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温玉

元闲每次见陆酥，都怕这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

        他想把自己的命交到她手里，又怕向他索命的那些魑魅魍魉盯上她。

        他只能对她嘴硬道：“生死有命，闲不强求。”

        这也是他不肯向她表露心迹的原因，她是一朵向阳之花，而自己满身阴暗，给不了她需要的光。

        元闲坐到书案前，拉开了案面下的抽屉，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情书，他细细数过，有三百余封。

        这些情书都是陆酥寄放在他这里的，她在清园的课室里有许多追求者，每回进课室时桌上总放着七八封情书。

        她会一封一封的仔细拆开来，看里面的内容，遇到写的好的句子就会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中。

        因为，陆酥除了画《风花雪月集》中的插画之外，还会帮别人代笔撰写情书。

        她对赚钱这件事情乐此不疲，虽然她家的银子够她花十几辈子，但她还是喜欢自食其力。

        寄放在元闲这里的情书，都是一些风流名士写给陆酥的，她觉得这些情书很有价值，等那些名士死了，她就能在黑市把这些绝笔情书卖上个好价钱。

        元闲并没有向她点破一件事，等那些名士死了，陆酥自己活没活着还是个问题。

        这三百余封情书中，有三十五封是元闲写给陆酥的，署名是云中鹤。

        陆酥做代写情书的生意时，写不出来了，就会在他身边读这些情书，希求从中攫取源源不断的灵感。

        她读的最多的，是元闲写给她的三十五封情书，她赞他文笔好，却不知这位云中鹤公子近在咫尺。

        陆酥有时候，也会做些让他生气的事情，比如说，接下那些爱慕元闲的姑娘的代写情书生意。

        元闲展开信纸读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为他写的，但又不是真情实意地写给他的。

        那些情话听着很甜，但句句都像砒/霜，让他无法自拔的同时，又荼毒着他那颗孤冷的心。

        永寿四十八年夏至，元闲爱上了关内侯府体面的二小姐。

        他记得那日大雨，在寒山寺观音玉像前的供案下，陆姑娘把自己最宝贝的炸炸糖，全给了饿了几天的他充饥，两个没娘的孩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陆姑娘拉着他跪在蒲团之上，在观音娘娘面前，她摁着他的头拜了三拜，二人结拜为干兄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对此有三点异议：第一，他不想和她做兄妹，他想和她拜天地；第二，他和她是同日生的，这是他此生幸事；第三，他不要她和自己共死，这不是她的命。

        元闲关上了抽屉，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他忽然想要去朱雀桥边的面摊上，吃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面。

        他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悠长悠长的小巷。

        朱雀桥上，他于绵绵细雨中，朦朦胧胧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那个傻瓜，竟然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桥上淋雨。

        元闲加快了脚步，靠近着桥上的她。

        陆酥的面上忽然感受不到雨点的轻吻了，她抬眼看着头上的伞，还嗅到身后人身上那股好闻的佛手柑香味。

        她指着河面上那翻滚的血水道：“阿闲，刚刚我在这里，看着北瑶镜司的素影卫，他们一人捅了曾金宪大人一刀，把全身都是血窟窿的他，扔到河里喂鱼去了。”

        元闲能听到伞下人声音中带着一股哭腔，但他知陆酥很少能流出眼泪来，这是一种病，是她的阿娘周棠留在她身上的病根。

        元闲用绢帕擦拭着她湿湿的头发，“酥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也不打伞，跟着你的青书呢？”

        陆酥道：“她看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有些吓住了，我打发她回去了。”

        陆酥解下了自己腰间佩着的玲珑玉绦环，将其扔到了朱雀河中，“曾大人，这是酥赠你黄泉路上的赶路盘缠，我等你二十年，等你回来杀这些奸党。”

        元闲也将自己的玉扳指一起扔了下去，“曾大人，闲多等你五年。”

        陆酥转身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元闲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弄到她耳边，“我与曾大人打过一个赌，最多二十五年，神熙将会迎来清平盛世。可惜啊！他没福看到，死在了郑后的鹰犬刀下。”

        陆酥勾起元闲的食指，按了一个印，“这个赌算上我一份，赌赢了，我请你去江湖传闻中的那家红尘客栈喝酒。”

        陆酥长到这么大，都没离开过玉京，她曾想学话本中的那些侠女一样，骑马挎刀走天涯，一人一马游江湖。

        她的老师不浊先生告诉她，神熙庙堂之上，太多狼心狗行之辈，太多奴颜婢膝之徒，江湖也可以在庙堂，用手中刀将那些朽木禽兽般的禄官劈死，也是在行侠仗义。

        雨停了，元闲收了伞，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

        陆酥转头想告诉元闲，让他对着天上的那座彩桥许愿，这很灵验！

        二人站的太近，陆酥的唇擦过了身旁元闲的下巴，他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脖子间，让她的心刺饶一下的痒了起来。

        她差点惊得就要退至桥上的栏杆处，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跌下去。

        元闲伸手抓住了她在风中飘舞的衣袖，借力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陆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不是成心的……你……你……你不要……误会……”

        元闲的心已然跳到嗓子眼了，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对着她温软的唇吻了下去。

        只可惜，这是他的想象，他没有那个“贼”胆。

        元闲用自己的食指戳了戳她眉心处，“酥酥，刚刚你对我的轻薄行为，要算钱。”

        陆酥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她把元闲给自己立的借据给撕碎了，“好说好说，阿闲，我请你吃压惊面吧！”

        他们二人下了桥，在面摊上一人点了一碗鸡汤面。

        面摊老板因为生意红火，给陆酥上的那碗鸡汤面里还误放了葱花，她是不爱吃葱的人。

        元闲替她将面汤上的绿葱粒一颗颗挑了出去，摸着碗里的面汤是温温的，才放心让她动筷子。

        陆酥吸溜了一口面条，“还是当年的味道，阿闲，你别看着我，自己也趁热吃。”

        他方觉自己一时看她看入了神，夹起一筷子面吃了起来。

        陆酥吃东西很是专心，她埋头吃着面，完全没发现他的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是风月画手，却对风月之事一窍不通。

        陆酥吃完了面，用自己的衣袖擦拭着嘴角的油渍，自打没了娘后，她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原来那个娇气的小姑娘，现在比汉子还糙。

        元闲还在细嚼慢咽，他见陆酥吃完了，怕她等久了，吃的快了些，一下子就呛住了，呛得满脸通红。

        陆酥给他倒了杯茶,“我的好哥哥耶，你别在这整这么大动静，要是被熟人看见了你和我在一处，给我家大佬打个小报告，你身上又得受伤不是？”

        元闲抿了口茶，“酥酥，我们俩之间没有什么，你家大佬为何天天防贼一样的防着我？”

        陆酥也不知道缘故，她胡诌道：“我家大佬，他是盼着我孤独终老才好，没有男人就没有什么桃花煞，我才不会像我美人娘亲那样红颜薄命。”

        元闲觉得她的这通胡说八道还真有道理，可见她家大哥陆东楼对自己爱妹用心良苦。

        好巧不巧，陆酥这张乌鸦嘴一下就应验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经过朱雀桥，赶马车的小黄门冯林对车内人道：“殿下，那边面摊上坐着的，好像是关内侯府的二小姐。”

        坐在马车上的太孙朱颐掀开帘子，看见陆酥和元闲二人在那里有说有笑，不经意间捏紧了腰间挂着的那块血玉。

        他下了马车，径直走向陆酥身边。

        陆酥正用筷子沾了水，在桌上和元闲一起讨论，要是真要收复苍州六郡，这仗该怎么打？

        朱颐站在她身后，抓住了她捏着筷子画军事布防图的手，“酥酥，这就是你在我面前常说的男女大防，难道元闲就不是外男了？还是本殿的身份不如他这个卑贱的外室子？”

        朱颐抓到了她的伤处，又在她面前说着侮辱自己好友的话。

        她也是个暴脾气，直接在朱颐面上甩了一巴掌。

        “朱颐，要说道自有我家父兄说道我，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若是寻常人，朱颐挨了这一巴掌，足够那打巴掌的人死千百回了。

        可他对陆酥很有耐心，甚至她都说了她讨厌他，他还是痴心不改。

        朱颐心下醋意翻滚，他一把将陆酥扛上自己肩头，还没等元闲动手。

        陆酥直接对着朱颐身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自己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了。

        她骂了朱颐几句“登徒子”，对着身旁的元闲使了个眼色，二人轻点脚尖，施展开轻功，稳稳当当地落在朱雀河面的花船上。

        朱颐能文不能武，眼巴巴地看着二人乘船远去。

        花船里，还坐着一位绝色美人，她是镇国公府的孙小姐郑温玉，人如其名，是一块如脂美玉。

        她在花船里看着岸上三人的一举一动，她的灼灼目光，没有落在自己未婚夫朱颐身上，而是在元闲这个郎君身上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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