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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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一直在给何惊年治疗的心理专家团队主治医生告诉了原辞声一个好消息。
经过几次专业的心理测试,何惊年的精神状况被证明趋向良好,这意味着他已经顺利度过了精神康复的重要阶段。
原辞声问:“所以, 你的意思是, 他的精神创伤已经被治愈了是吗?”
“没错。”主治医生很肯定地点头, “多亏有您陪在他身边, 帮助他从阴霾中走出来。现在,他的心理状态已经和正常人维持在一个水平。至于错位的记忆, 虽然还没恢复,不过根据我的经验, 很快也就能自我修正过来了。”
主治医生越说越高兴,极是欣慰。可是, 他发现作为病人的原辞声只是默默听着,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表情。奇怪,明明他之前那么在意病人的病情。难道是高兴过了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吗?
“你们的治疗内容都是完全保密的, 先前我也不好多过问什么。”原辞声道,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您在治疗过程中发现的, 造成他痛苦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个嘛……很抱歉,其实我们也不能准确判断出来。不过据目前来看, 应该就是您认为的那样, 您过去伤害了您爱人很多,伤害和遗忘令他痛苦。”
原辞声低下头, 又陷入安静的思考之中。过了会儿, 他站起身,“谢谢。”
医生叫住他, “您打算这几天就跟你爱人说那件事吗?”
原辞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叮嘱:“记得尽可能委婉一点,不能太直接。还要多加安抚他的情绪,把刺激降到最低。”
原辞声点头,“我知道。”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也早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该怎么告诉何惊年这个消息。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嘴唇颤抖,吐不出一个字。
“年年。”回到家后,原辞声一进门,就伸过双臂,轻轻把何惊年抱进怀里。恍惚间,他有一种坚定的直觉,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抱他了。
何惊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只看得懂他眸中明晃晃的伤心。原辞声受不了被他用懵然天真的目光注视,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年年,对不起。肚子里这个宝宝,我们可能没法留住。”
怀里的人一下子凝住了。
何惊年大半张脸被他的手遮住,可是,他好像仍能看清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听见何惊年问他:“你在说什么啊?”
“你怀这个宝宝的时候,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糟糕。医生说了,生宝宝也是一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所以……年年,宝宝可能跟我们没有缘分。宝宝……不能再留在我们身边了。”
他声音抖得厉害,心脏被刺穿一个孔,每说一个字,生命就汩汩地流失出去。他很绝望,毫无办法,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哄他,安慰他,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让他又怀了孩子,自己罪无可赦,嘴上说着爱他,却又一次伤害了他。
但是,再多的哄慰和道歉都是无用的,语言和眼泪同样苍白,就连身躯紧密相贴的拥抱动作,都滑稽无力得可笑。原辞声紧闭双眼,他始终没有一丝勇气去看他的妻子,甚至,他都不敢感受他的存在。他怕极了,何惊年一直静静的没有出声,就连身体也好像失去了温度。
何惊年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会再要他了。
原辞声一动不动,全身麻痹地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所有血液涌到头顶,又一下子冷结成冰。
直到脸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他觳觫着掀开眼睫,看见的却是何惊年正轻轻为他擦掉两颊的泪迹。
“你不用道歉的……”何惊年哽咽着说,唇间呼出酸热的气息。“我知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想对我好,不告诉我……不是想瞒着我,只是怕我伤心。”
原辞声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遍何惊年的反应,想他会怎么恨自己怪自己,却没一次都没想过何惊年竟会反过来安慰自己。
“年年,你……不恨我吗?”
何惊年摇摇头,伸手搂住他颈项,抵着他肩膀小声哭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难过,你只会比我更加难过。而且……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脑子糊涂,我又不傻。上次去医院检查完,我已经有点觉察出来了。”
原辞声抚上他哭得微微出汗的、潮热的柔软发心,指骨颤抖不受控制。他说不出话,脑子里嗡嗡旋转地只有一个念头——
没有结束,他的梦还没有结束。
他情愿死在梦里,也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第二天,何惊年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帮他做完检查,住院观察了三天后,就通知说可以准备引产手术了。
何惊年体质特殊,生殖腔比较狭窄又太过娇嫩,不仅成功孕育孩子的概率比较低,而且做引产手术的危险性也更加高。最开始检查出有问题的时候,医生不建议立刻动手术,说这个时期孩子慢慢发育,骨骼在变硬,很容易造成损伤,加上孕囊太小,可能出现出血过量或残留的可能。
“请放心,您夫人不会有事的。根据检查结果,现在是做引产手术的最佳时间,我们有很大把握把潜在危险降到最低。”
尽管医生这样说了,但看见何惊年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原辞声还是无法控制住情绪。他等在外面,整个人热一阵冷一阵,紧张的心跳撞得胸口发痛。他回想起当年何惊年出车祸的那个夜晚,自己也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徒劳地发着抖。
他抬起深埋在胳膊里的头,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他很深刻地品尝到了一点宿命的意味。在这个随时可能终结的美梦里,他看起来做对了所有选择,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可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何惊年还是会因为他而受伤。
为什么,他就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周而复始地,总会再次陷进无解的死局。
手术的时间不长,一个多小时后何惊年就被推出来了。医生见到原辞声等在外面时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虽然他已经见惯了无数病人家属悲伤的样子,但从没哪一个痛苦揪心成原辞声这样。
他连忙摘下口罩,道:“请放心,手术非常成功。好好卧床休息两到三天,之后也要多注意休息,按时服用消炎药物,还有两个月里不要过夫妻生活,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原辞声低声道了谢,走进病房去看何惊年。何惊年做的是全麻,这会儿还沉沉地睡着,脸色和嘴唇都是失了血的苍白。
病床边站了一会儿,原辞声手脚发冷地瘫坐下来,他的气力被一下子抽干,仿佛自己身上的血也彻底流失殆尽。
傍晚时分,麻药的效果退了,何惊年终于醒了过来。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视线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雾气。
“年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看见原辞声的身影探近,“疼吗?是不是很疼?哪里不舒服一定告诉我,我马上去叫医生。”
何惊年摇了摇头,抬起小拇指勾住他衣袖,示意他不要走。
“你放心,我不走。”原辞声想去握他的手,意识到他还挂着点滴,针头插进淡青色的血管,薄得几乎透明的手背皮肤晕开一小团淤青。
原辞声低下头,呼吸急促发颤,情绪再一次陷进失控边缘。何惊年看着他像犯了什么天大错误的样子,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我没有事。”
原辞声紧咬下唇,胸肺痛如刀割,他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何惊年看不见他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听见他极艰难地哑声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何惊年很轻地点点头,“你不该瞒我那么久的。”
原辞声头颅垂得更低,“年年,是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
“你如果从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就不用一直憋在心里了,那样多难受。”何惊年手指微动,轻轻覆上他的手。“我和你在一起,是希望和你面对所有事情。”
“你怀糕糕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你。我以为这次终于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但结果却没有丝毫改变。”原辞声痛苦地闭上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紧成拳,“好像……好像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总避免不了受到伤害。”
何惊年慢慢地伸过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把头抬起来,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原辞声丝毫不动,没有回应。
“孩子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如果硬要说谁有错,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的错。”
一眨眼的功夫,何惊年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很累,控制不住地阖上眼睛,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一个深长得仿佛望不到底的梦。
梦里,自己正忍受着同样难熬的小腹锐痛,天上好像下着瓢泼大雨,有个人紧紧抱着自己,呜咽哭泣,不停地、不停对自己道歉。
他知道,那个人就是原辞声,原辞声也在为了伤害他的事道歉。但是,自己却并不恨他,或者说,那些事全都不足以成为自己真正恨他的原因。他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事痛苦,可他只能潜到梦的表层,他无法真正剖开自己的心。
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痛醒的,浑身都是湿淋淋的冷汗,好像梦里的大雨穿透现实,噼里啪啦浇淋到了身上。何惊年想侧过身,抱住自己疼得厉害的小腹缓一缓,手却被输液的针头牵制住,他不敢动了。
路灯的光穿透树叶子,从窗帘底下漫漫渗透进来。借着这么一点朦胧的光,何惊年看向趴在床边睡着的原辞声。
他的卷头发散在肩膀上,很凌乱,但缘了秾华的颜泽,该怎么漂亮还怎么漂亮。露在外面的一侧面庞白得像雪,又不像雪那样寡淡,透着白玫瑰花瓣般的鲜润。黯淡又苍白的一点路灯光落在他身上,都不可思议的梦幻起来。
何惊年看了他一会儿,便别开了头去,不是不想看,而是怕自己又要犯糊涂。
他想起当年廖夏给他讲的另一则神话故事,每逢夜晚,月亮高挂之时,月亮女神会用彩云遮住脸庞来到人间,亲吻那些她喜爱的牧羊少年。被她亲吻过的人,脑子里都会充满缤纷浪漫的幻想。他们中有的人会就此成为诗人,有的人则会变成分不想梦境与现实的疯子。
而廖夏,廖夏都不需要吻他,甚至他都不用亲眼看见那张美丽的脸,耳中只是听见那个发音奇妙的名字,就足以令他甘愿永远长醉不醒。
何惊年低下头,没吊针的那只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掌心隔着头皮和头骨,想要贴得离他记忆中的廖夏更近。虽然原辞声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可他还是固执地选了这么一种方式。
他双眼紧闭,试图和他心爱的廖夏短暂相会,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失败。大概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忽略原辞声的存在感,原辞声在,就意味着廖夏不在,这样的悖论令他伤心。但明明原辞声和廖夏就是一个人,自己有多爱廖夏,就该有多爱原辞声。
耳边,又回响起刚才梦里的声音,雨的声音,雪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周围安静无声,他的头脑中却轰隆隆地上演着跌宕起伏的大戏。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和他腹中阵阵袭来的伤痛同步,像镶满刀刃的车轱辘,一圈一圈地辗轧过他的肉与灵。
何惊年蜷缩进被窝,把自己封闭起来。他要睡觉,快点睡着,睡着就不会痛了,也不会再胡思乱想。可真空般隔绝在黑暗里的感觉太难受,他掀开被子,朝原辞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想握住他的指尖。突然,眼前一阵模糊,像有层层涟漪在视网膜上荡漾开来。
然后,他看见原辞声的身影逐渐模糊,幻化叠影出一个透着微光的少年形象。
纯白的少年,美丽的少年,童话绘本里走出来的小王子,他的身上宿有一整个冬天。空气中开始飘雪,但不会觉得寒冷,因他而落的雪,每一粒都闪闪如星屑。
何惊年夹在美梦与现实的交界,眨巴着泪眼定定凝视他。这是他最原初的爱,没有长大的爱,尚未抛弃那个发音奇妙的名字的爱,他的爱,最爱。
他爱着他的爱,无法描述,不可计量,永无止息。
但是——
在快要触碰到原辞声的刹那,何惊年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水中明月不可揽,手一伸进去,就会被搅碎成咕嘟浑浊的泡沫。
手术后遗留的腹中痛楚将他拉扯回现实。
现在,不是冬天是夏天,天空没有下雪,原辞声还是原辞声。
他颤抖地呼出一口热气,无奈地又十分痛惜地意识到,在对廖夏从未中断的爱里,自己经历了痛苦,也获得了幸福,拥有了甜蜜可爱的女儿,也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太过最真实鲜明的体验,以时间为刻刀,一笔一划,深深镌刻进他的生命年轮。
同时,又一笔一划,把廖夏的存在痕迹抹消干净。
何惊年弯下身子,把脸埋进手掌,肩膀轻微耸动起来。像是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用力抹了几下发红发烫的脸颊。
是时候醒过来了,他想。
终于还是醒过来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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