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群可爱的鬼

狼牙驮着九妤一路疾驰，搅乱了山间浓雾，惊醒了树上的宿鸦。狼牙有如离弦的箭矢，一口气跑出三里地，跑到苍辰峰与苍梧峰之间的半山腰处才放缓下来。

        太公庙位于岁始山东侧的苍梧峰上。从太公庙出来，如若回岳城皇宫，必会经过山北的苍辰峰。而极北观正坐落于苍辰峰上，道观面朝岳明城。人在城中，仰头朝东眺望，便可见巍峨山巅，雾霭缭绕间伫立一座威严道观。道观所占之地正是观星望月之处。

        素白鲛绡纱月色下迤逦缥缈如水，灰狼油亮顺滑的皮毛泛起银灰波纹。狼牙步履矫捷地驮着她爬上一坐小丘，而后立于丘上远眺。

        九妤自灰狼身上跳下来，一手搭在狼背上轻抚着，一面抬头仰望苍辰峰巅。隔着一片黑沉沉的林子，借着泼洒的月光，隐约可见被山岚环绕的古观。

        她只听过极北观，却从未踏足过。

        早在九山时她就常听九五与九娥说起极北观。观主石门真人是个游历过五湖四海的高人，于道家学问参悟颇深，此人虽年过期颐，却鹤发童颜，身壮如牛，无病无灾。只这最后两点，羡煞岳国几位几百年来求仙问道一心想长生不老的皇帝老儿。

        隐隐约约有声响自远处传来。九妤停下轻抚的手，而后屏息闭眼，寻声放出灵识。

        两息后，她睁开眼，沁了月光的眸子隔着黑沉沉的密林直直望向苍辰峰的半山腰。

        怎会有大队人马在山路上？

        今早在进宫的马车上，九不服与他们讲了近几日岳明城中的情形。因怪事频生，搅得百姓富户人心惶惶。按理说，这时候应是少有人出门才对，更何况是三更半夜。

        “去看看，步子放轻些。”九妤手指陷入狼牙后颈暄软的灰毛里，轻轻抓了抓，随即翻身上去。狼牙转头朝密林里走去。

        四爪落地悄无声息，一人一狼皆敛起气息。彷如这深山密林间两抹四处飘荡的游魂。九妤正如此想着，视线里忽地飘过几道残影。

        她抓着狼牙的手蓦地一紧。

        难不成真有孤魂野鬼？

        思及此，九妤心里隐隐有些兴奋。

        长这么大除去九山里的小精小怪和同辈之间装神弄鬼吓唬人的把戏外，她还从未见过话本子里讲过的鬼呀神呀仙呀的。此时此地，神仙应该是见不到了。不过见见鬼也别有一番情调，回去后讲与九娥听，那丫头想必会艳羡到流口水。

        鬼影蓦地自脸前飘过，狼牙刚伸出的前爪倏然停在半空。

        九妤赶忙安抚地撸了两把狼牙的脑袋，压低声道：“想你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也罢，与你走这一遭也算给你长长见识了。莫怕，只是区区孤魂野鬼。话说回来，算是我们闯了人家的地盘，不过我们不是捉鬼老道，不与他们为难，他们也断不会与我们为难。放心大胆地往前走！”

        狼牙：……

        你哪只眼看出我怕了？另外，你这异常兴奋的口吻和雀跃的神色，是想与鬼把酒言欢吗？

        九妤安慰好坐骑，端着一张雀跃不已的小脸紧张又兴奋地打量起深山密林的孤魂野鬼。别说，这些鬼竟比话本子写的那些个鬼温和许多。一个个……都木呆呆的。

        越往密林深处走，鬼影的身形愈发清晰，最清晰的鬼影近乎生人半透明的身形，并隐约可见生前的装束模样。看那装束打扮竟是岳国寻常百姓的模样。且都三五成群地凑做一团漫无目的地乱飘，粗略一数约摸有四五十个，各个都好似混沌般，随夜风吹去哪里便飘去哪里。

        九妤没接触过死人的魂魄，确切的说她就很少接触人，最近也只见过一个满嘴规矩礼仪的暮云霭老顽固。想起暮云老头，九妤忽觉眼前的孤魂野鬼愈发可爱可亲，呆头呆脑，怎一个憨态可掬可形容。

        “据说鬼也分为穷鬼、色鬼、饿死鬼等诸多鬼种，你说，这些飘来飘去的到底是哪一种？”九妤抓着狼牙的后颈毛问道。

        狼牙偏头朝后看她：这丫头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怎地一脑袋鸡零狗碎。

        眼前这些孤魂野鬼，九妤实在看不出他们到底因何会徘徊在极北观半山腰的密林中。同样也看不出这些鬼到底属于哪一种。

        “想来你们做狼的定然不在乎鬼呀怪呀的，但如今跟着我，当以求知上进为己任，回头跟九五、九嫦的兽多学学。”

        她一副暮云老头训诫学生的口吻，听得狼牙直翻白眼。

        狼牙：自己是个半瓶子还想让坐骑学富五车，说的过去吗？

        一阵森森凉凉的夜风倏而刮过，一位三旬妇人的游魂轻纱似的蓦地自九妤和狼牙身上穿过。两人先是一怔，继而赶紧打量自己，竟半点无碍。按说鬼乃至阴至邪之物，近人身必有碍。虽说九山人都不是人，但被鬼穿身而过也不可能完全无碍。

        “难道被超度了？”九妤自言自语道。

        她并未急着走出密林，而是任由狼牙带着她从一群群孤魂野鬼间走过。如此看了一圈，她竟发现了七个与其它孤魂野鬼迥然不同打扮和死法的鬼。那是七只无头鬼，而且看装束竟是北境人的穿着。

        狼牙停在那围坐一团的七个断头鬼跟前好一会儿，九妤唤他三次，他才动弹一下。

        又走了半刻钟，一狼一人来到了密林另一边。

        密林另一边接近城里通往极北观的山路。风清月朗的夜晚，视野俱佳，九妤这才看清那隐约的声音来源。

        只见通往极北观的山路上，一行十几辆牛车载着摞得老高的货物正吭哧吭哧往山上爬。车夫扬鞭甩老牛，那鞭子甩得着实绵软，好似再给老牛挠痒痒一般。月色下老牛走的慢慢吞吞，偶尔偏头叼一口路边的草慢慢嚼。

        车队前后均跟着十几个穿着短褐的青壮年。

        一位年迈车夫朝前问：“还有多远？”这人显然是没去过极北观的，否则也不会问路途远近。

        走在车队前头的领头男人，声音粗噶地回道：“还得半个时辰，加快些，你们须得赶在天明前下山。”

        三更半夜，往山上运货。难不成明日有大道场？

        九妤拍拍狼牙道：“能嗅出车上的物什吗？”

        狼牙：……

        当他是狗么！

        狼牙假装听不懂她的话，不悦地刨刨前爪。

        九妤耸动着鼻子嗅了嗅，夜风吹动树梢，空气无声流动间，她嗅到了一股陈泥的腥味，其中夹杂着檀木的气味儿。但又不似山中檀树的味道，那味道有些陈腐、诡异。

        “回吧。”既然看不出明堂，又不能乍然上去问。不如尽早回去，回头捎信儿给奇鹰楼，让那边去看看，如此比她贸然行事来得稳妥。

        狼牙驮着她几个起落便到了城外，躲在城墙下的阴影处等巡逻侍卫走远，接着猛然一跃，忽地窜上六七丈高的墙头，眨眼便消失在城头。

        进了城，九妤转头回望，正巧看见城墙上站岗的侍卫扶了扶忽然被风吹歪的火把台，而后茫然四顾。

        岳明城中有宵禁，临近子时也只有巡逻的侍卫敢在正街行走，各个坊市间均已下钥落锁。

        远远瞧见一幢雕栏玉砌的高楼顶层还亮着烛火，九妤忽觉那高楼的样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定睛再瞅，瞧见三四层楼的位置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奇鹰楼。

        “呵。”九妤咧嘴一笑，那笑很是不安好心，且带着三分的猥琐。如若让那些被美貌倾倒的人见到她这幅样子，定会瞠目结舌以为见了鬼。

        实则九妤的笑是发自真心的，她真心以为自己折腾了大半宿，不填填肚子再回宫，这趟就算是白出来了。

        况且已经到了熟人的地盘，不打包点东西带走，着实算不得朋友，回头九五、九娥知道了非得谴责她有失礼数。九妤自然是深以为然，心道：既然到了人家家门口，怎好空手而归？这是瞧不起百里家吗？区区几只肥鸽子，她想要，难道百里孤飞会不给？他百里孤飞断然不会是如此抠唆之辈，比之九不服不知道要阔绰多少！

        “狼牙，夜宵吃烤乳鸽如何？”九妤抱着狼的脖子强行转了个弯，奔着奇鹰楼便去了。

        狼牙轻巧落在奇鹰楼后院的养鸽房房顶，落下的声音极小，甚至没惊醒睡着的鸽子。

        九妤将狼牙安顿在房顶屋脊上，随后只身一人进了鸽子房。她来去无声无息，再从鸽子房出来时，手上已经拎了一串肥胖的鸽子。她对捆绑不甚精通，只是将随手牵来的草绳草草系在鸽子腿上，隔一掌长的距离再系一只鸽子，如此一来，一丈来长的绳子上系了十几只胖鸽子。

        再看那十几只原本酣睡的胖鸽子，此时一个个瞪着圆黑溜溜的眼睛仿若木鸡，且都张着嘴叫都不敢叫一声。

        “应该够吃了。”九妤兀自嘀咕，跳上房顶，拍拍狼牙脖颈，“先不回宫，找个有山有水的清静地方，烤鸽子。”

        狼牙：有山有水？

        她说罢翻身骑到狼身上，正要走时忽觉就这么悄无声息来去一回着实无趣。眼下这个时辰，想必百里孤飞不是在酣睡就是再假寐。这怎么成？想她一个女娃娃上山下山，见鬼偷鸽子，如此劳心劳神，总要叫谁知道知道。

        九妤忽地笑了一声。狼牙脖子一僵，心有灵犀地认为这人又没好事。

        九妤从锦袋摸出一个拳头大果子似的物件，抬手奇鹰楼后院随意一扔，那拳头大的果子径直落入院中。

        “砰——”果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暴起一大团浓绿烟雾，且迅速弥漫整个后院。

        九妤伸头朝下看了看，又耸着鼻尖嗅了嗅，味道酸臭，果真是烂蘑菇的味道。这东西是老蘑菇给她用来防身的，她见老蘑菇使过一次，深觉这分明是用来逃跑的障眼法。

        那深绿色的果子实则是一只蘑菇，不能吃、不好看，而且有酸臭味儿，就是这么一个又丑又臭的东西，竟然还知道自保，如若被野兽咬了、鸟啄了，当即便会爆出一股浓绿烟雾，等雾散后，蘑菇已经跑了。据老蘑菇说，他跟这又丑又臭的蘑菇还有七拐八拐的血缘关系。

        临行前一晚，老蘑菇一气儿塞给她十颗，让她逃跑，不，拿着防身用。

        “当当当！”

        “有人闯入！”

        奇鹰楼值夜的人很快敲响锣，一阵兵荒马乱中一道身影自顶楼飞出，径直朝鸽子房飘去。

        “走！”九妤一手抱住狼牙脖颈俯身趴下，一手拎着鸽子，回头对追来的人影道：“休要追了，路过叫你起夜而已——”

        那身影正巧落在一处高屋的斜脊上，闻言身形一晃，脚下不稳险些摔下去，待他在站定，哪里还有那野丫头的影子。

        他立在斜脊上负手而立，月白长袍被夜风鼓动，墨发亦随风舞动，少年俊朗如画，形如崖柏，气清且隽。

        他笑意盈盈的望向九妤消失的方向，随后慢慢抬手伸向如墨的夜空，指尖忽地飞出一只指腹大小的莹白鹰隼，追着九妤去了。两息后，自泼墨般的苍穹下跑来一只指腹大小的银白小鹿。

        小鹿带着一条荧光尾巴围着他绕了一圈，虚空中跳出几个歪扭的丑字，那字大小不一，歪斜的角度也不同，丑的各有各的特点，竟无一雷同。

        ——苍辰峰半山腰有大队人马朝极北观去了，山腰密林里有一群呆头呆脑的鬼甚是可爱。另，鸽子养的不错，不过为甚母的多？我以为百里兄如此做大为不妥。

        送信儿的灵鹿消失，字迹也一同消失。夜风中只闻一声低沉悦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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