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再后来，大约是一个月后，方海真的回荒都了。

要说这世间的诸多遗憾之中，物是人非事事休，定是占得一席之地。就如方海带着彷徨与沉郁，就如舒瑜揣着哀恸和愧疚，二人苦苦的相思与坚持，换来的是一身待嫁的红衣，只不过这嫁衣不是为他而穿，而是为了别人。

犹见当时，方海马不停蹄的赶回书院，本是容光焕发，满面春风的向叔父告知自己的喜事。明明功名在侧，一步之遥，只等放榜那日，三书六聘，求娶舒瑜。谁知似此星辰非昨夜，佳人已不在，独留他伫立寒风。

再到宅院，再见婶婶，她已然憔悴消瘦，向方海哭诉、忏悔。亦责怪他来的太晚了些，舒瑜早已被杨老爷带走，关在府上。纵使他们变卖家产，东拼西凑借够了钱，拿去赎人，杨府却是闭门谢客，不肯再见他们。叔父一气之下到官府击鼓鸣冤，岂料，官府只说黑纸白字写的清楚，可怜舒瑜白白卖给了杨府，二位老人也因此心力交瘁，病了不知几日。

方海心有不甘，安顿好叔父与婶婶，带着好些银两去了杨府，决心把舒瑜赎回。到底是他年轻气盛，怎么抵得过阴险狡诈的商贩。荒都不过一个小地方，难得有一个舒瑜这般生的花容月貌，杨老爷好不容易才得了手，怎肯轻易放人。见他闹事，派人狠狠打了他一顿，竟是连门都没能进。

众人看得正气恼，问寻眼梢偷偷瞥向了林川，见他双手紧紧攥着，显然心中恼怒。许是想起了他的前世，问寻又默不作声的摇了摇扇子。

这时，画面一沉，地上突然出现好些碎银，那些小厮立刻停了手，急忙去捡。方海得了空，踉跄的站起身来，一把揪起那位略显瘦小的男子，胡乱抓了一把银钱塞进他怀里。

方海咳嗽两声，怒声略带嘶哑，道：“把这个交给你们老爷，他自会见我。”

那小厮看了一眼手里的银两，和他递过来的纸书，欣然同意。

当那份带着两滴鲜血的纸书递到杨老爷面前时，他本是十分不屑的拆开，待目光移上时，却是脊背一凉。原来那纸书是御史大人写的一封推荐信，举荐的人正是方海。

巧的是，他方才刚收到太守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恰好提到了此次的状元郎，那人亦是方海。杨老爷大惊失色，知道自己得罪了人，急的团团转，连忙叫人将他请进府里来。

天色暗沉，阴云密布，好似又要下雨。

没过多久，管家引着人走进院子。杨老爷连忙上前迎接，眼见来人仪表堂堂，眼中怒意甚浓。他连连赔笑讨好，一抬头，正对上方海愤恨的目光，心中悚然一惊。便知今日这仇已然结下，待他上位之时，自己绝不会有好子日过了。

杨老爷面上笑着请罪，眼神却是阴毒狠厉，心中越是算计，声音越发讨好：“公子切莫怪罪。实在是我与舒家白纸黑字记的清楚，谁知他们硬要耍赖，我被他们吵的烦了，竟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不要怪罪我啊！”

方海站在桌前，不屑与这虚伪之人攀谈，直接了当的问道：“舒瑜小姐现在何处？我今日来就是要带她回去的。请杨老爷放心，舒家婶婶欠你的钱，我会连本带利替她还上，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呃……”他说的厉害干脆，让杨老爷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

方海侧头，斜睨着他，沉声道：“怎么？杨老爷是不愿放人吗？”

“不是，不是。”杨老爷一脸假笑的看着他，心中自然一百个不愿意，只是无法言说而已。

方海正过头，不愿再看他，说道：“那就请杨老爷快些把人带上来吧，钱我自会还你的。”

见他铁了心要带走舒瑜，杨老爷连忙松口，推脱到：“公子，不是我不肯放人，实在是我不敢放人。”

方海疑惑的看向他，问：“此话怎讲？”

杨老爷的眼珠骨碌一圈，借口道：“您也知道，我是个生意人，这场饥荒来的突然，我赔了好些钱。好多商铺都等着银子周转，我实在是不敢贸然放人啊，大人您体谅一下，要不等您凑齐了银子再来？”

方海瞧他说的诚恳，信以为真。只是方才自己已经将银子扔出去好些，只得等到明日才能再凑齐。

他盯着杨老爷说道：“你说的话我可以答应，明日我便带着钱来，到时请你务必遵守承诺，把舒瑜小姐还给我。”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杨老爷连声答应，满脸堆笑，说道：“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可以先将当时签的字据还给您，我相信公子的为人，不会对我赖账的。”

方海不疑有他，正色道：“那是自然，我一向说到做到。”

“好、好，公子一言九鼎，我自是相信。”杨老爷高声称赞，忙替他抽出椅子来：“您先请坐，我这就让人去取。”

说完他便冲着门喊道：“来人啊。”

在门外候着的管家闻声，立刻推门走了进来，弯腰行礼：“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杨老爷斜着眼瞥了方海一眼，一脸阴沉的对着管家，声音依旧如常，说道：“你去把我与舒家签的字据拿来，顺便再备些好酒来。”

管家跟了他二十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快速眨眨眼，算是回应。瞧方海看向自己，忙低头应声，退了出去。

杨老爷调整好情绪，转过身，又换上一副笑面：“公子莫要着急，我家的账本和字据实在太多，只怕要找上一阵。我让人备了薄酒，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方海漠然，不答他的话。

没过多久，管家亲自端了两杯酒来，一杯放在方海的面前，一杯放在杨老爷面前。他看着自家老爷，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透露着什么讯息，说道：“老爷放心，字据我已经差人去找了。”

管家转头又对着方海介绍道：“这是老爷珍藏了十年的女儿红，公子您尝尝。”

方海本是不贪酒的，只是杨老爷朝他敬酒，一口饮下，他又再三劝说，方海实在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也仰头饮下。

杨老爷和管家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手里的酒杯，见他确实喝了精光，二人不禁面露喜色。管家连忙退了下去，没过多久就将那字据交给了方海。

然后，杨老爷似乎特别好说话，不管方海说了什么，他都一一答应下来。

再后来是管家亲自送他出了门，尽管方海再三拒绝，管家却一脸坚持硬要送他。路上一位小厮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管家则在他身边一路闲聊，以至于方海并没有注意到，此时他们已经身处一处偏僻小巷。

阴云密布，遮月隐星，冷风四起，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交谈之际，方海顿时腹痛难忍，他的手紧紧攥着腹前的衣布，身体微躬，脚底一软，踉跄几步，差点摔倒。管家佯装不知，上前假意馋扶，趁他没有防备，一双带着老茧的手却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

方海中了毒，身上剧痛难忍，双手不断扒着他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道红痕，终是使不出力气来。

不出一会，眼仁便颤颤向上翻，气管犹如粘黏。他渐渐无力挣扎，嘴角的血从指缝留下，最后瞪着眼，垂下了手臂。

曲铃儿满眼惧色的看着那昏暗中沾满黑血肮脏的手，只觉头皮发麻，连忙往林川身后靠了靠。

冷风吹过巷口，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惊惧退却，心中一阵悲凉，不禁感叹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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