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星星

我和董事长两人站在落地窗前，各怀心事地沉默地看着一楼厅里的热闹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董事长叹口气：“这整个家族人，都需要有一个庇护。老太太年事已高，家里兄弟姐妹都在这个集团里，一旦大树倒塌，或者说经济不景气，这整个家族都要受牵连。金小姐，你可明白？”

        他的口气里透着沉重，仿佛当年自己选择同样的路，也是为着这个家族能顺顺利利在他看护下一路走下去。

        我怎么会不明白？

        我紧紧掐着的手指甲慢慢地松开来，生疼。

        我心里对自己说，反正结果也是一样的，原本也是我想要达到的目的。不管是我希望能借助董家的实力，还是董家借助别人的实力，都是想将翁家的生意击垮也好，易主也好……

        都可以。

        我心里对自己说。

        反正我也不是因为董于蔺而来到现在这样的位置。

        反正也能达到这个目的。

        反正……

        我觉得自己有眼泪要掉下来，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止住，收了回去。

        他原来只是自始至终都不是属于我的……

        我忽然笑笑：“董事长，我明白。我可是要辞职？”

        董事长转头凝视着我说：“不用，年轻人，你的工作做得很好，我想调你回总部。我有另外一个部门想要交付给你，请你要相信，绝对不是因为你承诺什么。这是你自己的能力。”

        “你不怕我回了总部，董于蔺和我见面的机会更多？”

        董事长温和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让人担心，我今天就不会来找你谈话了。”

        他已经预料并且判断我的下一步，在他安排的下一步之后。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停顿了片刻，我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董事长点点头。

        我退后一步，转了身，闭了闭眼睛，默默深吸一口气，迈开大步走向门外。

        那位引我进门的服务生依然在门外等候我，见到我出了门，礼貌地迎了上来，带着我走过转廊，下了楼梯。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下，忽然失笑。

        我连下来的楼梯都不是正厅的方向，是在正厅背面，谁也瞧不见我，谁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身后有一个后门。

        别墅就是好，可以有很多门，方便很多人因为很多不同的目的进进出出。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厨房在另外一个方向。

        董于蔺正忙着指挥人把散落的碎玻璃收拾干净。

        我站了一会儿，想着要自己回家去，才发现这里出去没有公交车站，没有的士经过。我如果要能打到的士，要自己走至少半个小时的路出到路口，才有可能看到的士。

        我蹲了下去，望着栅栏外。

        这里的别墅都用栅栏围着，绕着栅栏密密厚厚地种着艳开的三角梅，粉红色和大红色，层层叠叠地挂在枝上，就算是在黑夜中，也能感觉到花开的努力。

        我抱着膝盖，先是感觉几滴眼泪重得已经止不住往下掉，终于低声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连哭都不敢在董事长面前哭。

        我到底是装坚强，还是装无所谓？

        就这么哭了几分钟，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哭？我以为你只会开心叠水果塔，是不会哭的。”

        我停了下来，回过头去，泪眼湿答答地看过去。

        我实在看不清，眼泪已经将我的眼睛蒙住。

        我晃眼好像看见一个人，闲闲靠在门边，穿着咖啡色的毛衣，里面的褐色格子领子衬衣翻出来，一条卡其长裤倒是显得腿很长。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用手抹掉眼泪，没有理会他，回转头，看着不远处的三角梅，眼泪又开始簌簌往下落。

        他走近我，一把拉起我说：“来，我们换个地方，这里你如果不开心，反正我也不开心，我们换到别的地方去。”

        我挣扎了一下：“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干嘛拉着我？”

        他凑近我说：“你擦干净眼泪看看，好好记得我是谁，然后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我在这里也闷得很。”

        我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大门外。

        我本来就想离开，无论这个时候有谁能带我离开，我心里不知道多乐意。

        我真的想离开，只要能离开。

        他把我带到一辆宝蓝色的车前，拉开车门，问我：“你想好了，要不要走？”

        我抬头望望那幢灯火辉煌的楼，刚才那样的对话一字一字刻在我心底深处，仿佛剜出了血。

        跌跌撞撞，我也要把伤口捂上。

        我没有表情地毫不犹豫地坐进了那辆宝蓝色的车里。

        若是这个人将我卖掉，我也心甘情愿。

        他将车门关上，自己绕到司机车位开车门坐了进去，只交代一声：“坐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应一声，车就“呼”地一声飞了出去。

        他开车比董于蔺更快。

        车还没到大门，大铁门就“哗”地一声忙不迭打开了，我转头看着身边这个人，借着微弱的灯光，才发现，这个人的五官更分明，比董于蔺更多一份文静之气。

        但是他开车的车速比董于蔺更快，快得和他的长相完全不是一个在空间并存的两样有联系的事物。

        我很快转回头来看窗外两边路边的建筑物，飞速向两侧倒退。

        一路我都没有说话，只顾着自己眼泪一波又一波地流。

        他偶尔不时看看我，全程也没有说话，专注地将车开得跟火箭似的。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才发现，居然四周开始没有建筑物了。

        我不安地东张西望。

        他“嘿”了一声，说：“怎么？你现在才反应过来觉得慌张？”

        我硬着头皮说：“谁慌张？你才慌张！你开得那么快，交警一定会注意你。”

        他无所谓地说：”这里是郊外，你什么时候见过交警在这个点在郊外执勤？”

        我哑口无言。

        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问：“那么晚了，去哪里都是错的，我要回家。你要不放我在这里下来。”

        “你如果在这里下来，就天亮才能回家了。”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为什么？”

        他双手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说：“你不用瞪那么大的眼睛，我知道你眼睛大。眼睛大流的眼泪也比平常人多一些……这里基本没有出租车，你要不就走路回去。”

        我气馁。

        我看到他嘴角有一丝微笑：“要到了，坐好。”

        我挺直了腰，他的方向盘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我整个人被甩到了椅背。

        他斜斜瞅了我一眼说：“早就叫你坐好的。”

        我气极说：“我已经坐得很好了，但是你开得那么快，又不是和人飙车，开那么快干什么？”

        他一脸无辜地说：“小姐，我这辆车的速度就是这样的呀。”

        两人还在争执，车忽然“嚓”的一声停了下来，我整个人又向前扑过去。

        他从背后拉住了我的左肩膀。

        我怒视着他。

        他没说话，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到我的车门前，打开门，示意我下车。

        我坐着不动。

        他没有坚持，只是弯腰将鞋子脱了下来，打开后车门，将鞋子丢了进去，将门关上，走回来两步问我：“你要不要下来？”

        我扭着脖子赌气说：“我不下。”

        他拍手说：“行！那你别后悔！这里的星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过来看的。”

        我心里一震，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看着我笑笑，左手朝外面的星空指了指，右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左手方向看了过去，他的右手又靠近一些问我：“这下面是沙子，你要不要也脱鞋？”

        我满心惊讶地看到了车外天空的夜星。

        那些星星仿佛距离我们很近，触手可及。夜是黑色的，星星是亮白色的，就好像那些在日间里开放成片成片的地蕾花，摇曳闪烁。

        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我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我看着他光着的脚，又看看自己的高跟鞋，两脚一蹭，高跟鞋就离脚而去，我赤足跳下了车。

        我没让他拖我的手。

        他不过笑笑，把手收了回去，替我在身后关上了门。

        我站在石堤岸边，静静默默地看着星空。

        他走到我旁边，从石堤跳了下去，踩在了下面的沙滩上，回过头来，又将手递给我，示意我也跳下去。

        我没有去扶他的手，自己蹲了下去，左手一撑，右手一伸展借力，两脚悬空也跳了下去。

        他摇摇头：“你如果太过独立，会没有人帮得上你。”

        我没有说话，赤足站在沙地上倔强地看着他。

        他咧咧嘴说：“我们在往前走一走，这里是个公共沙滩，不远处有一个守望亭。”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灯光。

        我又不安地看了看四周，他安慰我说：“这里通常贼还来不了，因为距离市区太远，没有车真来不了。四周有安全站，你放心好了。”

        我说：“我不想走，我就想在这里坐着看星星。要不然你自己去走走，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说完，转身双手撑着石堤，一蹭又越了上去，一屁股坐在石堤上。

        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原来不是个淑女。”

        我坐在石堤上，晃着双脚说：“谁告诉你我是淑女？”

        他说：“你看你，穿着长裙和高跟鞋，上次见到你是在董家别墅里叠水果盘，今天见到你长裙长发哭嗒嗒的，不是淑女是什么？”

        我才想起上次在老太太生日的时候，那个在我叠水果盘时身后想起的声音。

        原来是他。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回头，所以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长得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我很认真地仔细端详着他。

        他说：“怎样？现在才来注意我，会不会有点晚了？”

        我摇摇头说：“我都没发现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把你丢在一群人当中，不过是高一些罢了。”说完这句话，我又想起董于蔺，心里痛了一下。

        董于蔺也很高。

        他跟着也蹭上了石堤，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没有再说话，只抬头静静看着头顶的夜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看来我们两人都很普通。”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竟然开始轻轻唱起歌来：“愿摘下千束星光，将梦儿悬在我窗，将星光铺满如诗的晚上……”

        我“噗嗤”笑出了声。

        他转头问我：“你笑什么？没听过这首歌么？”

        我忍着笑说：“这首歌实在太老了，大概是我的父母辈的流行的歌曲了。”

        他说：“可是很好听的，是不是？”

        我不得不点点头。

        我听我的母亲在碟机里放过这首歌，那时一同放的还有很多老的粤语歌曲。

        这首歌我再熟悉没有了。

        “愿摘下千束星光，将梦儿悬在我窗，温暖这最美的晚上。愿籍着一室花香，将未来甜蜜构想，将爱情铺满如诗的晚上……”我跟着他轻声哼了起来。

        末了，我们一起将歌轻轻哼完，又静寂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说：“没想到你也会唱这首歌。我以为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很多都没有听过，更不用说会唱了。”

        我微微一笑说：“我还会唱很多这样在那个年代的歌。”

        他说：“这首歌最好唱，也最好听，是不是？”

        我微微点点头。

        我常听自己的母亲唱着这首歌哄着我睡觉。

        我有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她很少唱《宝宝乖》或者唱《小燕子》来哄小孩子睡觉，偏偏要挑一首当年流行的歌曲，按着《宝宝乖》的节奏来哄我睡觉。

        他说：“我没有问你的名字。”

        我回答说：“你不用问我的名字。今晚你送我回去，我们止于此。”

        他眨着眼睛看着我问：“为什么？”

        我看着头顶上的此起彼伏一闪一闪的星星，闷闷地说：“我不过是你偶尔在一个角落捡起来的一朵花，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行程。我要多谢你带我来看星星。”

        看星星，原来是另外一个人承诺我的事情。

        他大笑起来：“你看看你，又拒人千里之外了。”

        我说：“我哪有？不过是在说事实。你看，明天太阳升起来了，我又要按照每天的步伐照样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然后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他悠悠地说：“我怎么听着觉得像是机器人的生活。”

        我愣愣地说：“很多人可不就是机器人一样生活？唯一悲剧的是，机器人感觉不到失望，人能感觉到，有了七情六欲，生命里起伏不定，都是情绪作怪。”

        他凝视着我说：“你太悲观。”

        我没有说话，站起来，拍拍双手和身后的沙土，说：“我想回去了。”

        他看看我，轻轻笑了一下，也照样站了起来，说：“行，我现在送你回去。”

        他的车还是那样飞了出去，按着原来的路往回走。

        我透过车窗望着在身后消失远去的夜空，心里默默念着：“再见，星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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