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炉香·一重山（二）

画妩自七岁开始生活在沉香阁，叶云谏比她大两岁，从沉香阁创立之初就在。原本少阁主的位子应当妥妥的是他来坐，偏苏合不肯收他做弟子。

        那一年叶云谏九岁画妩七岁，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相不对眼。因画妩甫一来到这里便坐稳了个“天下第一制香师苏合的唯一弟子、沉香阁少阁主”的位置，叶云谏心里很是接受不能，趴在苏合门前哭了大半夜。寂寥的夜空下，这哭声被苏合的呼噜声衬得格外凄凉。

        叶云谏哭的嗓子都哑了，歪在门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苏合开门出来，他就顺着门跌在了地上。偏苏合睡眼朦胧没看清楚，结结实实的一脚就给踩了上去。叶云谏“嗷——”的一声把苏合掀了个跟头。两个人拍拍屁股双双爬起来，苏合端着手觑了他半晌，很有风骨的沉吟了一句“唔……”

        下一句就不那么美好了，苏合皱着眉头说：“这是啥啊？还软软的。”

        自此之后叶云谏和画妩大大小小争斗不断，到了最后已经发展为两个人简直无法相处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以至于后来苏合一看见他俩就赶紧端杯茶捧一把瓜子，另还得拉两个小婢一起坐了，看戏一样的等着他俩往下演。

        这样的争斗持续到五年之后。十二岁的画妩偶然得知，万恶的叶云谏名云谏，单字一个“霄”之后，整整嘲笑他三年。

        天知道苏合为什么给他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叶云谏，叶霄，夜宵。

        所以当叶霄正色对画妩说出这句如果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的时候，画妩愣在地上半晌，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她如果死了，最该额手相庆的就是叶云谏。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对抗多年，也算难得的敌手，这点惺惺相惜的感情还是该有的。

        这真是无比宝贵的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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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个冬天过的极缓慢，画妩与叶云谏翻阅了沉香阁一万七千八百二十四本古籍。没有找到返魂香的只字片语，倒是让她学到了几种制香的古法，试了试觉得颇为顺手，便觉得这次行动也不是全无收获。

        但叶云谏不是制香师，他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得趣，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有一次吃饭时居然因为筷子有点滑夹不起豆子，就一怒之下掀了整个桌子。从此之后他愈发喜怒无常，到了新年时，整个沉香阁上下除了画妩，已经基本没人敢去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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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沉香阁的新年都过得铺张热闹，虽然主子不过三个，但上上下下仆人都有上百，凑在一起不觉孤单。而今年苏合不在，画妩又被叶云谏拉着整天在阁楼里看书，完全忽略时光荏苒。等到竹苓悄悄提醒她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日已是除夕。

        画妩觉得自己的做法十分对不起这少阁主的头衔，但面对被积雪覆盖的层叠楼宇完全不知如何下手开始布置。憋了半天只能说：“那就，那就放所有人一天假，大家各自散了去玩吧。”

        这一晚当真是画妩过的最凄惨的一个除夕，叶云谏心情不好闭门不出，连竹苓都跟其他人一起跑去城里玩。偌大一个院子就只有她一个人，从西院走回房间，一路上踩的积雪咯吱响，真是孤零零一个。

        她从来不怕一个人，可这个时候回顾来路，只看见自己的脚印，当真是觉得凄凉无比。想想自己爹不疼娘早逝，师父是个大懒蛋。再想想自己还是个活死人，心想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啊，鼻子一下就酸了。

        仰起头来吸吸鼻子闭了闭眼，再睁开，一个人影稳稳站在她眼前。画妩愣了愣，烟花在远处的姑苏城上空绽开在他背后。亮红的烟花映出他的剪影，画妩就着雪光辨认出他的眉目。一张那么好看的脸，他负手淡淡站在她面前，对她微微露出灿烂笑意：“阿妩，新年快乐。”说完便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怎么哭了？”

        这真是一场痛哭最好的开场白，画妩深吸口气，一头扑在沈晏怀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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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妩没有苏合的洒脱，没有超脱红尘看破万物。她才活了十七年，如今却只剩下七年好活。从没有人能被限定出一个生死界限，限定的如她这般不可抗。而她却从不能对任何人说，其实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这是她的懦弱，没有给任何一个人知道过，却在这个夜里被沈晏撞破。其实是他也好，画妩不想让苏合担心。叶云谏和竹苓也通通不行。而沈晏是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对于一场发泄一样的痛哭流涕来说，他可真是个合适的不能再合适的人选。

        大哭之后反而心里好受许多，画妩低头看着沈晏一身月色袍子，肩膀深深一片印渍觉得很不好意思，伸手抚了抚：“就当是洗了洗吧……”

        沈晏看着被她揉的愈发皱巴的衣服，摸摸她的脑袋：“发生什么事了？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因苏合曾叮嘱过她返魂香的事是不能跟外人提起的，此时不知怎么分辨沈晏算是外人还是内人，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于是道：“苏合去澜州送香，叶云谏心情不好，竹苓去了城里燃烟花。没人陪我，心情不好呗。”

        沈晏抿了抿唇：“是我考虑不周。事情有些棘手，本没想着会耽搁这么久。”

        画妩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解释，哎呀这可真是问心有愧，慌忙摆手：“啊不不不，这事跟你没关……”

        “有关系。”沈晏不由分说打断她，“这事跟我有关系。”

        画妩无言的站了好一会，抹了抹眼睛：“……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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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叶云谏持续闹别扭，竹苓买了人生第一场宿醉。画妩因前段时间翻阅古籍不断的试香，导致沉香阁的原材料存货急速下降，好几种都史无前例出现了没货的状态，因此不得不上街采购。在大门口又偶遇了沈晏，于是两人同行。

        她许久不出门了，逛着逛着就开始忘记初衷，先后买了三支簪子，两块烤红薯和五个小笼包，吃完之后觉得盐放多了，又开始到处找水喝。

        街头一文钱两碗的热茶把她喝的极其舒坦，转头瞧见沈晏双手端着站在一旁，很自然的举了一碗给他。因她觉得那包子实在太咸，饶是沈晏非常不似人间产物，应当也抗拒不了盐巴的力量。却没想到他看着粗瓷碗，默默的摇了摇头。

        画妩端着茶碗说：“脏是脏了些……味道却是挺……”

        这话被人打断。长街的尽处传来一个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啊——！”的一声从那头传到了这头，吓得整条街的人都蓦地一静。

        画妩心里抖了抖，觉得这叫声似乎太凄厉了点儿。然而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借着晚霞的红光，画妩伸长了脖子，基本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后脑勺。

        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街的尽头人头耸动。前面的人不断的往后跑，人群之间窸窸窣窣的声音迅速变成了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开始往后挤。很多人摔在了地上，其他人却连看也不看，逃命似的就从那些人的身上踩过去。小孩哭的嚎啕，女人尖叫的刺耳，惊呼声连绵不断。

        画妩转头看到旁边的狗洞已经被人率先占领，正不知道往哪里逃比较合适，胳膊就被沈晏牢牢抓住，微一使力就把她护在了怀里，飘飘然退到台阶上头，站在了一个墙角处。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画妩堪堪站稳回过头去，见到原本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大叔已经被人挤得踩到了地上，一下子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画妩一只手还端着茶碗，一只手抓着沈晏的衣角，目瞪口呆：“……发洪水了？”

        沈晏望着极目处顿了一瞬：“像是在躲什么东西。”

        画妩刚要说话，突然觉得天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回过头去一看，发现空中飘来一片花瓣。

        花瓣像是被劲风袭卷，打着旋的在街上一下子铺泻开来，像是一个漩涡，瞬间将整个天地都铺满。香味被风送到画妩的鼻端，她深吸一口气，疑惑说：“怎么会是桃花？”

        沈晏凌空握了一片递给她，她闻了一下，再次确定。

        这确确实实就是桃花，然而从花蕊向外，先是纯白，接着渐变成了粉红，再往外又渐渐变成了火红色，临到了边沿上，变成了血一样的绛红。

        这么漂亮的桃花她从未见过，然而那味道骗不了制香师。与此同时，街上已经被完全堵住，人们根本就跑不出去。

        他们不再推推挤挤，所有人脸上出现了一种骇人的表情，仿佛是恐惧到了极致，一个个开始腿软。这种恐怖的感觉一下子渲染开来，所有人的嘴唇都颤颤发抖，一声一声，宛若呢喃又像是惧怕到了极点，不停的重复着一个名字。

        画妩听不清楚转头去看沈晏，发现他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静了一静，轻笑出声：“桃花过处，百鬼夜行。这是……桃泱。”

        画妩先是愣了一下，不过一瞬就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的同时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桃泱，居然是桃泱。她居然来了姑苏。她怎么会来了姑苏？

        桃泱。

        这整个大陆上的人。你可以不知道当朝的皇帝是谁，却不能不知道桃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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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夜交替时分，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给每一片花瓣都染了一层血色。花瓣的中央包裹着她的剪影，那剪影也被镀了一层血光。她好像是凌空而立，劲风在她的身边打着旋，一阵一阵，像是有着实型一般，将她身上的衣襟不断的吹散开，像是被撕裂的锦缎，像是一尾尾蛇的信子，妖异而鬼魅的绕在她身边。

        层叠的衣衫流泻开来，猎猎劲风将它们吹得张牙舞爪，遮天蔽日一般铺满整个上空。那是一个宛如地狱阎罗般的影子，在出现的一瞬间给人巨大的压力。那种压抑的感觉笼罩在周围，无孔不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一切都发生在一霎那，鬼魅般的人影妖娆着如血残阳，仿佛魔鬼降临在这个世界。

        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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