边挽了挽自己的袖子,一边对滕夫人说:“包饺子就由我来吧。”
我不由有些惊讶:“你会做饭?”
“会啊,而且还不错。”范闲笑着朝我挑了挑眉:“今天你来,我亲自下厨,给你做我的拿手好菜!”
我被他逗笑了,跟着他一块进了厨房,将滕夫人拿来的肉馅和饺子皮放进他手里去:“先把饺子包了吧你!”
语毕,我又补了一句:“我帮你,但我不会包饺子,你得教教我。”
这下反倒是范闲笑了起来,他搬了两个小木凳来,让我在他身边坐下,开始教我包饺子。
我学得可认真了,可一时间包得还不是很好看,范闲告诉我那些包不好的等下煮的时候可能会散掉,里边的馅就会落出来,混了汤。
我便把那些包得奇形怪状的或包不好的捡出来放到另一个盘子里去了,范闲却很开心地说:“等下我就吃这盘饺子!”
“那你大概得吃肉馅汤了。”我瞥了他一眼道。
他却只是明快地笑。
许是心情惬意,有感而发,包着包着,范闲就拿来沾水的筷子在砧板上写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好诗!”我笑道:“你还真是张口就来啊,但是这字真的太丑啦!”
语毕,我放下饺子皮,拿了根木筷,又沾了点水,在灶台上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要这么写才对。”
可范闲只是探头看着,我不禁咂舌,一把将筷子塞进他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教他怎么运笔。
夏日时分,屋外透进来的阳光中好似浮动着轻盈的尘埃,我们小手覆大手,我手上的面粉沾白了他的手背,可我们都不在意。
我教他一笔一画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一边拉长声音笑着念他的名字:“范——闲——”
“你看,比你那样写好看很多了吧!”我说。
可是侧头看去,他却懵懵的,我眨了眨眼,困惑地唤了他一声,闻言,他被我握在手中的指尖猛然一颤,整个人像受惊似的小花鹿一般,目光粼粼地看来。
片刻后,他突然神采飞扬地笑了起来,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任由他握着我的手写下我的名字。
“朝——阳——”他学着我方才的语气念我的名字。
于是,耳边传来了他轻柔而温软的吐息,像那屋外夏日炎炎的盛阳,将我颤颤巍巍的一颗心给烫软了。
在滕梓荆家里吃过午膳后,见太阳大,所以我和南衣呆到了傍晚才走。
临走前,我拉过范闲的手臂就往山上跑,特地没让南衣跟上来。
柔和的晚霞中,晚风穿过山野而来,我们一起踩过了干枯的草叶,拨开了灌木荆棘,踏过山间光怪陆离的小路。
那鎏金的夕阳在墨绿的树隙间闪闪烁烁,我走在上方,有些吃力地爬上了一块大石头,然后反过来朝后边的少年笑道:“你上次不是告诉了我你的秘密吗?”
今天的范闲穿了身缀有暗纹的白衣,他的身影轻巧地踩过那些影影绰绰的山石与河流,闻言,他眼睫一闪,停在我下边一处绿意满盈的枝头边。
少年站在那片金绿交织的草叶中,抬头来望我的眼睛里明媚生花,像一只正在踩光影的花鹿:“你还记得啊……”
像被炙热的夕阳烫到了一样,他眯了眯眼,神情莫名有些忐忑:“……那你相信吗?”
我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弯着眼睛笑,伸手将他拉上来,回头朝他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山间树影婆娑,蝉鸣连成一线,我们一起穿过了光影斑驳的山路,终于在拨开最后一片灌丛时迎来了舒适的风和辽阔的视野。
我带范闲爬上了山野中的一处山崖,那里干草一片,却有满目毛茸茸的蒲公英,风吹起来时,像盛夏黄昏中一场飘飘洒洒的大雪。
而在那之中,眼帘中没有任何遮挡物,入目的只有远处拔地而起的连绵群山,我同范闲站在那里,彼此的长发被吹得纷纷扰扰。
远处天际的流云火红无比,同夕阳一起朦胧了群山的轮廓,从山崖下穿过的风呼啸成属于傍晚的曲乐,我仰头伸出手去,见那天空低垂,好像轻轻一握就能够着流云与群星。
“这里风景很好对吧!”
山风太大,我便提高了声音朝他笑道:“每当我烦恼迷茫或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京城繁华,但是太逼仄了,有时我总感觉喘不过气来,但是站在这里,我就会感受到天地间是多么辽阔,而自己又是那么渺小,如此一来,渺小的我的烦恼或不开心,一瞬间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我像个分享好东西的小孩一样,将自己囊中的糖里都捧了出来:“这可是我和南衣的秘密基地!现在我把它告诉你,你以后不开心了就来这里吧!”
可是范闲却伸手过来拉我:“你今天不开心吗?”
伴随着这句话,他被夕阳雕琢的的脸上是一种担忧又难过的神情,此刻的余辉落入他的眼中也显得有些黯淡了。
我近乎愣忡,没想到他会更关心我的事。
但我很快就笑了:“现在不会了……”
我微笑道:“和你说个事……我爹这些天一直催我回澹州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和范闲说这事,按理来说这不是需要和别人多说的,但也许是想得到一个答案,我感觉自己的心思这些天都在范闲身上绕。
闻言,范闲也是一愣,他眸中划过转瞬即逝的微光,慢慢的,就升腾起了温柔的笑意来:“那挺好的呀,这些天呢,我也终于劝动我家那位爹了,他说过两天进宫向陛下请旨退了婚约,十有八九会成功的,我既然不想娶,那天王老子也不能逼我,我想好了,等婚约退了,我也回澹州去。”
他微微凑近我,朝我开心地笑,眼中仿佛已经倒映出了未来那片纯粹而美好的光景:“到时若若也一起,滕梓荆他们一家也说想远离京都去澹州生活,而我呢,就回去找你。”
可我看着他,神情复杂:“你真的不后悔吗?”
他却在晚风中用一种近乎坚定的眼神看着我:“我还是那句话,你值得。”
我顿时安静了下来。
因为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此时的神情是那般认真,眼中似乎融不下其他了。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因为我露出这样的眼神。
片刻后,我才轻声说:“范闲,你曾经问过我以后想做什么……其实我没想那么长远,但是目前我想做的,就是去到处走走,带上南衣一起……”
如爹爹所言,我不可能绑着南衣一辈子。
可那个呆子现在依旧恪守着与我的约定,我便想同他一起去走走,他想找到的那个人,我可以陪他一起去找。
等到有一天,他找到了他的归所了,我们也就会分开了。
到时就又剩我一个人了,或许会很寂寞也说不定……
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和李承泽走过这一生的,不管或短或长都好,身边总归有个人在……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也同皇室解除了婚约,虽说没了二殿下的庇护,但有很多事情,我能更自由地去追求了。
所以……所以……
朔大的山风中,我转头看向远方的群山,目光安静而辽远:“知道吗?范闲,有人说那片山之后就是此间最遥远的地方,你说你从那里来……如果有一天……”
我蓦然想起了他醉酒那晚说的话和那个紧紧的拥抱,纵使那晚就此没了言语,可现在我却将它牵挂在了心上。
我说:“如果你……”到时身边还没有那个特定的人在的话……
或是依旧感到孤独寂寞的话……
我微笑着朝他伸出手去:“你想去的话,我陪你一起去。”
所以,请不要再感到孤独或寂寞了……
“如果到时候你也了无牵挂……”山间有风拂过,吹散了我接下来的言语:“愿意同我们……同我……”
不知为何,接下来的话我用尽力气也说不出来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中也好似翻起了酸涩的浪潮,将我的眼帘朦胧成了模糊的一片。
可是范闲却好像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一样,只轻轻道了句:“我愿意的。”
他在一片金灿灿的夕阳中像个满足的孩子一般笑着说:“我很好哄的,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只要是同你一起,我都愿意的。”
沐浴在夕阳中的少年人是那般认真又温柔,仿佛等到时空破碎山川成灰,容颜都枯萎,他也依旧是这副如画般美好的模样。
我瞬间哑口无言,感觉眼眶温热一片。
而他眸子软软的,比阳光下的水都来得澄澈,神色温柔得像是要吻遍这山间的暮霭朝霞,叫我这颗心悸动非常……
……
因为与范闲的这次谈话,过多几天,我便收拾了东西准备近日就回澹州去了。
走前,我心系我爹的旧疾,便一大清早又跑了趟醉仙居想去找司理理拿些药。
我是提前写了信提前通会她的,也得到了同意,可是去的时候老鸨告诉我今天白天司理理也要接待贵客。
但好在她依旧愿意见我,老鸨便让我循着湖中的亭廊走。
待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我才知道司理理今天接待的是哪尊大佛——就算还没走近,我也能认出那青瓦红甍的亭子下的人。
蓝天白云下,一个立身看湖,一个窝在亭子边的栏椅上,一身灰黑的袍子,正在吃葡萄,可不就是李弘成和李承泽吗?
虽然是在醉仙居见到他们,但我很高兴,因为我想这次可以好好同李承泽告个别了。
思及此,我提起裙袂,雀跃地朝那亭子跑过去,一边笑意盈盈地喊:“李承泽!”
那人敏锐地寻声望来,漆黑的眸子里仿佛蒙着一层黛青色的雾霭,转瞬就与我雀跃的目光对上了。
对此,我高兴地喊他:“李承泽!承泽!”
我一边朝他挥手,一边迎面朝他奔去,像以前一样。
可是下一秒,我脚下猝不及防一绊,啪叽一声就摔在了亭廓冷硬的石地上。
我轻磕到了鼻子,但我没喊疼,自己一声不响就爬了起来,可是顷刻间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子淌下,我用手一摸,是鲜红的血。
我刹时愣住了,而李承泽和司理理皆是看不出情绪地望着我,反倒是李弘成的反应是最大的,他一惊,赶忙朝我走来。
见他步履匆匆,我不禁朝他笑了一下,想要安抚他。
我不甚在意地拿手去抹了把鼻子,想把那些血抹干净,可是抹了一手红不说,那血还滴滴答答流个不停。
我一愣,眼角微抽,心中又恼又惶恐,不禁开始胡乱地抹那些血。
“朝阳。”可身后的人猛地抓住了我乱抹的手,是南衣。
他的表情难得打破了平日里的的淡漠与冷清,变得有些复杂:“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
我困惑地看向他,见他干净的眼睛中倒映出了我此时鼻子以下全是血的模样。
呆愣间,南衣拿袖子给我擦了擦,然后将我一把横抱了起来,我满是血的手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襟,却将他那袭天水之青的衣物都给弄脏了。
我一呆,惊惶间,全是血的手一直在抖,我颤着声道:“对、对不起……”
南衣没说什么,抱着我就往回走。
我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当看见自己的手时,有什么可怕的画面从脑海中一一闪过,我害怕得想将自己就此缩起来。
惶然无措间,我越过南衣的肩去看李承泽时,他还一直望着我,神情十分平静。
可望着望着,那眼中的日光就被打碎了,他的神情上出现了一种莫名的恍惚与怔忡。
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叫住我,我们永远隔着那片湖与那条长长的亭廓,甚至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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