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避走

我让他将我放在我住处的巷口之外，我要自己走路回去。

        他将车停靠在路边，转头望着我说：“你是不想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望着他，诚恳地说：“请你要相信我，我们进一步认识没有意义，真的。你知道我会叠水果盘，那不过是几年前想省钱多吃水果的一个伎俩而已。你也看见我哭，这是所有的女生都会的事情。这两样事情让你认识了我，不代表我有认识的价值，或者说，不代表我有让你继续认识的兴趣。”

        我已经将自己打入谷底。董事长说，人是分层级的，人是按类聚分的，什么社会层级的人，就会和什么阶层层级的人在一起。

        我不过是上班一族，我不是开跑车的人。

        我怎么会认不出来他开的是什么牌子的跑车？那样的时速啊。

        有时候我会暗暗问自己，金诺一，你真的是上班一族么？你上班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你把你自己变成上班一族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时刻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为的就是不想让自己一旦进入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会因为偶尔的迷失，而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因为能看见很多在另外一个层级看不见的人，和物，以及欲望。

        我不过是想不动声色、在人不知我的情况下，让翁氏默默退出一直称霸的男装市场而已。

        他笑笑说：“随你。不过，既然有第二次见面，自然也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甚至第五次。”

        他的手指欣长，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方向盘，整个人靠在椅子背上，嘴角带着笑，并没有勉强继续下去。

        我摸索着穿好自己的高跟鞋，挽起包，对他说：“谢谢你，真的，将我从水中捞了出来，让我不至于淹死在自己的眼泪里。”

        他转头来望着我，嘴角还是有笑意，回答我：“能帮上忙，不胜荣幸。”

        我拉开车门，下了车，关上门，他将车启动开走了。

        若是董于蔺，一定会等我安全地回到家里才会走。

        董于蔺……我的心里又疼了起来，我蹲了下去，捂着小腹。

        我竟不知到底是胃疼，还是心疼。

        不知道这样在路边蹲着多久了，路上也没多少行人，就算有人走过，也不过是以为我在等人，等到腿疼，换个姿势休息吧。

        我对自己说，金诺一，你还能再哭一次么？

        还有必要么？不是说了再见的么？和星星说再见，其实在心底是和董于蔺说再见的吧……

        我终于还是慢慢站了起来，朝自己家的方向那条巷子走去。

        我低着头快要走近大门，看到地上一个被拉长的身影，我猛然抬起头。

        董于蔺站在我住的地方的大门前，毫无表情地望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钥匙，没有看他，走过去，将钥匙插入门锁内，打开门，走进去，反手要将门关上。

        我决心当他透明。

        他伸手把门挡住。

        我抬起头，看到他那双带怒火的眼神。

        “你去哪里？我到处找你，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两个小时。我出了厨房，四周已经找不到你，我问了人也不知道你的行踪。”

        他当然不知道我的行踪，他的父亲让人将我带到楼梯后的侧门，那个谁也看不见的注意不到的门。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将他的手拉开，依旧打算将门关上。

        他用半个身子抵住了门：“你到底在搞什么？我们今天兴高采烈地出门去，我还打算这次宴会后，你要搬到我那里去住，想着我一定要天天看见你，我要连路上的时间都要省下来能看见你……我买了新的家具，配置了很多东西……怎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又一次抬起头，他眼里的火气已经消了下去，我看到了痛苦。

        我轻轻地说：“董先生，现在已经很晚，你该回去了。今晚的事情，我已经忘掉，也请你忘掉。最好……”我顿了顿，“你连我一起忘掉。”

        我明显听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清晰听到他那胸膛内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气愤难耐。

        “你不解释么？”他开始有一丝绝望。

        我摇摇头。

        “为什么不解释？”他紧追着问。

        我沉默不语。

        他开始暴躁：“解释真的有那么难么？”

        我忽然觉得疲倦，一定是太晚了，白天又上了半天的班，昨夜也没睡好，肯定会倦。

        他见我不回答，没有再问，反而将门大力推开，自己走了进去，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说：“我知道你累了，你自己休息，不用管我，我看你休息，我自己会走。”

        我站在门边，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说：“你不能在我这里，现在是睡觉时间。你不睡，我也要睡，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明天能有什么事情？明天是周日，周日是休息日。”他开始向后躺，双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

        他决定无赖到底。

        我又呆呆站了一会，才将门关上，走进了屋子，将钥匙放进包里，将包挂好，不再理他，进到自己的卧室，换了家居服，走了出来。

        他竟然已经在沙发上睡着，我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简直哭笑不得。

        但是我知道，他也应该很累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边。

        连茉莉都没有在我这里留宿过。

        我只得将一床被子从卧室的柜子里拖出来，搬出来盖在他身上。

        我自己到洗手间去洗漱，出来时，他整个人变成躺在了沙发上，极其自然地将我盖在他身上那床被子卷住身子。

        我走到他身边，俯身下去看他。

        这个人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没有好好审视过？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个人是那么主动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那么主动地将他自己印在了我的生活轨迹里。

        武侠剧中有时候会有这样常讲的话：在下何德何能，竟然能得阁下垂青如此……

        这句话正是我现在的心态。想来，董事长也是那么想的。

        他已经熟睡。人们常说熟睡的人象婴儿，因为睡着的时候，是放松的时候，没有那样丰富的面部表情，就只显示内心休息的平静。

        高鼻梁，浓眉毛，头发一定是经常保持修剪所以看得出打理的痕迹。我在心里叹口气，他的母亲一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董于蔺一定继承了他母亲的优良因子。

        我直起腰，在他身边又静静地站了一会，抬头看墙上的时钟，短针已经指到了一点。

        竟然这样晚了，到了半夜。

        这一夜之间的颠覆，仿佛让人从一个世界浑然不知地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走了一遭。

        董于蔺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了我。

        我吓了一跳。

        他将盖着的被子拉了下来，右手一用力，我就跌到他身上，他的左手环了上来。

        我只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既然你不解释，我也就不听。我才不管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那瞬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说话，脑海里闪过董事长的说话，那一个家族的人，现在虽然不至于在水火边缘，但是若没有将对方吞并，很快也会沦落到自己家族被人吞并。

        那一家族的人……

        我默默拨开他的手，再次直起身，跪在沙发边，替他盖好被子说：“你如果真想睡沙发而不是回到自己舒服的家，那也随便你，注意不要着凉。”

        他很听话，没有再说话，眼睛闭上后，又沉睡过去。

        其实我的客厅的沙发，是专门找人定做的，坐的位置比一般的沙发的座位要宽至少三分之一，因为是用来给自己在家时候半躺半卧看书或者看电视，所以才想到这样的宽度。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海绵，也是我自己在外面专程到汽车坐垫定制商那里让人切下一大块海绵运回家里铺上。上面那层沙发套，也是去找了村里的老棉布一块一块缝拼出来的。

        这个沙发在外面简直就找不到，而且舒服度远远要超过一般的床。

        董于蔺还赚到了。

        我哀叹一声，侧身绕过沙发，走回到自己的卧室，将门关上，反锁。

        我不想把门打开，此刻若是外面翻天蹈海，我也不能皱一下眉头。

        我已经说过再见。

        第二日起床，已经是早上9点。

        我打开门，沙发已空，厨房没人，鞋柜前晚留下的鞋子已经不见。

        桌上有两只煮好的蛋，咖啡在咖啡壶里咕噜咕噜地轻轻冒泡，仍旧见有两片面包整齐地放在我家里唯一的一只粉色的花纹碟子里。

        董于蔺走了。

        还是做好早餐走的。

        我靠着卧室门，默默地看着桌子上的早餐。

        我给茉莉打电话。

        我问茉莉我能不能暂住在她没结婚前自己购置的那间小套间。

        茉莉在电话那头说：“当然可以，随时可以……不过你为什么要搬过来住？”

        我说：“我这里知道的人太多，我担心有人随时上门来讨债。”

        茉莉说：“你又不是亿万富豪，谁有神气隔三差五到你那里去讨债？也不是世界选美小姐头魁，更不会有人到你家等你到天亮，只为一个笑脸。”

        我说：“你说得很是。我竟然什么都不是，但是还是有人会上门来追债，搞得我每次回家前都很头痛。”

        茉莉爽快地说：“那你就搬到我那间房子里去吧。半个小时后我在那里等你。”

        我放下电话，将手提电脑打开，三言两语写了一封辞职信，直接通过邮箱发送给了陈太，大意是：多谢陈太一路关照，如今我已能将事业四部工作支撑走向正轨，再留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因此特上辞呈。

        没有意义，恐怕陈太会理解为我的高傲无比，将一个部门从无到有，从有到正常运转，到盈利，再到成为董于蔺的前锋团队，我是自持自傲。

        如果这封辞呈转到了董事长，那么他也许会认为，让我离开了董于蔺，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走了也好，免得要再花心思找另外一个时机来我和谈话。

        我怔怔地看着那份邮件就那么从屏幕的左边闪到右边，页面以快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黑了一下随即正常，那封邮件已经就这么发送了出去。

        我默默坐了几分钟后，伸出右手将电脑关机，起身开始收拾。

        我将所有衣服和鞋子全部装箱，床上被褥垫子统统收起塞进衣柜，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在楼下等我。收拾好行李后，关好所有的窗，把电的总闸拉下，又将门关上反锁，出了门，将两箱行李丢进已经在楼下等我的出租车的后尾箱，跳进了车内。

        司机很奇怪地从反视镜看着后座的我，我报了一个地址，司机开动车向目的地奔去。

        他大概很奇怪，为什么一大早一个姑娘家会自己搬家，连个劳动力都找不到。

        我自己苦笑。

        出租车几乎穿过整个城市，到达城市的另外一端的一个小区内，将我放了下来。

        我到了城市的另外一端，应该再没人找得到我。

        茉莉已经在她自己那套房子里等我。房子简单明了的装修，干净整洁，我将行李拖到大厅，她双手叉腰站在厨房门前看着我。

        “怎样？我这里不比你那里差。”她得意地说。

        我四处张望：“还好，我不过暂住一段时间，不会住久。”

        “随便你，我又不等房租来开锅。”

        两个人七手八脚将我的行李归类放好后，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茉莉和我双双躺在卧室里的床上，重重叹口气。

        “终于忙完！”她说。

        我没有说话，手臂摊开，两眼望着天花板。

        茉莉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要到我这里来避难？”

        “我辞了职。”我轻轻说，“来这里求你收容我。”

        “你辞职了？这个正常，早在我预料之外。”茉莉好笑地说，“你看你，象只受伤的小兔子。那个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金诺一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没有说话。

        她看我的表情不对，连忙岔开话题：“我从来没有发现你的衣服竟然这样多，到这里足足能放下两个柜子。”

        我转头望着开着门的衣柜，哑然失笑。

        茉莉说的是真的。

        以往在自己家里，每次买了衣服回家，都往衣柜里塞，能塞多少是多少，现在全部清出来，才发现一件一件挂上衣柜，竟然要这么许多时间。

        茉莉说：“我知道女人买衣服是不惜血本，没有理由，头脑发热，花钱至上……但是男人买衣服不会左看右看，前比后比，看中就买，所以，诺一……”她凑上来，“反正你已经辞工，要不要再考虑我之前的提议？我们一起再做一个男装品牌，本钱不用担心。”

        我说：“好，本钱你也不用担心，我也能出一半。”

        我自然能出一半，这点本我还是有的。

        悲伤既已过，且又由不得自己左右，我还能继续沉沦？沉沦不能解决问题，我唯有换一个要做的事情。

        四叶logo迟早会易主，自打我开始接手那十家被买下的门店，我已经发现里面的漏洞与致命的经营缺陷，它迟早会被替代。

        我不过加速了它被替代的速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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