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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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夫人一敛在闺中老友与外孙女面前的慈和温娇,沉声对屋内面无人色的女眷道:“自缦儿封妃,我冯家哪日不是踩在刀刃上过的!都作什么死人状,该侍疾侍疾,该接旨接旨!”
语罢将外孙女与曾孙女一同拢在怀中,推到帐内,垂下层层帘帐:“老身虽白活了八十岁,仰仗我朝崇孝,谅他们也不敢搜到老身榻上!老大媳妇,扶我去接旨。”
一霎之间,屋内所有人都出去了。
曲江在床脚守着她们。
过年那日伶牙俐齿堵姑父的小姑娘此时缩在佑缘怀中瑟瑟发抖,宛如受惊的幼兽,生怕发出一点动静,连眼泪也不敢流。
佑缘的思绪早便被吞天噬地的懊悔与恐惧搅地不甚清明,女孩温热的身体紧贴着她,成了混沌中牵着她不被溺沉的细丝。
“蔓儿,”她的声音轻地好似薄雾,一束光都受不住,可犹自以为镇定道,“外婆没叫我走,一是来不及,二是,朝中虽忌兵权,忌外戚,可伦理纲常大过天……”
她陡然停住,自己都实在说不下去了。
蔓儿抬起红红的眼睛,细声道:“姑姑,伦理纲常大过天,那我为什么不能见姑奶奶?”
佑缘找不到话说。
窗外莺鸟啼啭,光透过细细的窗格打在她身上,可她还是冷。
很冷。
半晌后,一行人又带着肃容回来了,人人屏息看着佑缘抱着蔓儿出帐。
冯老夫人缓缓道:“缘缘,不是大事。官家下旨抚恤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有,叫最小的进宫探望缦儿,说她也病了。”
冯老夫人奇怪,前几日宫宴上不还好好的?
佑缘:“好,那我先进宫,然后替姐姐出来迎蔓儿和面虫。”
“缘缘,把你侄子抱近些。”冯贵妃软软倚在靠枕上,成日的揣揣不安最终压垮了她,突然如山倒来的病疾又引出了生产带来的旧疾。她唇色暗淡,脸色也不好看。这张满是病容的脸上,惟有一双眼熠熠生辉,极尽温柔地注视着女儿和侄孙。
佑缘笨拙地抱着自己的侄子,闻言靠近了些。
“一转眼,哥哥的孙子都这么大了……”冯贵妃好像陷入回忆,呢喃道,“家中还好吗?”
见女儿踌躇,冯贵妃吩咐曲江:“曲江,把那个……长的、红木的、一角有损的盒子拿来。”
曲江识趣地抱着冯小公子,领着蔓儿,带着其他宫人下去了。
“别装乖了,姐姐能不知道你常偷着去外祖家吗?”冯贵妃虚虚挤出一个笑,“二老可好?”
佑缘撩开袖子,露出腕上的缤纷:“好的很,一个有力气骂人,一个有力气往我身上塞零花。”
“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佑缘惊霍不已,但知晓自己母亲还有话说,强忍着未出声。
冯贵妃强撑起身,向庭中道:“时候不早了,送哥儿姐儿出宫。把东西拿进来,把公主的车马也备好。”
曲江低头捧着盒子进来,把盒子放在榻上,又匆匆出去,门外隐隐传来小孩子的耍赖哭闹声。
待庭内归于沉寂,冯贵妃突然落下两行泪来。
佑缘忙扯出帕子替她拭泪,不想冯贵妃推开她的手,笑道:“这是韩老将军托夫人留在我这的东西,说是给你的,时候不早了,你快拿着东西出宫,驸马要急了。”
“姐姐!”佑缘不详的直觉在她脑内洪钟般作响,“齐宣近来人在外面不到凌晨回不来,我不回去等他,我守着姐姐!”
说完她向门外叫到:“把我的床收拾出来,我今夜住下!”
冯贵妃失笑道:“你这孩子……”
“姐姐,”佑缘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眼睛却似一把将一切遮羞布戳破的匕首,等着血淋淋的真相竭幕,“你知道了什么?”
知女莫若母,冯贵妃最知道女儿的脾气,妥协地躺下,不再尝试让她离开。
“缘缘,”她的眼中浸着十五年来沉淀的沧桑,“你有问题要问姐姐吗?除了你方才提的那个,无论什么姐姐都告诉你,只有今天一个晚上有这个特权哦。”
佑缘见她面上带着认命的颓然,哪里还有心思提问:“姐姐,你哪里不舒服吗?你会好起来的,我们慢慢养,我请旨入宫久住侍疾……”
“哪里都不舒服,”冯贵妃略过后半句,声音平静地没有半死波澜,“我好后悔,我想家里,每天晚上都哭,眼睛哭坏了。”
她忽然抬眼看着佑缘,满眼温柔满足,却不是全然给她的,好似透过她看着谁:“后来我就不哭了,因为我做母亲了。先有了你姐姐,老天收了你姐姐,又给了我你哥哥,收了你哥哥,又有了你。我很知足,可生产真的疼啊……每根骨头散了又重新拼上,一个那么大的东西从我□□出来,我也怕啊……”
“我太开心了,有……这么些小小的生灵在我身边,可他们越长大,越爱闹腾,我越没力气应付。我这才想起来,我娘说过,我的身子本就不适合生育。”
佑缘被深深地摄住了,她轻声安慰道:“可爹爹很爱你,我也爱你,姐姐。”
“可缘缘,他一点也不爱你。”冯贵妃想把她搂在怀中,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抚摸她的手背,“是他要的你,可他一点也不爱你。他来我这,我就要赶紧叫你出去,我怕他再厌上我。我知道他一点也不喜欢你,你不温驯,也不擅长他擅长的,花鸟画、花纲石、词、赋、歌,你不爱,你甚至恨。你被两个将军养过啊……是我把你拘住了,可你没处去了,你不学会隐藏妥协,你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佑缘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怪你,姐姐。”
“姐姐,你是不是本有其他选择?”
“没有,再来一千一万次我也不会悔改,”她浅浅笑了,放肆又明艳的笑了,好似坐在她侧的是她的闺友,“你被养的太温驯了,我年轻时,那才是轰轰烈烈……世道若不由着我的性子,我宁可死!我不服爹娘,他们叫我嫁的人,我根本没见过,也绝不会喜欢。可我不知我喜欢谁,后来我想到你爹爹,我见到过不少这样俊俏的公子,可我没见过这样知情识趣的,画作的这样好,字写的也好。我就与爹娘说,我要嫁他,除了他我谁都不嫁,为何我的婚姻大事除了我外人人都有资格插上一嘴,我要自己选,不要其他人插手……”
“我娘吓得半死,我爹问我,你可敢为天子妻,我答,如何不敢!我爹说,我的缦儿英姿热烈,配得上任何人,那你嫁吧。”
“我嫁了,盛宠十五年,我觉得够了。”
冯贵妃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闭上了眼睛:“缘缘,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姐姐,故事要说完。”
这绝对不是结局。
“姐姐,女儿也出嫁了,爹爹也还爱着你,你还有好些个十五年的福要享,怎么就够了?”
“在世人眼中,够了。”
“再多一分,就是败笔。”
门外忽起暄声,门被撞开,冷风呼啸着灌进来。
“贵妃娘娘安好,”林公公拖着细长的嗓音行了礼,见佑缘坐在冯贵妃身侧,呆滞片刻后又行一礼,“襄国公主安好。”
“何事!”不安伴着夜晚的寒气漫上佑缘的脚踝,她下意识挡在冯贵妃身前。
“官家钦点娘娘伴驾,真是隆宠福泽啊,先恭贺娘娘了,请娘娘上轿。”
佑缘此时好似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不管不顾地亮出身上的尖刺:“冯贵妃身体不适,不好过了病气给官家,没有人劝着些吗?不若公公把官家请来,让官家隔着屏风疏解相思之苦?”
林公公不怒反笑:“我的公主欸,您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官家是让贵妃娘娘陪着去南巡。”
佑缘愕然,北方战局不稳,不北巡就算了南巡个什么劲儿啊!
“不去。”冯贵妃虽气虚,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娘娘,您敢抗旨,老奴可不敢。”他按住身后蠢蠢欲动的小黄门,“公主还在这呢,您何必如此呢?闹得太难看,吓着孩子了可不好。”
“我说不去!”冯贵妃一把推倒榻上的箱子,包着油布的长状物件滚落到地上。
金属撞地的清脆声响震彻殿内,油布散开,里面却只有一把伞。
眼见冯贵妃弯腰去拾,佑缘立即扑倒,抱着伞滚到一边。
她即使隔着一层伞面,她依旧感觉手上被硌的慌。
如果没记错,韩老将军曾许诺要送她一把剑。
送她剑作甚?自裁?
她低头,不想在伞柄上看到了一行熟悉的簪花小楷。
上面雕着:“宁做前朝鬼,不做亡国奴。”
是她姐姐的字。
佑缘抬眼。
七八个小黄门蜂涌而上,把她半架半拽地拖下榻来。
而佑缘,恰巧为了拾剑避在了角落。
冯贵妃嘴角忽然流出一行血来,狡黠地冲她眨眼。
她在即将被拽出殿门时,突然扑向梳妆台,指尖沾血,在额间绘上一朵盛放的花来。
明镜如一只冰冷的眼,倒映出她惯有的温柔娴静的笑颜:“方才是我唐突了,可公公,我与官家说过了,我不去,他也应了。”
林公公意味深长地笑笑:“娘娘,官家那是哄你玩呢,别闹了,快上轿吧。”
“妾……突发恶疾,福薄缘浅,恐怕不能伴驾了。”
她双手加额,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她深深拜倒,没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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