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隐疾

陆东楼在四年前就对陆酥说过，元闲迟早有一日是要横尸街头的。

        陆酥也曾见过元闲身上白衣沾血，可沾的不是他自己的血，是那些贪官污吏的血，是那些奸佞小人的血。

        元闲常着一袭白衣乘鹿车，手中提一酒壶，乘风饮酒，衣袂飘飘，他的忠仆元宝则拿着一把铜铲跟在鹿车后面。

        元闲对元宝说：“死便埋我。”他为求他心中的君子道，得罪了玉京许多亲贵人家。

        他为难民道不公，他为苦民鸣不平，自己却是树敌万千，仇家满天下。

        陆酥救过元闲几次，见他满身像鱼鳞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痕，她的内心是说不出的无奈和心酸，她曾对他佯怒道：“阿闲，这是我救你的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你便是死到我家门口，我也不会再看你一眼，更不会为你哭一声……”

        少年听这话，唇角微微勾起，嘴角边的梨涡里溢出清泉样的波纹，他轻咳了一声，“酥酥，生死早晚，闲不强求。”

        陆酥对这个叫元闲的少年无可奈何，她只问他：“阿闲，风骨几两重？我散尽家财买你一身千金骨如何？”

        元闲还真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骨头，认真答道：“骨轻轻过一两风，酥酥，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

        元闲停住了，他敛了脸上的笑容，方觉自己再说下去就失言了，恐污了面前这位娇娇小姐的耳朵。

        陆酥在自己的飞白院休养了小半个月，手上的伤还未好全，但她收到了线人的消息，东宫的太孙朱颐开始行动了，他手中的剑最先砍向的，是那位一心收复山河故土的曾金宪大人。

        这一局她的父兄和两位神熙的储君都参与了，和曾金宪一条船上的元闲，很可能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她带着自己的侍女青书准备出府去找好友元闲。

        “青书，别傻站着，快拉我一把，我卡住了。”

        憨厚的青书把自家小姐从院墙的狗洞里拉了出来，“小姐，我们不是有世子爷给的出府腰牌吗？再说了，小姐，你不是会轻功吗？为什么还要钻狗洞？”

        陆酥被青书的一大串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懵了，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道：“嘿嘿……我被大佬锁在家中这么久，竟然忘了我自己还会轻功，这狗洞钻了这么多年，习惯使然啊！”

        青书蹲下身来用手比着那洞口的大小：“小姐，世子爷知道你总偷偷钻狗洞，这狗洞按着你的身量扩了不少，怎今日还会卡住？”

        陆酥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腩，幽怨地道：“大佬这些日子天天在我身边，督促我喝这个补汤那个补汤的，补过头了，比上次钻狗洞时胖了不少。”

        青书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自家小姐，她不如红绡会看人脸色说话，陆酥喜欢她的单纯，一直在飞白院里护着这个憨儍的小姑娘。

        陆酥耐心地回答了青书一个又一个问题，说话间，二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元闲住的宅院门口。

        青书扶自家小姐下了马车，正要代自家小姐去叩门环时，陆酥飞身落到了宅院的外墙上。

        陆酥听到了院子里元闲的读书声，她本想吓吓他的，可他此时正好就站在墙下，仰头看着墙上这个一脸坏笑的姑娘。

        元闲将手中的书卷故意砸向墙头上蹲着的陆酥身上，她身子失了平衡，跌了下来。

        元闲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陆酥稳稳当当地自己落在地上，还摆了个十分潇洒的姿势，“阿闲，你看，我如今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这一幕落在扫地的元宝眼中，心想：这关内侯府二小姐到如今都没出阁，也是她自己该的，一点都不懂自家郎君的心思。

        陆酥跟着元闲进到堂屋内，她知元闲不喜女子近身，刻意与他保持着三尺之距。

        二人落座后，陆酥大概估摸出了这处宅院的大小，她问道：“阿闲，现在玉京的房价已经这么贵了吗？我给你的那些金子只能买到这么小的？”

        元闲让元宝拿上来一小袋金沙，“剩下的金子都在这里，这处宅院我很喜欢，虽然小，但胜在清净，还有院里的那几株墨梅树，我很喜欢。”

        陆酥看向窗外，果真有几棵墨梅树，下雪天来赏，当是一绝。

        元闲又拿出一张字条递给陆酥，她看着上面遒媚劲健的正书，又看到“借据”二字，把这字条揣到自己怀里。

        “阿闲，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好好留着这张字据，你要是不还我钱啊,我把这借据上的字卖了，还债绰绰有余。”

        元闲让陆酥把剩下的金子拿回去，她推辞道：“你且放心用着我的钱，这钱和我家没关系，是我自己挣来的干净钱。”

        他眼睛的余光扫过自己书架上的那几排《风花雪月集》，他知陆酥的钱是怎么挣来的。

        她擅长画人像，这些年不浊先生出的这些《风华雪月集》，她以“六月霜”之名画了许多画收录其中。

        有些她画的画让他看的是面红心跳，她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陆酥让青书从包袱里拿出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元闲问道：“此书是讲什么的？”

        陆酥翻开红色的封面，上面写着“红娘书”三个字，“阿闲，你看你现在在玉京置了宅子，就差讨一房媳妇了，我特意去东街王媒婆那里拿了这本书来，你可以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姑娘。”

        元闲垂下了眼眸，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酥酥，不必了。”

        陆酥看元闲真的不感兴趣的样子，又换了本蓝色封面的“红娘书”，“阿闲，我就知道你这么多年不近女色，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为你想得可周到了，这里还有一本姻缘书，这书里的郎君都是像你一样的，他们也喜欢男子的。”

        正在喝茶的元闲被陆酥的话惊得呛到了，他剧烈地咳嗽着，“酥酥，我没有难言之隐。”

        陆酥自己翻看着手中的“红娘书”，“可惜了，我花了这么多钱，还给你在王媒婆的姻缘斋那儿买了一扇大金牌，把你的信息挂在他们那里最显眼的地方。我自己来看看，看这本书里有没有合我眼缘的郎君。”

        元闲用自己修长的手指将她手中的书抽了出来，“你想看好看的郎君画像，我给你再画几张鉴赏一番，如何？”

        陆酥摇摇头，“你画的郎君是好看，可世间是没有像画上那样的郎君的。而且我总觉得你夹带私货，那些画中的郎君，总有一处地方是和你长得一样的。”

        元闲轻咳了几声，面上有些泛红，“酥酥，你想多了。”

        “是，可能是我想多了，毕竟，美人都有共通之处。”

        元闲真的很想知道陆酥到底喜欢怎样的“美人”。

        “酥酥，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陆酥答得很干脆。

        这让元闲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她没有喜欢别人，难过的是她也没有喜欢自己。

        陆酥伸手拈起桌上瓷碟里的一只核桃，元闲让她递给自己,“你指甲蓄得长，别蹭花了，我给你开吧。”

        他用核桃夹子破开了核桃皮，将核桃仁倒在自己手心揉搓了一番，把上面的皮屑都吹没了，双手捧了倒在她掌心中，又拿起夹子去开第二个。

        陆酥嚼着嘴里香香的核桃仁，想起今天自己来找他的正事。

        “阿闲，曾金宪大人上的那道《议收复苍州六郡疏》,是你代笔写的？”

        “嗯。”

        “他是怎么得罪了东宫，为何朱颐也要杀他？”

        “东宫派了一波自己手下的官去西部三州赴任，其中就有朱颐的母舅，也算是你的舅舅。”

        “然后呢？”

        “曾大人在西部三州把这些东宫的人都收拾了，还先斩后奏，用尚方宝剑斩了朱颐的母舅”

        “活该，他算我什么狗屁舅舅，喜欢干那些当街强抢民女的下作勾当，曾大人斩的好。要是我啊，先把他的凶器给刀了，折磨他一通，让他死的不要那么痛快。”

        元闲看陆酥说着说着目露凶光，这样粗鄙的话在她口里说出来倒有意思的很。

        “酥酥，你问我曾大人的事情，是有人要害他吗？”

        陆酥点头，“他的恩师曾是前任首辅，与我爹爹在内阁斗了那么多年，输家是什么下场，死无全尸。阿闲，你这次上了曾大人的船，输了，一样的下场！”

        元闲笑道：“我还是那句话，生死早晚，闲不强求。”

        元闲送走陆酥后，元宝来收拾桌上的核桃皮。

        “爷儿，其实我们有钱，为什么还要向陆二小姐借钱呢？”

        元闲捏着袋里的一粒金沙道：“我喜欢欠她的。”

        元宝一脸忧色，“爷儿，你总在陆二小姐面前装穷扮可怜，要是哪天被她发现了你骗她，陆二小姐那气性，还不得拿着刀赶着爷儿你，从街头砍到街尾啊！”

        元闲笑了起来，“哈哈哈，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元宝看自家主子笑成那样，“爷儿，你不会……真像陆二小姐所说，有什么隐疾吧？咋这么喜欢被人虐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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